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車在樓前停了好一會兒才開走,仿佛掙紮。又或者在甜蜜。

連翹半躺在陽台的藤椅裏,直看到車尾燈完全融於夜色,轉回頭揉揉繃緊的脖子,伸個懶腰,很想就這麽搖搖晃晃睡去。樓梯上響起的腳步聲使她願望破滅。

芭芭拉洗了個澡,感覺胃裏火燒火燎的,出來找冷飲降溫。剛開了吧台的小燈,黑暗中兀地傳來:“我在陽台哦,不要被嚇到。”怦地關上冰箱門,芭芭拉捂著胸口惶惶回望,看不清聲源,隻朝大致位置低吼:“你突然出聲才嚇著我了!”

達到預期效果,連翹竊笑,悠然吩咐:“有什麽喝的給我一杯。”

芭芭拉壞心道:“啤酒。”端了兩杯蘇打水過去,踢踢椅子上那隻大貓,“起來聊聊。”

連翹呻吟一聲,起身到圓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芭芭拉你精力真好。”不敢說她完全不像三十六七的女人。

芭芭拉揉揉眼睛,點亮陽台的一排小燈。“也不行了,比起當年差之甚遠。”

連翹喝著水,眼卻盯視在她手下掙紮卷翹的睫毛,移開杯子問:“你家人睫毛是不是都很長?記得那次見到你們家阿姨,東方人很少有那種自然上卷的睫毛。”

段超為此感到自豪:“據老段自曝,當年就是為我媽那兩顆毛茸茸的大眼睛日思夜想。後來有了我和十一,他領我們出去,別人一誇‘這倆孩子眼睛真漂亮,眼毛這麽長’,把他樂得手舞足蹈。十一戴眼鏡你看不出來,其實他眼睫毛生得最好,可能因為男的體毛比較重,他那兩撮比我媽和我的都密,顯得更黑。小時候我總騙他用剪刀剪,結果越剪越長,不知道怎麽回事。”

連翹低頭笑笑,想著段瓷習慣性活動鏡框的小動作,不知道是不是跟鏡片擋住的長睫毛有關係。

芭芭拉喝光了一杯堿性水,打個嗝,胃裏舒服不少。轉身打開半扇窗,風湧進來,她陶醉地歎口氣,雙手撐在兩側窗框上發感慨:“北京空氣比早幾年差了,人也越來越多。前幾天帶小約翰坐地鐵,正趕上下班兒,孩子嚇壞了,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

連翹頜首:“波士頓人少。”說到這裏停了一下,考慮接下來的這句話是否有點誇張,“氧氣用不完,有時我擔心會呼吸過度。”

起碼她在的那年,那座麵積隻及海澱區四分之一大小的城市,還是沒多麽喧囂的。市區裏遍布老房子,人們生活節奏溫吞,倒有點歐洲某些小城的味道。19世紀建成的地鐵,迄今仍是大部分波士頓人出行的選擇。列車破舊不堪,可以用古老來形容,開起來哐啷亂響,連翹總疑心它是蒸汽機發動,聽到進站就踮腳看車頭有沒有白氣噴出。而又小又暗冬冷夏熱的地鐵站,也令她印象深刻。隨性的美國人把車站建得什麽形狀都有,綠線的好多站點根本找不著售票處。

離研究所最近的地鐵站,外麵看是個古怪的三角形玻璃房子,進去有兩條又長又陡的滾梯上上下下。扶手邊很多造型迥然的銅塑手套,看起來粗糙可靠,使得站裏髒兮兮遍布塗鴉的牆壁,也產生了些許街頭藝術的效果。論文遇到瓶頸的時候,連翹穿過學校草場中間的X形路,無聊地步行至此,進站琢磨牆壁上那些或粗魯或露骨或無俚頭的詞句。她看到這樣一行字:“波士頓冬天比北京冷”——在兩麵牆交接處,與她額頭平行的高度,“天”字正刻在拐角線上,被破成對稱垂直的兩半。應該是用某種不太尖銳的金屬或石器刻上去的,字號不大,刻得歪歪扭扭,末尾卻畫了個溜圓的句號,徒增幾分莊重。

