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天藍靜遠,雲朵白而濃厚,低望是滿目起伏綠地,間或不規則形狀的大小湖窪。遠山疊翠,果嶺蔥蔥,沙白水藍,任何修圖高手也難以調出的飽和顏色。
好景難求,更難得清早無風,段瓷早到了半個小時,沒料約好的幾位比他更貪天兒好。球起鳥驚飛,早場已賽至尾聲,見了他還笑著教育年輕人要起早。小邰打著嗬欠低哼:“晚上跟爺們兒去酒吧泡到兩點明天再說這話。”
段瓷倒是沒這麽多對付的,趁他們專注於推杆,不作聲地陪在旁邊。郊外車少人稀,再經過一夜淨化,空氣好得讓人想打包帶回城裏慢用。陶醉過頭,上場沒幾杆就失勢了。那位讓段瓷要起早的老者不客氣地掄了球杆抽他:“多長時間沒打球了?小子,趁年輕多出來活動活動,要不等我這年紀,想玩也玩不了幾年了。”
“您就擠兌我吧陳叔。”段瓷揉著腿苦笑:“打得還怪疼的。”
“你啊,心不在焉的。”陳叔撐著杆眺望另一號果嶺上的球友,漫不經心道:“剛才我聽許山東說,你怎麽著,和他閨女掰了?”
段瓷揉揉頸子:“啊。”他和許欣萌同校多年,說起來兩家大人倒也照過麵,知道小輩是認識的。不過談戀愛已是後話,見到熟人雖不否認關係,隻是從未正式公開過,沒料到分手之後事情反傳開了。
陳叔點頭,麵色也稍有為難,嘴抿了又抿:“按說你們孩子的事,我們這幫老家夥不好插嘴說什麽。”
段瓷踢踢腳邊短草:“陳叔跟我還有不好說的話?”接到電話他還納悶呢,怎麽好好的這些領導們叫他出來打高爾夫,許欣萌好大麵子。
“話麽,好聽就好說。前兒張羅要來打球,許山東就說了,要不是看我麵子,有你在,他說什麽不來。”陳叔嘿笑:“十一啊,叔兒知道你幹活幹自個兒的,但許山東這位置,你得瞧幾分麵色兒。咱是幹什麽的?得不得拿章用地?雖說那不是你買賣,畢竟你張羅著,他一支筆說話的當口兒,你可不能因為點兒蚊子毛的小事兒跟他別上。”他說話抑揚頓挫,說到後來態度愈加嚴肅。“這話你聽說不聽說?”
“聽說。”段瓷知道他是好意,自然是恭敬著答話:“陳叔,我跟欣萌都不小了,處事有分寸。成不了一家人,也是好些年朋友,她父親是我長輩,從哪頭論,我得叫聲叔的,哪能別著呢?”
陳叔長長應一聲:“哎——可不?不說利害說人情,十一這點叔兒放心你。山東兒那老頭,沒壞心眼子,就是忒倔。可也是,就這一丫頭沒出門子了,老大不小的,相中你了,你還不點頭,擱誰能不急你說說?”搓搓皮肉鬆垮的下巴,“我看要不跟老段溝通一下吧。”
段瓷急了:“叔!”
陳老頭哈哈大笑。
球僮接到同伴傳話,上前請客人移駕。
二人上了電瓶車,陳老頭任務完成,就著話引子真正聊起家常,說的還是許欣萌:“那閨女我見過幾次,在北海幼兒園吧?我們大盛家那虎小子去年在她們那兒。”
幼兒園倒是沒說錯,別的就沒什麽印象了,段瓷不清楚許欣萌都教過誰家孩子,隻道個個背景強大,來回扒拉著挑,沒幾個上下學不是司機接送的。欣萌也因此不想再教下去,說是這些孩子顛覆了純真二字的定義。想到這兒不由笑笑:“她願意上學,念自考本科呢。”
陳老頭犯了媒人癮:“挺好的呀,本本份份的。人全憑自個兒,不沾她爹一點兒光。”拍拍段瓷大腿,“跟你不挺對路嗎?”
