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
第25章(2)
崇福寺後有一片海棠林,正值盛放時節,開得燦如雲霞。我剛好到早了,便自己先在林子裏逛逛,我以前不知道海棠居然比桃花還豔麗的。海棠樹普遍植株不高,花數朵族生,林子裏最多的是紅海棠,間或有幾株白色的。仔細看,發現花蕾是嫣紅色,完全開的則稍淡,呈粉紅色。
我邊賞花邊等,大約過了一刻鍾左右,就見達蘭沿著山牆疾步而來。他見到我,卻忽地頓住腳步,我對他笑了笑,他便低著頭有些緊張地走近來。我大概了解他的想法,到了跟前,沒等他開口,我就說:“是我來早了,不是你遲到。”
他這才鬆了口氣似的抬頭看我,可我總覺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為了這個約會,我還特地穿了新裁的袍子(我讓人用三叔送的都錦做的,這織錦的工藝有種工筆重彩的感覺,最喜歡其中一幅珍珠白底子織著大朵的牡丹的。裁的時候特意要求把花紋留在一側,腰際稍微收攏)。當然,這完全是依我的喜好,盡管自己還滿意,也許看在其他人眼裏就是一反效果。
也管不了這身打扮成不成功,眼前的人一點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隻有我開門見山了:“今天約你來,隻想問你一句話。”
他認真地道:“李姑娘請說。”
“你願不願意娶我?”我看著他的眼睛又補充了一句,“我是問你自己的意思,不是你父母的。”第一次向人求婚,措辭不好把握,這樣應該沒錯吧?畢竟還是有點緊張的。
達蘭聽了有些呆,這是正常,我在說之前就想該留點時間讓人家適應,不過還是為自己捏一把汗。我的臉皮也不是想象的那麽厚,如果他說不,我想我隻能說‘抱歉,打擾了’,然後再任性一次,把這事結束。隻怕老爹為難啊……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他說:“阿瑪第一次跟我說這親事的時候,我就一直想,是不是你……知道是你,我很高興,很高興,真的!”他紅著臉,說到激動處握住了我的手,發現後臉更紅,直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卻忘了放開。
我笑著說:“不要緊。”然後回握他的。
他解下腰間佩的一塊栗色的玉璜,半個手掌大小,正反兩麵雕著古樸的花紋,放到我手裏,道:“這個給你……”
我仔細看了看,道:“好像古器。”
他擺了擺手道:“不不,這紋路是我自己刻的。當初找來的時候,隻覺得這玉石有異香。”
放到鼻下輕嗅,果然有股似有似無的香氣,非檀非麝,便道:“果然有香味。不知道是怎麽來的。”
他笑答道:“我也研究了好些年,猜想可能是奇南香。這玉該是出自海南,因為那裏才產奇南香木。香木與玉皆埋於土中,年久玉受其沁,沾其香,才會變成這樣。”
“有意思。真的送我嗎?”我問道。
他看著我笑道:“不值什麽的。隻是我這麽多年一直戴著,覺得這香味可以安神靜氣,你留著它吧。”
我笑了笑,收下這禮物。
談完了關鍵的事,便開始說些閑話。達蘭告訴我,紅海棠是西府海棠,花梗細長、花朵下垂的是垂絲海棠,花色潔白或稍帶暈紅的是重瓣白海棠。我感歎道:“不知道這景致,比不比得上四月豐台的芍藥,六月蘇州的珠蘭茉莉,八月杭州的桂花……”
達蘭接道:“我曾看有人記述,滇西白馬雪山,每年春夏之交冰雪消融時,各色杜鵑漫山遍野綻放。滿坡滿穀或粉或白或紫的花,那景色,一定很美……”聽這樣的描述,連我也不禁神往啊。他微笑著向我問道:“以後,我們一起去看好嗎?”
我笑著點了點頭:“嗯。我想離開京裏,行嗎?”
他沒問為什麽,隻是望著我道:“好的。先成了禮再走,或者去阿瑪任上過門,你覺得怎樣好?”
“再問問家裏意思吧。”我笑道。
他忽然又道:“你頭發上有花瓣。”
我偏頭用力搖了搖,問道:“掉下來了沒有?”
“還在。”
“在哪?”今天梳了發髻,我不敢隨便亂弄,怕整成個瘋婆子回去,便對他道,“幫我拿下來好嗎?”