連翹在亞熱帶生活多年,也沒覺得波士頓的冬天特別冷,暗想北京大概是個很溫暖的城市。後來落腳到這裏,某種程度上也是受了這句話的影響。

在那之前,連翹從沒到過北京——盡管她媽媽是北京人。

連翹對媽媽的記憶很少,容貌幾乎是想不起的,隻記得她喚她“小翹兒”時那京味十足的調子。認識芭芭拉之後,連翹漸漸將兩人的形象混淆。

聽安紹嚴說,她是個任性乖張的人,非常自我,無論如何不會委屈和為難自己。不難想象,隻有這樣的人,才會放著一切不顧,隻為了尋求自己的解脫。

芭芭拉奪下她的杯子重重擱在桌麵上:“留神喝鼻子裏去!”

連翹還維持著雙手執杯的動作,思緒沒法瞬移到現實。

芭芭拉容她反應,退回來靠在椅背上,半濕的小卷發受地心引力彈跳幾下。“我沒閑情八卦,連翹,隻是有點擔心你。”她將目光投注於窗外的夜色中,“說不出來哪裏,但肯定是有什麽讓你變了。並且這種改變很不好。”

“謝謝,芭芭拉。”連翹望著她的側臉,心裏的感激比言語來得強烈。芭芭拉始終是這樣,不會問她為什麽不睡覺,為什麽在這兒坐著,而是直接坐過來陪她。聊些無關緊要的事,開開小玩笑,讓她的繃緊的神經緩解下來。像是一劑止痛藥。

有些病無藥可醫,總得尋求什麽來將病發的疼痛止得一時是一時。

“不客氣。”芭芭拉聽出她感謝的重點,說,“像你不也從沒問過我酗酒的原因。”

“我隻知道你喜歡喝酒,就像我喜歡抽KENT。”連翹笑容裏又摻了狡猾,“喜歡什麽東西要有原因嗎?”

芭芭拉橫她一眼:“你喜歡KENT沒原因?”在桌子下方的置物板上摸索一會兒,手指夾起一隻白色煙盒,放在眼前看了看,“倍兒矯情一原因。”

因為煙的牌子,她曾說過,芭芭拉竟然還記得,連翹嗬嗬笑起來:“那你為什麽要喝酒啊?”

她並不上當:“死狐狸。我不告訴你。”點了一根煙,把盒子丟給連翹,自己則咬著細長的白色過濾嘴,懶洋洋倚在靠背上,頭微微後仰,很享受的姿勢。

原本散著酒味的空氣中混入淡淡煙香,奇異的灰藍色煙霧繚繞闊別多年又再聚的好友,風在窗外探頭探腦。默契十足地,兩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

眼看三分之二的煙草成灰,連翹走到窗前,背靠著一穹夜色緩緩開口:“辦好小約翰的手續後,待在波士頓還是回國?”

“不一定啊。”芭芭拉叨著煙含糊不清道,“留那邊照顧老頭老太太可能性大點兒,在北京……十一遲到要成家,我住這兒也不太方便。”

毫無前兆地,連翹問她:“要不要找份工作?”她學曆和能力都不低,從前做導遊的,除了南極洲其它大陸都有踏足,能用三四種語言與老約翰不同膚色的學生對話。

“不用操心我。該經曆的都經曆了,自己知道調整。”芭芭拉掐了煙,煙缸推到一邊,站起來捶捶肩膀,“我去睡了,你也別待太晚,風挺大的。啊,對了,我可告訴你,待會兒十一回來你最好別出聲嚇他,他脾氣可不好。”

連翹漫不經心地嗅著煙盒散發的煙草味:“他幹嘛還回來?”

