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與眾不同的人才配有與眾不同的習慣,而連翹想做個普通的掉在人群裏找不著的人,所以她戒掉了KENT。KissEverNeverTeach——芭芭拉說她矯情,但不可否認這種解釋著實讓人心動。然而連翹會吸煙,隻是受了夏初的影響。
夏初纖長靈活的十指,不見絲毫褶皺瑕疵,一支KENT純白如雪,漫不經心夾在指間,像是恰好一件配飾,說不清煙和手指哪個更精致。更別提那暖昧繚繞的灰藍色煙霧。煙霧下那張臉總是隱約含笑,飛挑的眼角邪詭如妖。同學指著連翹說:“就是她的媽媽會吸煙的,狐狸精。我媽媽說不要跟狐狸精的小孩一起玩。”連翹頓悟:原來得吸煙才能成為像媽媽那樣漂亮的狐狸精。回家想問媽媽要煙,跑遍了房間在浴室找到人。夏初躺在浴缸裏,肌膚凝脂粉透,半截白色煙杆沾在唇上,已被浸濕,隱隱現出不規則的煙絲形狀。而整缸血水殷紅欲溢,將濃稠的腥鹹味道散發到空氣中來……
連翹呆呆地看著,被氣壓擠迫的雙耳嗡鳴不已,終於沉沉地傳來一句“連翹別看”,似在極遙遠的地方,可足以讓她驚回現實。來不及表達恐懼,連翹脫力昏了過去。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對夏初這個名字沒有反應。
餘夏初,連翹的媽媽,一個能與任何狐妖媚鬼鬥豔的女人,28歲生日這天,突發其想用薄削如刃的香皂片劃破了自己雙腕的靜脈。生於夏初,卒於夏初。
那年連翹正準備讀二年級,因暫時性失憶休學。
夢魘結束後自然醒來,周遭寂靜如墳,令人耳膜漲痛。連翹四肢微麻冰冷,額頭鼻尖和脖子上卻滲了層汗,細得凝不成珠,密密蒙在皮膚上仿佛被霧氣打濕。慢慢張開眼,焦距所在處的床頭櫃上,是那盒本該在陽台的KENT。她以手掌扇著頸間的汗,艱難地坐起來,一條陌生的雲絲被從身上滑落。
腳踩雲朵飄到安紹嚴家時,太陽正在頭頂,白光曬得她眼前浮現一圈七彩的虹暈。
紮著圍裙的安小寒來開門,欣喜尖叫:“連翹來了!”蹦跳著撲進她懷裏咯咯笑,小姑娘總這麽誇張,連翹被她的笑聲感染,一夜煩悶似消了不少。
看到連翹來了,安紹嚴比女兒更快樂,站在餐桌前連連招手:“快過來吃東西。”
小寒起早差張羅了一桌子中西式早餐歡迎連翹,他沒有吃早餐的習慣,但也不肯掃女兒的興,隻是生理機能不給麵子,半杯豆漿下去快要吐了。
連翹笑著拉住穿梭於廚房和餐廳之間的小蜜蜂:“夠了小寒,我吃太多會變胖,不漂亮了。”
小寒一臉認真地辯道:“很漂亮!”低頭看看手裏冒著熱氣的瘦肉粥,想了想,放到了安紹嚴麵前,“爸爸吃吧,不想讓連翹不漂亮。”
安紹嚴歎道:“爸爸也想要漂亮啊。”
小寒嘻笑著說:“男生要那麽漂亮幹啥?”
安紹嚴又氣又笑:“阿翹,你教小寒這種話!”
連翹無辜極了:“不是我教的啊。”
小寒吐吐舌頭:“小魏老師說的。小魏老師總是這麽說體育老師。”小心翼翼問連翹:“壞話嗎?”
這個已經20歲的女孩,智力始終停留在10歲左右,沒有準確判斷是非的能力。連翹耐心地教她:“不是壞話。但她說的不對,男人的臉蛋兒也是很重要的。”
安紹嚴佯怒:“你離我女兒遠一點!”
