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2 留夏之沿·方格 (1)

KeepSummer

我沿著夏天的痕跡去往南方。

我能僅憑感覺認出,那個梔子的影子一定是你了。

即使,我們未曾見過一麵。

噢,不,即使昨日才像剛剛碰麵。

我如此這般的記得你如花一般的梨渦。

[01]

她抬頭,望天,駐足。

六月的初夏,伴著落雲從未感知過的陌生。她有些害怕了起來,不安地觸摸著巷子一旁斑駁的石頭牆壁,摸著它們細細密密的紋路卻依舊隻是冰涼,她的指腹甚至感受不到一絲的溫暖,渾身開始瑟瑟發抖。

空氣中緩緩上升的白色煙霧,是小巷裏的人家燒飯的嫋嫋炊煙。她蹲下身子,捂住空曠了很久正在咕咕叫的胃,饑餓感降臨。

已經是離開寂城的第三天。

記憶像是在日光下綻放出的神秘玫瑰,想回眸摘取的時候卻被荊棘刺傷了手。陌生感更加嚴重,把自己淹沒,又像是在逃荒的感覺。

落雲的昨天好像是下過雨,泛著空氣裏的潮濕。有人騎過的單車的軲轆踏過水塘,印記未在眼前消失,一直通向前方。

她跑動起來的影子像白色的睡蓮綻開。跑出了一會兒,追到了小巷的深處,陽光便不再那麽刺眼。身體有墜落感,宛如一個大秤砣筆直地往下墜的力量。

“請問,木槿巷在哪兒?”她深深地記得那個聲音,重複了很多很多遍之後在記憶中留下的概念。洛梔遙現在迫切地想要找到木槿巷,那裏是她全部的希望。

“不知道。”路人甲搖搖頭,然後很快地走掉了。

“啊?不知道哦。”她自言自語道,渙散的目光讓旁人覺得她有些病態。

她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從水深火熱投入北冰洋的冰冷寒流。是很失望很失望的感覺呀,她想,然後又兀自看看天空。

習慣性的那個抬頭看天空的動作,已經成為了一種可怕的依賴,不知道某一天會不會變得變本加厲。她想想自己,以前的以前,那個房門緊鎖的小屋內無論怎樣陰霾,就算全部都是濃鬱的悲傷,而窗外依舊是晴朗燦爛的天空。

洛梔遙剛剛走過十六歲的十字路口,就已經儼然老得不成樣子了。

很久沒有近距離地接觸外麵的新鮮空氣,就連皮膚上都有一種癢癢的生理反應。是不是當自由真正降臨的時候,又開始隱隱地害怕了呢?她做了深呼吸,然後又把肺裏的二氧化碳一口氣歎了出來,心想:萬事都是有磨合期的吧,總會習慣的。

背上背包,她又做好了心理準備,要再次踏上尋找木槿巷的路。

[02]

該怎麽去形容自己想要到達的那個地方。

像是一個彼岸的上遊。

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你撫摸我蓬鬆的發,你和我輕鬆地聊天,我早就已經把你當做了我的摯友,我的唯一。

洛梔遙篤定地想,你不會騙我的。

[03]

身邊都是一群不認識的陌生人。

她比較害怕聽到和剛才相仿的回答。

洛梔遙走上前去,問一個年輕人:“請問一下,知不知道木槿巷?”

“木槿巷?”他停頓了一下,“就在前麵不遠啊,你穿過這條巷子之後過了一條馬路右轉就是了。”年輕人指指前麵的路口。

洛梔遙的心終於安定了。

這樣不就證明,木槿巷是真實存在的嗎?

——這世界上的許多情感都是涼薄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同情或者憐憫。她終於想明白了,原來姨媽對她的所有不公,按理說其實也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不是媽媽走之前把自己托付於姨媽,今天的自己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子呢。

會不會比現在還要落魄呢。

眼睛裏氤氳而起的霧氣讓她看得不是那麽清楚了,於是她揉揉眼睛,朝著對街望去。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自己的前方。

她眨眨眼睛,看得清楚了些。

在許多賣羊肉串的新疆人旁邊,那種煙熏烘烤的環境下,有一個賣黃果蘭的少女。那個少女蹲在地上,麵前的竹籃表麵覆蓋的白色棉布上放著許多黃果蘭花,是很嬌小純潔的少女,馥鬱的香氣在大老遠就聞到了。

女孩子紮著長長的馬尾辮,坐在地上等著顧客的光臨。有些渙散的目光像是在打發時間,並沒有注意到馬路對麵的洛梔遙一直在看著自己。女孩有的時候會往花瓣上噴水,因為這樣大概可以延長花朵在悶熱氣息裏頹敗的時間。

洛梔遙站在原處定睛一看,便愣住了神。

真的,是真的嗎!