芭芭拉咕嘟:“也是……”揉了揉著頭發,話峰一轉說道:“連翹兒,回去之前我多句嘴,其實小刷子不錯。看他那死樣兒,不是沒擔當的孩子,就是缺個人管管。我知道你現在跟他就是玩,他也沒用太大心思,不過這種事誰也說不準,要是動心了就別那麽多顧慮。”

連翹接受她善意的撮合:“我保證我會考慮。”

“至於十一,”她正視麵前不動聲色的臉,直截了當地說,“離他遠點兒吧。我有預感,你們倆啊,湊到一塊兒去安生不了,再弄出怨恨來。”

風在身後調戲著頭發,連翹笑得發澀:“好吧,我保證。至少如果有一天他犯著我了,我會看你麵子上不怨他。”

芭芭拉訕笑:“你保證?怕到時候誰怨誰不一定呢。”

直到吧台與走道燈光次第熄滅,人影隱沒在二樓,空幽幽的夜中才逸出歎息:“芭芭拉,其實我什麽也保證不了。”

圈圈耳環被風吹過,發出好大的嗡聲,聽得人寒噤,加上剛才那一杯冰蘇打下肚,真是裏外都涼透了。雖然仍沒睡意,卻迫切需要床的溫暖,連翹決定放棄夢想的藤椅。正要伸手關窗,門鎖哢啦作響,寧靜的夜裏像是炸雷入耳。

悔不聽芭芭拉的話,偏要被風吹到才想回房。

因為陽台若幹盞白色景燈還沒來得及關掉,段瓷未受到驚嚇,隻是有點意外。她穿著顏色誇張的彩繪連衣短裙,頭發被門窗間穿行的風撲亂,表情像是出沒於子夜被掐住了翅膀的妖精。

連翹也很意外,她沒掩飾,隻是降低了程度。“怎麽又折騰回來了?”彎腰拿起隻剩杯底的蘇打水一飲而盡,涼意更足,還要做出愜意的樣子,回頭看窗外,誠心誠意誇道:“你這陽台真不錯。”

在為怪異的行動做解釋?段瓷的目光在另一隻空杯子上停留片刻,朝她走去:“酒喝太多了口渴?”他鋪層台階給她,台階下則是自己的領域。

可她並不受引誘,迷糊著喃喃道句晚安,撂下水杯繞過他,打算結束這場夜半偶遇。

段瓷略抬高聲音:“段超剛回去還是——你抽煙?”如願絆住她的腳步後,又補充問道:“你們這麽晚不睡在聊什麽?”無法一語答全的問話,加上脫了外套搭在椅子上的動作,閑聊傾向展露無遺。

連翹打著哈欠,淚眼婆婆看他:“喝點東西,說說宇宙的事。”手放在腦後活動下脖子。

無視她的逃跑準備動作,他傾身吹去飄散在椅子扶手上的煙灰,旁邊煙灰缸裏的煙蒂,很明顯已熄了有段時間。唇角泛起的笑意隻因正中下懷,他坐下來曲起手臂,慢條斯理地解著袖子紐扣,同時不忘一派天真地仰望她,朝對麵的座位努努下巴:“陪我再坐會兒。”

姐弟倆都是精力過剩的人。連翹隻得一賴到底:“我頭疼得厲害十一。有話明天再說吧。”她是真的頭疼,不過無關酒精。

她叫他十一的時候,隻怕算計得厲害。段瓷有這種認識。

他凝視她數秒,不想同她比賽畫圓,向後靠進椅背裏,幾近喟然的嗯了聲:“去睡吧。”

她不解地看著他這個舉動。你不睡?你也早點睡。還是,你為什麽沒在許欣萌那兒睡?最終想不出問哪句好,呼吸節奏都變得狼狽。

段瓷聽著紊亂的腳步聲消失,眼鏡摘下來放在幾上,碰到煙盒,順手抓過把玩。助理小邰喜歡收集外煙,他見段超帶來幾盒,就要拿走送小邰,被搶回去說要留給朋友,她的朋友,也就這麽一個值得特地留禮物的。

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呢,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