解決掉豐盛的早餐,連翹如約帶小寒逛街買衣服。可能是因為心理年齡太低,小寒對人很防備,進了商場便跟在連翹身邊,一刻不敢放開她的手。充做跟班的安紹嚴見狀,又有些心酸眼漲了。連翹哄著小寒東拉西扯,分散她對陌生人的注意力,又問她同學穿什麽衣服,自己喜歡什麽款式。畢竟女孩兒天性,見了漂亮衣服就沒心思管別的,慢慢地,她跟柔聲慢語的導購聊起來,挑了自己想要的鑽進試衣間了。
安紹嚴這才鬆口氣,一扭頭對上兩隻促狹的狐狸眼,尷尬地咳了咳:“那個,你也挑幾件喜歡的吧,我送你。”
連翹拿起手邊一件T恤,對著鏡子往身上比了比,回頭看那個好心送禮物的人。
安紹嚴幹笑:“好像小了點……”一時忘了他們所在是家兒童時裝店。
小寒沒太發育,骨架還是初中生大小,穿不了成人衣服。
連翹頗遺憾地掐掐腰肢:“腰圍沒問題,主要是胸圍不夠。”
旁邊聽著二人對話的導購再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連翹把衣服掛回去,垂首在橫杆間挑挑選選,邊隨口說道:“別太順著小寒,難受都隻是一下下,衝過去就好。你這種保護對她沒好處,除非真的對她不抱任何希望了。”
安紹嚴不是不明白道理,可是明白道理不表示能按道理做事。小寒的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而死,一想到這孩子是愛人拿性命換來,就舍不得讓她吃半點苦頭。送她進培智學校已經是他的極限。
連翹理解他的無聲抗議:“我知道你覺得殘忍,但你也看到她這一年來成長有多快。”
安紹嚴笑笑:“是啊,所以慶幸被你說服。”他對著在鏡子前照來照去的女兒豎起姆指,小寒高興地問過連翹意見,又去試別的款式。拍拍連翹肩膀,兩人在店中央的沙發上坐下,他說:“現在我想起自己以前的做法感到後怕。我以前不敢想小寒的將來,可是不管我想不想,總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顧她,那時候如果她還是這樣,就像你說的,我的保護會害了她。”
連翹搖頭輕笑:“說真的我也懷疑我的做法對不對。”
他推推眼鏡,疑惑地看她。
“讓小寒長大,有時候我真不知道這麽做是好是壞。”她看著試衣間的方向,食指尖無意識在下唇上劃來劃去,“你不覺得小寒現在這樣很幸福嗎?隻是有時候可能會讓我們大人看了感覺心裏酸酸的,為她心疼。可是她自己一點煩惱也沒有,很快樂,很滿足。安紹嚴,我們是不是不應該讓她長大?太自私了,想擺脫責任。”
“對小寒來說,成長還不夠。對你來說就相反了。”安紹嚴疊起腿,靠在沙發上,深色鏡片加上休閑裝扮,讓他看上去略顯輕浮,但笑容卻溫暖而可靠。“如果你所謂的成長就是不快樂,不滿足,阿翹,我希望你能停止成長,和小寒一起當孩子,把煩惱和疼都丟給我好了。”
連翹說:“如果能,我願意。”
成長如果能操縱,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大腦如果能操縱,隻記快樂,遺忘傷害。
感情如果能操縱,放時淋漓,收時幹脆。
可是加了如果的事情總是無能為力的。
正常人如連翹,能操縱的最多不過是自己的行為。“我想去美國。”她說。
靜默半晌,他鄭重問道:“想好了嗎?”直覺告訴安紹嚴,她的這一去不是散心。
想了整整一晚上,各種相關不相關的場景在腦中天旋地轉,天亮之後的淺淺睡夢裏,甚至還出現波特斯格爾站鋪滿塗鴉的水門汀牆壁。
安紹嚴試探道:“現在辦移民不容易,除非……”
“不用。”連翹低聲否定,“我自己可以。申請研究所助教,有朋友能夠幫我。”
“段瓷的姐姐?”
“姐姐的前夫,剛好是我導師。當年他曾極力留我在美國。”
安紹嚴出神地望著手邊一本畫冊的光銅封麵,正想說什麽,小寒抱著幾件衣服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他接住女兒讓她坐在身邊,拂了拂她的亂發,取出卡交給導購,然後說:“我不讚成。”
“去美國?”沸沸揚揚的人群,又混合了廣播通報的嘖雜,芭芭拉有理由懷疑自己的耳朵。可連翹的表情該死的證明了她聽力的正常。“這個時候去老約翰的研究所,你是不是成心氣我?”
