第6章 Chapter.2 留夏之沿·方格 (2)
那是一幕讓夏岸難過得快要抑製不住而抓狂的畫麵——
晨曦的霧靄被太陽的升起而打破,漸漸消失在愈發強烈的陽光之中。夏岸早早地起了床,在寫字台前開始看書。
“岸兒這麽早就起床了啊。”聽見媽媽的聲音,夏岸走出房間,看見頭發很亂的母親。
離中考結束已經有半個月了,夏岸仍然不知道成績,隻能靠每天早上很早睜開眼睛,然後捧起一本名著開始閱讀來打發時間。《少年維特之煩惱》,一本所謂的講愛情的小說,此時連書名也變得蒼白了起來。
夏岸看見母親額前的皺紋在時光中蒼老了,突然湧起一種心疼。
他拿上信報箱的鑰匙,轉身疾步走出家門。
已經是開始期待成績的第七天。
如果再沒有,恐怕自己連自殺的心都有了吧。夏岸故意撇過頭,聽見“咯噠”一聲信報箱被擰開的聲音,順著視線,一個粉紅色的信封讓夏岸欣喜,右下角寫著“落雲一中教導處”的字樣。夏岸很快清醒過來,然後心情豁然開朗。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夏岸“砰”地一聲關上信報箱,然後就大步跨回屋裏。
“我的小祖宗喲,到底什麽事情讓你這麽激動啊?”母親正在刷牙,滿口白色的牙膏泡沫。像是幸福的味道彌漫在口腔裏,宋秀梅很快明白自己兒子舉著一個粉紅色信封的意義。
“看,這是什麽?”夏岸舉著信封說,“我被錄取啦!媽媽媽媽媽,我考上啦!”
她嘩啦啦吐掉嘴裏的水,先是一愣,然後衝上去抱住自己的兒子。狠狠地抱在懷裏,很多年不曾有過的動作讓夏岸的心頭更感覺沉重。而母親的心裏,頓時,就像是血液沸騰的錯覺。
時間依舊每秒鍾滴答一下,卻好像是一個眨眼的間隙就讀過了九年整。從小學等到現在的錄取通知書終於安然躺在了母親慢慢顫抖的手心裏。
當初盼望考上落雲一中,就等於有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大學的校門,就可以一輩子都不用愁了。夏岸想,這真是一個救贖自己的機會。不用總是回家,不用懷念這個有些逼仄的房子裏的氣息,甚至不用再經常看見母親那張愁悶的臉。
籠子裏的鳥兒總是向往外麵的世界,而外麵的鳥兒卻總是羨慕籠子裏的優越條件,就如同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特性。
政治老師在課堂上講關於城市與鄉村生活狀況的時候曾提起過《圍城》這本書,她說:“人類總是好奇未知的世界,圍城裏的人羨慕圍城外的,而相反圍城外的人卻羨慕圍城裏的人。”聽說過這本書,不過好像是寫婚姻的。
非婚姻為然,其實天下物皆然。
但,真正經曆的時候,可能也不是那個樣子了吧。夏岸想,自己這十六年也不過就是時刻充當著這樣一隻籠子裏的小鳥,越是被主人疼愛,卻越是受到傷害。
他歎了口氣,靠在了房間的門上,癱軟了下來。
頹靡的樣子,甚至,——已不再像是一個高傲的王子。
“哦喲我的小祖宗,考上了難道不高興麽?”母親站在衛生間門口,朝夏岸的房間裏看去。
夏岸直起身,抹了一把臉:“哦,沒有,我高興還來不及。”
隻是,母親在走進廚房之前,說了那樣一句讓夏岸倍感煎熬的後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岸兒啊,進了一中之後要努力學習,千萬別走偏了,可別最後走了歪路跟你爸一樣。”
夏岸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從心底,像是火山噴發的岩漿一樣湧出,異樣的且從未有過的仇恨。
肆意蔓延到皮膚表層,握成拳頭的手心很快就被汗水打濕了。
是不是可以不用懷念了?