神態、表情、相貌,以至於身材……所有的所有,都和夢中那個叫蘇慕晴的少女一模一樣,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呐,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快看呀,我在這裏,我來找你了!你說過你要等我的呐!

洛梔遙充滿驚奇地望著對街的女孩。

忽然,女孩的身後開來一輛車。車倏地停下來,帶著刺耳的刹車聲,從車上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和那個女孩子攀談了一會兒。

洛梔遙站在馬路的這頭,其實是聽不見的。隱約看見男人口中的煙霧盤旋而上,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的那根煙,橘黃色的幽暗的亮光像是星點燃燒著,然後男人把煙頭狠狠地摁在樹幹上,弄滅了。

一連串的動作隻有一兩分鍾,卻好像是半個世紀那麽漫長。

接著,女孩子便跟著中年男人上了車。

一陣喇叭的鳴笛聲之後,吉普車開動了。洛梔遙還沒有弄明白那個和自己長得那麽相似的女孩,她們甚至還不認識,可女孩早已在她的視線裏消失了。朝北邊的那端,吉普車開走了,迅速駛離的吉普車揚起了大片煙塵。

少女什麽也沒有帶走,籃子裏還有好幾朵黃果蘭。

洛梔遙想要跑上去問。

“喂!等一下!”話到嘴邊,小聲喊出來卻毫無用處。

等她到達馬路的對麵,煙塵消散。她很失望,為什麽自己不早一些過去,或者試一試鼓起勇氣喊出“蘇慕晴”這個名字。

她的背影,和賣花女孩一樣的瘦小。站在夏天的風中,抱著棉布背包看向遠方,那樣的目光在表麵看上去很有凝聚力,其實卻是蒼涼的。洛梔遙一直看著少女離去的方向,大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仍然變化著。

洛梔遙低頭,看著自己在陽光下被拉得狹長而拖遝的影子。心底忽然湧起了一種寂寞,還有淺淺的擔憂縈繞在心頭。

輕微的疼痛。

是在為你擔心,我確定她是你!我看見了,我看見你了,一定是你!

那不是我的臆想,不是我在腦海中幻想的縹緲的影子,一定是你!

喂——請等一等好嗎?!

[04]

洛梔遙覺得這一刻才真的像是丟失了自己的摯愛。

明明看見了那個真實的你,可你卻消失不見。命運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難道,是上帝在故意捉弄我嗎?!

到底是不是!

蘇慕晴,你到底在哪裏!你就真沒有看見我嗎!我知道你一定是急切地盼望著我的到來,所以我來了!而你呢!你還在原地嗎!

洛梔遙急得哭了出來。清澈的雙眸緩緩流下兩行晶亮的淚,逐漸在下巴處凝成滴狀,是一顆醞釀了很久的淚滴。

洛梔遙用手背擦幹了臉上的淚,但是被風吹過之後,幹涸的淚跡凝成了附著在皮膚表麵的生理鹽。

我隻是突然間感覺到,我的心,好像被誰帶走了一塊,有一個巨大的缺口。

呐,是你嗎?是你帶走的嗎?

安全感缺失。

她又忽然想起了那個叫流源的男孩子。現在,她在他的生命裏,或許已經算不上重要了。

隻是她記得,他牽著她的手一起在放學的時候去樟嶺巷的屋頂上看夕陽;她還記得,流源就是那樣很霸道地在她十四歲那年搶走了她的初吻。

他和她之間,有著太多洛梔遙不願意忘卻的回憶。洛梔遙甚至想,就這樣無憂無慮地,和流源一直到高中,或者結婚,生孩子,一直到老態龍鍾人老珠黃,故事裏永遠隻有彼此的存在。

心口的疼痛,忽然像是潮水般漫延至胸口,把心髒吞沒,激起了心底最原始的窒息般的錯覺。

洛梔遙盼望著自己某天可以來去自如的控製時間,趕快長大,她覺得這樣就能忘記之前的所有。時間是解藥,可以填補心口化膿的傷痕。

天底下最勇敢的孩子,一定是不怕疼痛,什麽時候都能做到無所畏懼。

流源,你還記得我麽?