連翹避重就輕:“不是現在。順利批下來也至少得半年,而且我還沒跟老約翰說過,他要替我遞申請。”
芭芭拉一口咬斷她的話尾:“你最好就不要說了。去玩一陣可以,就住我那兒,一年半載的都沒關係。定居就免了,波士頓的未婚女士不歡迎你這種妖精。”
“可是重新見到你,勾起了我對波士頓的向往。”連翹說的文謅謅,但語氣並不是玩笑的。
不過芭芭拉不打算認真處理她的憧憬:“你這是一種舍不得我走的表達方式嗎?”
“我差不多已經決定了的。”瞄一眼機場服務台前那抹削瘦挺拔的身影,連翹加快了語速:“坦白說芭芭拉,你不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有質量,我也有同感。波士頓會是個重新開始地方,別忘了我現在隻有23歲。”
芭芭沒放過她流轉的目光,似有所悟地摳摳下巴:“那個,你……該不會是因為……”她壓低聲音:“昨天我說讓你和十一保持距離,不是指空間上的。”
連翹失笑:“想什麽呢?這哪兒跟哪兒啊?”
芭芭拉費解地揉揉後頸:“對啊,你躲他沒理由躲到波士頓去。”父母都在那裏,波士頓是十一在北京之外的第二個家。
連翹歎口氣:“我幹嘛躲他……”背後呼嘯一陣風,她反射性地旋身以對。
楊霜再及時不過地衝至,還為自己配了個形象無比的刹車聲。高舉芭芭拉帶去美國的唯一禮物:“極品飛車手歸來!極品香茗在此!”
來機場的半路上,段瓷詢問下,芭芭拉才想起給老段買的茶葉忘拿了,遣楊霜開車回去,他們幾個則先到機場,以免辦手續擔擱了來不及登機。楊霜愛飛車,也挺挑車的,不是所有車的都能飛起來,讓他開段瓷那商務車無疑是一種折磨。自作聰明道:“許老師沒你們家鑰匙嗎?讓她去取打個車送來不就得了,肯定比我折這一來回兒快。”段瓷也不大樂意他回去:“你這一圈跑下來我不定得交幾悠罰款呢,讓你去就去得了。”
楊霜使潑:“就你知道心疼媳婦兒,我大表姐還心疼他弟呢。”
芭芭拉哄他:“你不是咱自己家人,使著不搭人情麽。”
楊霜嘟囔:“許欣萌也不算外人啊……”這滿腹抱怨在痛快飆車後通通散去,單純興奮地對著手表算時間:“47分鍾,險險逼平上次記錄。都怨十一那破車莫名其妙老是熄火。”
“你那種腳法正常車都會熄火的。”段瓷打好登機牌,領著小約翰回來,楊霜大嗓門的壞話聽得一字不落。他將若幹證件交給芭芭拉,看下旁邊指示牌的時間:“行李托運了早點進去吧,這登機口在最裏頭,最近安檢特別嚴,且得一會兒能過完呢。”
楊霜一把抱住芭芭拉喜極而泣:“啊,你終於走了大表姐。回去繼續殘害美國人。”
芭芭拉護著發型威脅:“抽你啊!”
楊霜不安好心地笑道:“文爺說七八月份可能會過去一趟,你們爺兒倆到時候再喝吧。”他老爺子輕易不喝酒,開了頭就擋不住,連芭芭拉也聞之色變。
段瓷揉著小約翰的發頂:“到了給我打電話。”
小約翰點頭,然後若有期待地仰望連翹。連翹笑笑,彎腰想抱起他,卻是一陣暈眩,被段瓷手快扶住才沒有摔倒。楊霜驚呼,上前一步接過小約翰放在地上,芭芭拉看她蒼白的臉色,緊張地脫口說道:“看看看看!睡那麽晚又一大早起來,你當你還是二十出頭小孩兒呢?”好在場麵稍有點混亂,也沒人注意這句話的不合邏輯。連翹隻警告地眯了眯眼,對快要哭出來的小約翰歉然擺擺手:“我很好,別擔心。”她半靠在段瓷懷裏站穩了重心,卻感覺橫置腰間的手臂明顯地收緊。連翹微訝,不著痕跡看他一眼。
他並沒有不尋常的表情,隻是喉節上下輕動一拍。“進去吧,我們也回去了。”擁著她轉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