他剛從我頭頂上摘下一片殘瓣,立刻又一陣風吹過,各色花瓣掉了滿身。我們對望著,不禁都發笑,他難得吟了句:“果然是‘海棠開後春誰主,日日催花雨’。”
我拍完自己身上,看見他肩頭還殘留了幾瓣,便伸手輕輕一掃。
這時,發現有人走近,抬眼剛好對上十三探究的目光,我對他笑著點了點頭,便是招呼了。
“青濯兄。”
達蘭應聲回頭,然後對來人道:“用方兄。”
居然也是我認識的,李浩的朋友顧琮,他驚異地道:“月餘不見,青濯兄可好?聽聞賢兄家裏已為你訂了親事,這位李姑娘是……”
達蘭有些羞赧地道:“這便是我的未婚妻。”
顧琮看看達蘭,又看向我,我回了他淡淡一笑,他終於對達蘭笑道:“哈哈,那可要恭喜青濯兄了!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然後他又為達蘭和十三介紹,十三沒有說話,隻淡然地點了點頭。
聽他們談話,我才知道顧琮和十三是相約來踏青的,原來還有另外幾個人,都進寺裏去了。顧琮和達蘭多日不見,便走在前麵,交談起來。十三和我落在後麵,前麵的人稍遠一些時,他輕問道:“你定親了?”
我笑答道:“是。”
“他,是家裏為你挑的?”十三看著達蘭的背影問。
我搖了搖頭道:“也不盡然,是緣分吧。”
“你願意?”他又問。
“那當然。”我玩笑道,“我是不是該討句‘恭喜’?”
十三神色漠然,我知道他在疑惑什麽。我跟他,終究是分開了,從那天開始就決定了再不相見。心底難免泛上一陣陣的冷,臉上的笑也掛不住,隨著身體輕微的瑟縮,被莫名的虛弱感壓得粉碎。
顧琮和十三要進寺裏,達蘭和我則告辭,各自回家。
分別的時候,我對十三道:“我要走了。以後恐怕也沒機會再見……請珍重!”不想再繼續離別的感傷,我笑著對他揮了揮手,登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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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午後,最是讓人昏昏欲睡,我支肘靠在窗台上,眼皮快要合上的時候,茜雲輕手輕腳地進屋來。我眯眼看了看她:“有事嗎?”
她咬著唇,似乎猶豫著該不該說。這樣子看來,還真是有什麽事發生啊。我對她笑道:“有什麽就說吧。”
茜雲低頭回道:“納喇家派人送信來給老爺……”
我皺眉問:“人呢?”
“送了信就走了。”
“我去看看。”說完便起身往前廳走去。
剛到廳外,還沒跨進門檻,就見一個物體飛過來,我趕緊抬腳,隻聽“乒啷”一聲,剛才還能被稱之為茶盞的東西碎在我鞋邊。我抬頭看見老爹鐵青的臉,摔出杯子還沒放下的手,有些擔心地喚了一聲:“爹。”
“小涵……”老爹一臉的沉痛,“碰著你沒?有沒有傷著?”
我笑著搖了搖頭,問道:“爹,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這茶太苦……”老爹坐回椅子裏,蹙著眉道。
我走到他身邊,輕道:“爹,該我知道的事,再壞,也告訴我吧。瞞也不是辦法,遲早是要知道的。”
老爹長歎一聲,看著我道:“小涵,他們家……要退婚。”
雖然有預感,我還是愣了。我不信達蘭忽然不要我,如果他不願意,以他的為人,那天就會當麵講;再退一步說,就算他忽然改變主意,也會先跟我說清楚。絕沒可能這樣不明不白的就……
我問道:“爹,他們說原因了嗎?”
“哼,他們說得清楚嗎?”老爹冷哼道,“顧左右而言他。信裏拉拉雜雜一堆話,除了要退婚的意思明白,其他全不明白,什麽‘齊大非偶’,莫名其妙之極!”
原來如此!我說達蘭不可能忽然就這樣的……握緊了椅子的扶手,不禁淒然,我甚至不想知道是哪個。
“這事得弄明白了!他們家要不給個說法,就到順天府去說!”爹冷笑道。
“爹,算了。把定禮退給人家吧。”我知道自己笑得勉強。原來大家都得不了痛快的!
老爹握著我的手,心疼地道:“小涵,你別太往心裏去了。那家人全混蛋,爹肯定能給你找個好人家……”
我回道:“我沒事,隻是讓爹難堪了。”
老爹又恨又氣又痛心,都是我的錯。是啊,所有的一切,全是我不對。
下午,李浩得了消息衝到我房裏來。他看了看我,咬牙道:“我找他們去!”
“坐下。”我對他道。李浩不甘願地斜身坐著。我淡淡地道:“你去找他們,他們就肯要我了?”
