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3章

段瓷離開酒吧的時候,路過吧台,門口服務員開門,“歡迎下次光臨。”連翹回頭看了一眼,滿臉的笑還未收,兩隻瞳子亮得上了漆一樣,微漾著醉意。她眼型是半月弧,清醒也似醉著。段瓷說:“早點回去。”也不知她聽沒聽見,撂了話便出門。

連翹撐在桌麵上的那隻手臂豎起來,五指隨意抓撓兩拍,示道別。

酒保問:“你認識的?”

連翹回過臉,若無其事點頭,食指在水牌上滑著,停在薯片上,抬頭看酒保,“多放一些。”

酒保端上了零食,身子忽然伏在吧台上,差點與她碰臉。連翹一驚,向後躲了下。他隻是探身出來,指給她看吧台另一側的雜誌展架——有一本封麵正是段瓷,酒保得意道:“我們這兒出入的淨是名人。”

連翹的視線自吧台末端收回,落在雜誌上,訝然拿過,“哎?這不是剛出去的那人嗎?”

酒保大笑,“你到底認不認識人家?”向她身後看看,提醒道:“你朋友在叫你了。”

連翹端起薯片,走兩步放在吧台最靠邊的位置上,對那個麵色惶恐的男人說:“辛苦了。”噙一抹惡作劇的笑容,轉身走開。

是個長相很不起眼的家夥,不過連翹還是注意到他了。剛才有人同她搭訕,酒保突如其來湊近她時,他都盯得死緊,隨時準備站起來。

連翹想起來有一回從酒吧出來遇到流氓,當時替她解圍的那夥人,已經不記得模樣了,越想越覺得,身後那個就是其中之一。

這樣做會不會害他丟了飯碗,連翹不確定,會不會激怒連明雲,也不確定。她是一時興起,什麽也沒想。

他人看了自然另有想法,楊霜笑罵:“人都走了,你還四下勾搭給誰看呢?”

連翹把卷在手中的雜誌攤開,“你說你將來有沒有可能上賽車雜誌封麵?”她認真地鼓勵他,“雖然玩賽車長得帥的太多了,但咱慢慢排著,總能撈到機會。到時候別忘了往美國給我寄一本啊。”

楊霜不適時宜地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觸,拿著那雜誌亂翻一通,拋開,“切,水準太低,不是全球發行的雜誌你覺得我會考慮嗎?”

聊興漸無,悶酒又喝不下,兩人又坐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去。楊霜擔心她喝猛的那口酒,連翹堅稱沒事,反正身後有光又有影,自己開了車上路。

到家也不過零點,芭芭拉的電話讓連翹很欣慰,希望她繼續保持正午之前往中國打電話的好習慣。

芭芭拉啐她,“我都起來兩個多小時了。”聽語氣是不知道之前那通電話,芭芭拉也沒多事,隻說:“十一說你來美國是要結婚……”

連翹笑,“怎麽連你也信了?”

“我當然是沒信才問你的。”頓了頓,說:“可是十一信了。他說是我告訴他的,你有一個深愛的男人,你一直忘不了那個人。怎麽可能是我說的?”

連翹歎道:“有可能。芭芭拉你喝完酒什麽事都能做出來。”用段瓷的話說,段超那喝點兒酒,你給她把刀她都能殺人。

“那你就當我現在撒酒瘋吧寶貝兒。”芭芭拉幹笑兩聲,“我瞎編的那些話,是不是說中了?你去北京是為躲什麽人嗎?”

“芭芭拉……”

“好吧,不問。”她低咒連連,像小孩子。

連翹輕笑,“其實我覺得,段瓷都知道。”

不堪的回憶作祟,她偶爾不正常的舉止,而他什麽也不說,卻於一個曖曖夜裏,終有不甘地問:你還要多久才能忘了以前呢?

那一刻她隻想,抱著她的這個男人,是用什麽樣的無奈問出這句話。如果告訴他,她的過去永遠忘不掉,他是不是還能這樣緊緊擁抱她?

芭芭拉歎,“連翹,在你的過去裏,有個什麽樣的人呢?你忘不了,幹嘛又一定強迫自己忘記呢?”一片沉默後,她問:“難道是不倫之戀?”

連翹腦中轟然,“我心情不好,你不要開玩笑了。”

芭芭拉大怒,“老娘沒跟你開玩笑,你忘不了的那人也好,十一也好,沒有不可以相愛的理由,為什麽不在一起?”

連翹訥訥道:“芭芭拉,我得把生活的重心交給自己,就這樣。”

不想再體會信仰崩塌後的虛無,一瞬間無所適從,竟能明白夏初的生無可戀。

最早旁聽到連翹與安迅的對話時起,段瓷就一直知道,她心裏有一個人,需要時間忘記。她願意,他會幫她將這記憶根除。她不願意,他不強行要求。

並非逆來順受,他隻是清楚,有些事,雙方達成一致才有意義。

這一切充分的準備,被段超信誓旦旦的否認給打亂。如果並不存在那個人,她為什麽不能接受他?段瓷的心情像好比一個已有死刑覺悟的人,突然得知自己被判了無期。

他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絕望,邏輯分析能力全線瓦解。

手機放下又拿起,解鎖,按下快捷鍵。邰海亮正做發言,被上司不合常理的舉動弄得差點說不下去。段瓷起身給大家一個抱歉的眼神,拍拍副手肩膀,走出了會議室。

等待接通的嘟聲一聲緊似一聲,手心有薄薄的汗,電話換到左手,對右手吹氣。

最終沒人接電話。

段瓷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回去繼續會議,頭頂是空調出風口,有點涼,屏幕上“是否重撥”的提示倏地暗下去。