段瓷隻是嗬嗬笑,低頭把玩球杆,帽沿遮住了表情。
“臭小子!”他又重重拍了兩下,扭臉看稀疏雲朵,“叔兒老了,不跟你們摻和。這天兒好啊,就估計晌午得熱起來。”
晌午未至,不過半上日晝,太陽就已發威,草坪一片白光,眼力差點兒的要盯不住球。一行人真正下場揮杆的沒幾個,都用了真本事,彼此都不是常規客戶,沒有直接業務,玩起來倒也沒那麽多顧忌。起早打到這會兒也盡了興,三兩一撮搭著球車回俱樂部稍歇。
小邰跟著段瓷最後走,對上司的表現頗有微詞:“我說您這兩下子太跌份兒了。”
段瓷向陳許等人擺擺手,示意這就跟上,脫著手套,一本正經地說小邰:“全怨你沒事兒就看計分卡。”
球僮收著杆噗哧直樂。
小邰瞪她一眼,不服氣地說:“早知道你能打成這樣我來啊。”
段瓷似笑非笑瞥他:“打四年多球還沒進過80的好意思說我?”
小邰無語半晌,方悟出個中玄機:“你是不是故意讓著那些老頭子?”
“讓?你打兩杆算一杆都不是他們對手。”別人看天氣好才來玩,這幾位是天兒實在壞到無法戶外活動了才不出來——改在室內練輕擊。誰讓誰?段瓷從來沒想過能贏他們,輸不太多就行,免得人家不肯帶他玩。都是把持不同機關要道的,平日燒香,用著了不慌,他目的是維持關係,沒那麽重比賽心態。
敲著微酸的肩膀先那看熱鬧的一步坐上車,身子鬆懈下來,空氣真不錯,快到中午了還能感覺氧分子充足。
他本來想帶連翹出來透透氣,又怕她一夜沒睡好,撐不住這麽站著。昨晚她哭到精力透支昏睡過去,他把她抱回房間,到早上小邰來電話,她一直都沒醒,大概連他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究竟背了什麽樣的過去,累成這樣還不肯放下。
還是他不值得她放下重來?
小邰研究地盯著老板,轉轉眼珠,笑得曖昧:“合著是晚上瘋大過勁兒了。”
球僮被他樂得發毛,催促道:“您還跟這兒曬著啊?那我們先回去了。”
連翹不知道自己這一夜是怎麽過來的,隻記得早上段瓷出門的時候說:“我去打球了。”明知她是稍有動靜就醒的,還在她鼻子上親了一下,像是成心要吵她起床。她固執地閉著眼,他卻無聲無息蹲在她臉前看了許久,目光似乎專注。猜不出他這樣看著她,想的是什麽,連翹更加不敢睜眼,直到他離開。
昨天的事,他沒可能一點不覺奇怪的,可卻能不提不問。
說來矛盾,他問,她會無從掩飾,不想騙,偏偏有些事,最不想對段瓷提起。
不問,她又擔心他猜到了什麽,卻懂得尊重她的怪異反應,就像芭芭拉。如果是這樣,連翹很感激。然而,芭芭拉猜對與否,她並不在乎,段瓷不同的。
披了過大的浴袍走到陽台,看到他上車的背影,天藍色POLO衫搭配條休閑褲,與素不同的打扮,令她倍感稀奇。踱回來進他衣帽間,意外發現櫃子裏麵顏色和款式都很豐富,想不到段瓷竟是個置衣狂。
回想認識他這半年,他總是無一例外地深色西服白襯衫,頭發一絲不苟,無框眼鏡戴著,牲畜無害。他自己說是因為瘦,穿西服撐架子,她倒覺得他不過是扮老成罷了。跟女人化妝一個道理,隻是目的恰巧相反,男人年過三十頂怕別人說:“這哪裏來的小孩子。”偏有些男人少相,天生一張孩子臉,讓人猜不出年齡。卸除偽裝的段瓷就是其一。
他睡臉格外稚嫩,連翹已偷看上癮,往往能保持看的姿勢睡著,到第二天肩頸酸痛。
手指一一撥過她不曾見過的衣物,有些期待段瓷穿上它們的樣子,不知能否有機會。
對她進入他的生活,他態度並不很積極。上次在酒吧見到師哥,提及她,他也隻肯介紹是楊霜的朋友。雖然沒打算被承認什麽,可被這樣直接拒絕,失落多少還是有的。
連翹對著洗臉鏡,左臉看完看右臉,五官生得不算寒酸,皮膚保養也不錯,絕色談不上,總不至拿不出手的。大概是氣質難登大雅之堂吧,人家不是說了嗎,標準的一張情婦臉……他是沒見過夏初,否則就知道她離標準有多遠了。
一通對比,給自己算了個及格,反正她本來也不想做出色的女子,便不再自卑。也無需為那些可炫耀的資本自戀,因為已主動放棄。
架子上挑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潔麵乳,倒是在造型可愛的托盤裏看見一塊香皂片。就快用盡的薄薄一片,似乎很久沒有沾水,幹燥堅硬——自夏初的事之後,這種東西好像已被掃除她的生活很久了。以指拈起來,摸著它看似鋒利的邊緣,觸感是滑潤的,連翹不解這怎麽能割破皮膚。但是據說當時,在浴缸外最濃的血跡中間,就隻有這樣一片東西,莫非夏初的皮膚真像書上說的,吹彈即破?