他轉過身,攥緊了拳頭,擰著眉喊了一聲:“姐……”然後一拳砸在桌上,起身出了屋子。我知道他不會去做傻事了,隨他去吧。現在這情況,我不知道是侮辱了別人,還是被人侮辱了。
第二天,又有別的事情讓爹煩心了。三叔得到家裏的消息,祖父的病又重了。老爹一方麵盛京那裏馬上得到任,另一方麵,也不知道回去見決裂了一半的祖父,會不會更讓他生氣。我於是便說:“爹,讓我跟三叔回去看爺爺吧。”
爹想了想,歎氣道:“也好。讓浩兒去監學裏請出假來,陪你一塊去吧。”
事情就這麽定下來,老爹大概也覺得讓我離開京裏是件好事。既然得走,也有些東西要置辦,兩三天裏去了好幾趟街市。這日下午,買了送給堂姐妹的嵌琺琅片金累絲簪子和珊瑚蜜臘手串,剛想上車,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便追上幾步叫了聲:“達蘭。”
他立刻僵在原地,等他緩緩轉過身來,我已經走到他麵前。他臉色有些白,唇微微顫抖著說了句:“對不起……”
我知道他心裏也不好受,輕聲回道:“不怪你的。”然後,把佩在身上的玉璜解下來,放到他手裏。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手裏的東西,然後,我們各自轉身往自己的方向走去。上車前,我回頭看他漸遠的背影,我隻是在想,為什麽我總是不能走對路,或者錯誤地得到,或者錯誤地失去……
老爹先我們一步離開京城,回盛京去了。而我也收拾好了行裝,臨行前一天,我去向八福晉辭行。說了幾句話就辭了出來,快到正門口的時候,卻見到十四麵無表情地靠在廊柱上,看到我,他拍了拍袍子站直了,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堵到跟前,冷然道:“本想過了午時找你的,這會兒正好。也該說清楚了。”
我冷冷地睨著他道:“有話就說。”
他上來抓住我的手腕拖著我就往外走:“那就找個能清靜說話的地方。”
我掙不開,隻能回頭對茜雲道:“你先回去,就說我在福晉這兒多坐一會兒。”他說得也對,是該了結得更徹底些了。
上了馬車,我用力一掙,他也就放手了。他一臉陰鬱地盯著我,我活動了一下被捏的手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轉而看車外。覺得走的路陌生,才問:“你到底想去哪?”
“去我府裏。”
我皺眉道:“費那麽多事幹什麽?找個地方停車。”
他冷笑:“你不是沒去過嗎?正好賞光一遊。”
我們瞪彼此的功夫,馬車就到地方了。前麵有人帶路,他在後麵跟著,往裏走了幾進院子,進了一間還挺敞亮的屋子。我問道:“這算可以了吧?”
他卻不急著說話,揮手讓人端上茶來,還遞了一杯給我:“嚐嚐,特地為你備的閔茶。”
我把茶盞推開了些,道:“也沒太多話,渴不著。”
他壓住我桌麵上的手,看著我問:“你就不願意跟我多說幾句話?”
我使勁抽回來,冷冷道:“想說什麽就說,今天就是來說話的。”
“那敢情好。”他啜了一口茶道,“我隻想跟你說,跟別人,你想都別想。”
我是他的玩偶嗎?他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努力克製著自己,道:“你十八了吧,應該知道不是任何東西想就能得到。”我都可以放下,為什麽他不可以?
他怒道:“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不是你弟弟!”
我冷笑道:“我什麽口氣?你自己做過什麽自己知道!”
十四“哼”了一聲,望定我陰狠地道:“你該慶幸那小子沒碰你,否則……”
果然是他!我咬牙切齒地問:“否則怎樣?”
“否則我就殺了他!”他平靜地回答。
我心裏像著了火,閉上眼睛好久,也不能讓情緒平靜,緩緩起身道:“沒必要再說了。這事完了,你該滿意了。”
他也站起來:“滿意?你知道還沒有。”
我走到門口道:“那很抱歉讓你滿意不了。對,我也許嫁不出去了,但我也不會跟你。永遠都不可能。”
他跨到前麵攔住我,盯著我好久,然後問道:“我認識你四年,等了你四年,你就這麽對我?”
我冷淡地看著他道:“如果可以,我寧願從來都不認識你。”
他臉色鐵青,牙咬得咯咯響,拳頭攥緊了又放開。當他伸出手來的時候,我以為他會打我,直覺地閃避,他卻隻是在我肩頭用力推了一下,我被他推得往後栽去,一個踉蹌撞著了桌子,幸好不是撞得太重。他卻閃身出去,把門帶上,我立刻上去拍門,可拉啊撞啊都弄不開,然後就聽見落鎖的聲音。
我怒極喊道:“你個混蛋……”
但是我的聲音沒他的響,就聽他在外麵吼道:“別讓她出來,也不許任何人進去!”然後是他遠去的腳步聲。開始還有下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後來索性連這也沒有了。我隔著門縫往外看去,目光所及處,不見一個人影。我就知道,想出去,除非撞破這道厚實的門,是不用指望任何人來解救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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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屋子很大,寬約十米,縱深超過十五米,卻隻在當中用一個八扇的花鳥博古紋曲屏做間隔。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和牆上掛的幾幅字外沒什麽擺設,顯得很空曠,也一目了然——通往外麵的,隻有一道正門兩扇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