我想你,就是現在,狠狠地想念你。

也許某天,全宇宙失去光和亮。或許你早已忘記了我,可是我依然想念你。在這裏,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盡頭。

想著想著,因為事情的雙重疊加,安全感缺失得更厲害了。

這一刹那,洛梔遙剛想轉身的時候卻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腕。瘦得就像是皮包骨頭的手腕由於力的作用被扯得生疼。洛梔遙什麽都不知道,就這樣被牽製著跑動起來。

那是一隻有力的手。

[05]

前方三十公分之外是一個男孩子的背影,高大卻並不健壯,倒是很瘦的那種。

“唉——你幹嗎啊——”洛梔遙對著他大喊,由於跑動而連帶著的腹部疼痛再一次降臨。

他就這樣帶著她一直跑到十字路口,洛梔遙看見了那個曾經駐足停留過的十字路口,信號燈依舊不顧及一切地存在,變換。

“我認識你麽?”洛梔遙慌了神,自己就像是被劫持了那般大叫起來。

“蘇慕晴你快跟我回家!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啊?”男生對著洛梔遙大聲命令道,而洛梔遙卻隻聽見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生名字,糊裏糊塗的。

“你到底是誰啊,我為什麽要跟你一起回家啊!”洛梔遙終於放開了喉嚨,然後在漸漸沙啞的聲音中喊開。

男生使勁地搬弄了一下洛梔遙的肩膀,讓她的臉朝著自己。有些暴戾的動作像是小野獸,弄疼了洛梔遙:“你為什麽要裝作不認識我啊,我是夏岸,你看清楚我是夏岸啊!你為什麽不肯麵對我呢,你為什麽突然間就不理我了呢?”

夏岸?

沒錯,就是——夏,岸。這個名字,她反反複複聽蘇慕晴提起。

洛梔遙比夏岸矮了一個頭的距離,她在他胸前低下頭,像是一個丟失了棒棒糖的孩子。而萌發出的一種衝動讓夏岸多麽地想要抱住她,那個他心急如焚想要找到的,蘇慕晴。

抱住了,抓住了,逃不掉了。

你就是我的了。

[06]

蘇慕晴,你知道我有多難受麽?你還記得我們的承諾麽,我們說好的難道現在你都變卦了麽?那時候你說什麽來著,我們要永遠一起的,那些流言和飛語都讓它們見鬼去吧!

求求你,不要刻意躲著我,好麽。

——夏岸

夏岸把她抱在懷裏,用溫柔的大手撫摸她的頭發:“蘇慕晴,不怕,你跟我回家。”

[07]

“夏岸!我不是……”話到嘴邊,卻又一個閃念間和唾液一起咽了下去。

其實,想說的是“夏岸,我不是你說的那個蘇慕晴”吧。

“你不是什麽?你別倔強了快跟我回去吧,你媽媽剛才高血壓犯了!”夏岸邊說邊想起幾個小時之前,早晨才發生的那個畫麵。

“我為什麽要回去?”洛梔遙僵持著。

“喂,你有沒有搞錯,她是你媽啊!”夏岸的血液完全沸騰了,“你難道就不願意為你媽媽想一想嗎?!”

迫不及待的瞬間,夏岸多麽想讓他所謂的那個蘇慕晴回家,而洛梔遙卻全然不知對麵那個叫夏岸的男孩在對自己歇斯底裏地叫嚷些什麽。

完全是兩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卻為什麽還要這樣糾纏不休?

“你媽媽剛才高血壓犯了!”夏岸的話語在耳邊嗡嗡地響過,像是來回動蕩的聲波。

洛梔遙抬頭,隻看見了直直地射入自己瞳孔裏的愈發刺眼的陽光。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