這麽多年,除了在時間的老去中卻依舊分崩離析的記憶之外,什麽也不再變過的一把大傘。無論晴天豔陽還是陰雨綿綿,總是和自己有著巨大牽連的一把傘。
那個屬於母子兩個人的家。
——就隻有兩個人也能叫做家?
夏岸想要離開,不再想要有什麽瓜葛和糾結。這麽多年自己就像是個擋箭牌,遮住母親心口那道日漸殷紅糜爛的傷口,以光鮮的外表在鄰裏朋友麵前發出一道亮麗奪目的光。所有人對自己都抱有殷切的希望,肩上的擔子日漸沉重。
每次聽到母親出去買菜的時候在家門口以自己的名義和別人炫耀“我兒子這次又是全校第一名哦”的時候,聽見對方說一句“恭喜哦,養了個兒子那麽享福”的時候,心裏總是無限感慨的吧。
那麽有些敏感的夏岸就會想,人家到底是恭維還是諷刺呢?
[09]
停滯住最後一刻,夏岸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麽事情,衝出了家門。身後是母親見到夏岸出門的必問之言:“嘿,岸兒你幹什麽去啊?”
夏岸原本想說“我去告訴小晴這個消息”,但想起母親總是這樣詢問自己幹嗎去,心裏再次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回避談不上,也不需要遮遮掩掩,倒是有些許反感。就算不說,母親也一定會知道。
蘇慕晴家就在隔壁不遠的地方。
叩響了她家的木門,卻很久沒有開門的動靜。夏岸急衝衝地推撞開木門,衝進蘇慕晴家的院子裏。他看見蘇母昏倒在地上,有些神誌不清。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把蘇母抱到臥室的床上,然後去餐桌旁,從暖瓶裏倒出一杯熱水。
過了很久,蘇母才醒過來。她看到坐在自己床邊的居然是夏岸。
“咦,夏岸,怎麽是你?”蘇母問,“你知道我們家小晴上哪兒去了麽?”
“我就是來找她的,怎麽她不在麽,還有剛才您是不是高血壓犯了?”夏岸看到床頭上擺放著的白色藥品,上麵清楚地寫了治療原發性高血壓。
蘇母從床上坐起來:“沒事沒事,不經常的,巧了被你碰上了。”
“她呢?”
蘇母看看窗外:“哦,一大早賣花去了。”
“我以為她不會再理我了。”
“也許,她比較在乎聽到那些議論。並不是不理你,隻是想靜一靜。”蘇母解釋,“我一路走來的,很多東西你們都是沒有辦法理解的。我持保留態度,你們從小一起玩到大,巷子裏都說你們是青梅竹馬,隻要你們的交往不出格,我都不會阻止,隻是你媽媽好像比較偏激一些。夏岸,阿姨相信你,你是好孩子。”
“謝謝。”夏岸有些不好意思,“我去找她,叫她回來。”
夏岸從蘇慕晴家裏走出來的時候,心裏忽然覺得坦然了一些,他和蘇母,居然能夠以這種直言不諱的方式對話。而自己的媽媽,那倔脾氣真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媽我出去一趟,中午飯不要等我吃。”夏岸回到家和母親說了一聲。
“你匆匆忙忙又幹嗎去啊?”母親在廚房裏剁肉餡,中午準備給夏岸包一頓餃子來慶祝兒子三年來收獲的巨大碩果。但聽見兒子要出門,母親的菜刀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趕到了門口。
“媽,蘇慕晴她媽暈倒了,我去找她叫她回家!”夏岸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回頭。
母親就這樣追了出去,那架勢咄咄逼人:“你不許去你不許去,你找她那個掃把星幹嗎——唉,夏岸!”
“媽,”夏岸轉回頭,“我再聲明一遍,不允許你這麽叫她!”