蘇曉妤推開會議室大門出來,看見段瓷站在電梯門前。光線很暗,他瘦瘦的一剪影子,背挺得非常直,但不知為什麽,她覺得他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還在為精冶的事傷腦筋?”走上前去問,她聲音輕得風吹就走。

他卻仿佛受了什麽驚訝,雙肩明顯一震,看她的眼神也是十分意外。

她直覺道歉。

段瓷笑了笑,扶著眼鏡掩飾狼狽,“是我想事情太出神了。”

她並不追問,擔心審視他,“你氣色不太好,不如回去休息吧。會議記錄晚點我叫秘書發到你郵箱。”

段瓷確實頭暈,不再堅持,交待了幾句,沒讓小邰開車,自己一人下樓搭了輛出租。

天氣很好,大概是連日降雨的緣故,時至正午,溫度也較往常這時節偏低。出租車沒開空調,隻敞著窗子,灌進來風吹在臉上,段瓷感覺腦子裏清明了不少。眯眼打了個盹,耳畔約略有細小的琳琅聲,睜眼見是風擋玻璃前垂掛的中國結樣飾物,細長妖嬈的一穗,造型可喜。他禁不住想去撥弄,又疑心是主人請來的某種法器,隨意碰了不恭敬。手抬到一半改為伸懶腰,如同身處自家車裏般自在,“眯了一覺。”

司機笑道:“瞧出來是真困了。加班?”不等答話又開解他,“剛畢業吧?好好幹,熬幾年就不用這麽累了。”

段瓷一愣,捏著鼻梁搖頭低笑,也沒爭辯什麽。為這張娃娃臉,他比別人多費不少辛苦,在報社時,大家都是拿文說話,T恤仔褲全像大學生似的,誰也不說誰。出來轉做媒體運營已經是二十五六了,起初總是鎮不住場,不得已成天繃著臉樹立威信。刷子形容那時的他,“帽子扣得好點兒,叫喜怒不形於色,說穿了整個兒就是一麵癱。”

後來他也發現,甭管模樣多不可靠,隻要幾句話下來,能說在點子上,別人照樣服氣。慢慢養成一針見血的說話方式,連翹總是叫他毒舌段十一。

盡管他待她並不苛刻。

他對她應該還好吧?任她玩,任她鬧……再有呢?段瓷突然因為造不出排比句冒了冷汗,反倒是她,吃的方麵,遷就他敏感的腸胃;住的方麵,她喜歡那個充分孩子和狗的小區,可他嫌路遠裝修破,硬是帶她回自己家;就連穿戴上,他覺得她適合鮮豔的顏色,就胡攪蠻纏不讓她穿白衣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歡哪種打扮;相比楊霜大把大把的禮物,他除了段超回國那次,算是買了件衣服給她,此後,什麽像樣的東西也沒送出過。

這麽一番盤點下來,段瓷愈發沒了底氣。

“是在這口兒出去吧?”司機的一句話打斷他的自我檢討。

聞言向外看,一時沒弄準方向,倒是看到楊霜那金店所在的商場,指了路讓車繞過去。

估計楊霜起不了這麽早,還是把電話撥過去,果然欠揍地關機,段瓷站在商場門口翻找他家裏座機號碼撥了過去。電話貼在耳邊,兩眼無聊閑望,看到台階下走上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步履輕快,口中還哼著歌,悠然自得,小白裙子很可愛。

段瓷跟在她身後,緩步向商場裏走。想想其實連翹穿白衣服也好看,隻不過更顯得年輕稚秀,那時不知道她原來小不了他幾歲,很不情願看她往嫩了收拾自己。

身側突然有人快速跑過,推得轉門飛旋。小姑娘正走到轉門前,差點被攪進去,嚇得生生倒退了好幾步,踩在段瓷腳上,慌忙回身道歉。

段瓷沒在意,收了半天無人應的電話,伸手捉住轉門扶手,讓她先行進去。

她說:“謝謝你。”直望著他的眼睛,態度十分嚴肅。

很小的一個細節,段瓷注意到了,剛才說對不起時,她也是這樣注視他的眼睛,三個字於是格外有誠意。過了轉門,他問她:“說話時為什麽仰頭看我?”

她怯怯地低了頭,瞄他一眼,又向門外看了看,然後笑了,“我爸告訴我,說‘對不起’一定要看人眼睛。”微挪開視線,討好地問:“這是禮貌,對不對?”

一個半嘲弄半認真的聲音自段瓷身後傳來——“但也不可以盯得太死,有人會害羞的。”

教育過女兒,安紹嚴伸手與他相握,“我女兒小寒。”鬆開手為難地抓抓臉頰,“小寒應該叫你叔叔還是哥哥呢?”

他看起來也遠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仗在有個這麽大的孩子跟在旁邊,段瓷頗覺鬱悶,挑了眉,“她朝連翹叫什麽?”

小寒聽到這名字,馬上不那麽怕生,搶著回答:“叫小翹呀。”

安紹嚴大笑,拍拍他手臂,像哄孩子,“我帶小寒到樓上去吃東西,你吃過沒有?一起吧。”

段瓷沒什麽胃口,卻在安小寒好奇的目光中,笑著應下了。“小寒挺懂事的。”他說,得到小寒展齒一笑,往爸爸身上挨了挨。

安紹嚴刮她鼻子,“在誇你,躲什麽?”

段瓷歪頭看她的臉,“小寒想吃什麽?我請你好不好?”帶著個孩子的安迅,總不至於還同他談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