鬼使神差地,她執著皂片往自己腕上慢慢劃下……
門鎖哢噠一聲,連翹如夢初醒,身上滲了一層冷汗,抬頭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香皂在鏡麵上打了個大大的叉,之後被甩進馬桶裏衝掉。她攏了攏浴袍走出去,緊接著就為自己破壞環境的行為感到臉紅。進來的不是段瓷,是打掃房間的小時工。
自從芭芭拉走之後,小時工有陣子沒在這屋見到女人了,抬頭見到一身素白的連翹,嚇得不輕。連翹既抱歉又尷尬,草草收拾了一下,坐車去安紹嚴家。
段瓷打電話來的時候,連翹正在超市結賬,購物車裏是小寒要的調味醬。
“醒了?”他發現她沒有睡懶覺的習慣。
“早醒了。”她看時間,都快午飯了還不醒?“你忙完了?”
他聲音愉快:“散場了。今兒天真好,我送你回去換身衣服,咱去你們家後山轉一圈……”聽筒裏有不屬於他家的嘈雜聲,段瓷愣了愣:“你出來了?”
連翹拎著買好的東西:“嗯,買點東西要去看小寒——一個朋友。”
他嗤道:“什麽朋友,安迅的女兒吧?”
原來他知道。“他出差了,小寒自己在家挺悶的。下周末再陪你吧。”
大禮拜才過一天就推到了下周末,他不痛快:“你晚上在他家住?”
連翹理所當然道:“是啊,挺遠的,晚了都沒車回市裏。”
他脫口說:“我去接你。”
她用下巴和肩膀夾著電話,騰出手來拿錢,聽見他急切的語氣,怔住了。收銀員催促她收零錢和小票,連翹接過來,拿起袋子,說聲謝謝向電話裏掩飾自己的失態。
段瓷也覺自己過頭了,直接跳過那句當沒說過,問她:“買的東西多嗎?我到家附近了,要不去接你一趟把你送過去?”
“不用了。”想想又說,“晚上要是回來我給你電話。”
這話被備案了。
下午六七點鍾,段瓷結束與總公司那邊的電話會議,從書房出來。握著杯蘇打水踱至窗前,看著外麵降下來的暮色,電話在另一隻手裏按來按去,就是不敢碰“呼叫”這個鍵子。
一般讓他這麽久還拿捏不了的事,大多會選擇不做,因為意誌不夠堅定。他隻知道不能逼她太緊,就是不知道要怎麽才能按抑自己非常想見到她的這份衝動。有時候甚至就想什麽也不管了,全憑喜好行事,可惜這麽多年早已習慣估算結果,得不償失的事他不做。
更逞論是失去她,這是無論得到什麽也難抵償的。
隻能等。就兩種可能,回來還是不回來,他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手機就在這時候歡唱起來,段瓷條件反射狀按下接通,心裏想的是,你小子運氣好得令人發指。
對方明顯沒想到他接電話這麽快,頓了一下才出聲:“十一,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