“還什麽允不允許的,你是我宋秀梅的兒子唉!喂!——”
夏岸老早就跑遠了。
曾經以為,蘇慕晴就是自己的全部。或者說,占了自己思想的二分之一還要多。
可是當自己身體裏很重要的一半突然與自己毫無幹係,那樣的寂寞和恐懼悄然吞噬了自己殘存的餘念。
現在當然這麽固執地以為。
所以我會把你從我的世界裏找回來的,你跑到哪兒也丟不了。
[10]
夏岸看著眼前的洛梔遙,沒有看出任何異樣之處,連一點點細微的差別都沒有。
“蘇慕晴我跟你說我考上了一中。”不由自主地,夏岸就抱住了眼前的洛梔遙,然後窸窸窣窣地在洛梔遙的耳邊耳語著,“小晴啊,你早就相信我會有這麽一天的,對不對?你呢,你考得怎麽樣啊,有沒有考上一中?”
“你幹什麽啊!”洛梔遙努力掙脫夏岸的懷抱,“我不認識你啊!”
“別再倔了,你媽媽不會幹涉我們的感情,她剛才已經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了,她不會幹涉的不會的!”夏岸說,“你快跟我回去,木槿巷不能少了我們這對青梅竹馬啊。”
——咦,木槿巷?
這三個字組成的一個地理名詞,對於洛梔遙來說,早就熟悉得再不能熟悉了。
落雲市木槿巷,是我天天夢想著要去的地方。
而當我費盡波折站在這個巷口的時候,夏岸,你居然沒有認出我,你的蘇慕晴不見了,就連我也找不到她了。
我很急,但是,好吧,你非得把我當成蘇慕晴。
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耳邊漸漸沒有聲音了,所有的嘈雜在瞬間安靜下來。洛梔遙的目光變得混亂變得不由自主,卻又找不到最終聚焦的那個終點。
就是這樣,是的,很好。是那樣一個瞬間,洛梔遙在夏岸的懷裏,突然冷靜了下來。
“好,我跟你回去。”
就這樣,很簡單,很平淡,很冷靜地改變了。
“不過……”洛梔遙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因為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不過”些什麽。
“什麽?”她知道麵前這個叫夏岸的男生會很快地接上話茬。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順口就說了一個“忘了”。
是借口吧?
洛梔遙,你到底在想什麽呢?
[11]
宛如一個原點朝著相反方向射出的綿長射線,動點跳躍,變成了無限延伸的直線,穿越了漫長的幾光年。洛梔遙的小腹又開始劇烈地疼痛作俑,手心裏溢出了黏稠濕滑的汗水,它們貫穿在蜿蜒曲折的紋路裏。她把頭靠在了夏岸的肩膀上,然後捂著肚子。
她是慶幸現在的自己可以靠在一個陌生的男生肩膀上。
而夏岸眼裏這個嬌小女孩子的一舉一動都是一模一樣,簡直是一模一樣,百分之一百就是蘇慕晴,剛才的那些不承認隻不過是借口。
你無論如何還是不可以離開我的。夏岸想。
“你那個又來了吧?”夏岸關切地問,“怎麽,你們女孩子那幾天的時候就真的這麽痛苦麽?”
洛梔遙的臉上浮現了一層紅暈,一直延續至耳朵根。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樣的氛圍,說什麽都是略顯多餘。美好的情境就像是一張薄而透明的紙,要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才能不破壞它。
噓,這時候——
該死的自己,好像又想起了流源。曾經也這樣關心過自己,會給自己買牛奶,給自己嗬氣暖手,為自己衝泡紅棗糖水……甚至會記得自己每個月那幾天的日期。等到體育課的時候流源會幫自己跟體育老師請假,洛梔遙坐在室內籃球場的牆角處,然後會聽見無數女生故意拖得很長的“哦——”。
都是一幕幕洛梔遙視為心底最珍貴的記憶,那些原像被放大無數倍卻依舊清晰,誰也奪不走搶不掉,它們通通隻屬於兩個人——流源和洛梔遙。
而一年多將近兩年的以後,也就是現在,他是哪個女孩子的王子了呢?
洛梔遙是害怕失去的,很怕很怕那樣不經意間的掠奪。而上帝偏偏讓她失去了她所摯愛的爸爸媽媽,甚至還有在指尖滑過的愛。
溫暖的,滾燙的,炙熱的,瘋狂的,生長著的,無法割舍與觸摸的——
愛。
就算在這樣的失去之後,心裏還是默默感覺得到自己曾經幸福過吧。
“還疼?很疼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