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第25章(1)

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二月中旬的時候,老爹來京了。

老爹看起來跟四年前差不多,他見到我,卻拍拍我的頭頂說:“真是長大了。”對,長大了。這個身體從十三歲到十七歲,是女童到少女的變化。我就喊了聲“爹”,然後低頭站著。對於這位父親,我寫信倒比跟他說話自在些。

一問一答說了幾句家常,馬上扯到我的婚事上去了。看得出來,對於我去了秀女的身份,他很是高興,我想為這事,老爹也一定是走了不少門路下了很多功夫的,並不是完全靠幸運。他遞給我一遝信封,笑眯眯地道:“這幾家爹找人打聽過,年輕人也都找機會照過麵,你看看,先挑著。”

就是說品質有保障。老爹的話可信度很高,但點頭之餘,我還是忍不住掂著信封輕聲說了一句:“可我還沒見過,順眼才行啊……”

老爹正用杯蓋撥著茶葉,聽到我嘀咕,玩笑道:“對,該讓你見見。爹讓他們站一排,任你選如何?”

說得好像指任嫌犯似的。於是我也笑:“我隨口說說而已。”

老爹喝了口茶,微笑道:“嗯,你放心,到時候,爹準讓你先看上一眼。總也不至於叫你嫁個看了生厭的。”我聽人說過這種看的方法,找機會讓男方到家裏來,然後叫女孩在屏風後麵,或者扒著門縫偷覷。

我笑著把幾個信封裏的紙抽出來,按順序疊好,忽然想上次那幾份似乎也沒仔細看。

李浩這時候掀簾子進來,爹心情大好,對他笑道:“浩兒也過來,給你姐姐參詳參詳。”

“是。”他沒有任何猶疑地答應了一聲,然後就拿走了我手裏的紙。

李浩在我左手邊官帽椅上坐了,皺著眉瀏覽。我笑著搖了搖頭,轉向老爹道:“爹,等你公事辦完了,我跟你回盛京家裏好不好?做女兒的老在京裏呆著,不曾一日承歡膝下。”

老爹看著我,溫和地笑道:“好好,爹也想多留你兩日。”

我又問起小妹的情況,老爹搖頭道:“跟你們兩個小時候一樣,看著像懂事,其實愛淘氣做怪。好在隻她一個在家,容易立規矩。”

我想象十一歲的頑皮毛丫頭,不禁莞爾。李浩這小子,也是那樣過來的呢。忍不住向他看去,隻見他緊抿著唇,冷然地睨著紙上的文字,便笑問道:“怎麽,都是你仇人?”

他彈著紙道:“爹,這個羅其勉,我在府學就認識,最出名就是幾十字的《讀孟嚐君傳》,讀了整日還不通順。姐姐看書,兩三遍就能背,這笨蛋也配!”

我猜這羅其勉小時候可能有點口吃,不想被李浩說成這樣。剛想阻止他刻薄下去,卻又聽他說:“還有舒穆祿家的辛泰,誰都知道他娘是個狠辣人,家裏還有個刁鑽的寡姐,姐姐怎麽能嫁他?”

爹沉吟道:“我倒是不知道這根底的……”

“還有這個戴紺,家裏兄弟九個,他行最小,一屋子嫂嫂,誰要是嫁過去,名副其實‘小媳婦’!”

再說下去,我估計我是嫁不出去了,忍笑抽回李浩手裏的資料,自己翻翻最後幾張,指著其中一個問:“尹德赫呢?你也認得?”

爹笑道:“他是納喇家的,齊蘇勒大人的二公子,跟你同歲。這孩子我見過,樣貌人品才學,都是不錯。”

李浩冷哼道:“稚氣未脫的小子,如何指望他照顧姐姐?”

我卻由納喇家和齊蘇勒這些名詞想起個人來,向老爹問道:“爹,他們家是不是正白旗的?”見老爹點頭,又問:“他應該有個哥哥吧?”

爹答道:“對,他們家就兩個兒子,好像兄弟倆差著七八歲。你怎麽問起這個?”

我放下紙,看著老爹,說:“爹,我中意他們家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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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半晌才道:“小涵……大的那個都二十四五了,怎麽能還沒娶親?”

我答道:“爹您放心,我也沒想做小。我知道他妻過世好幾年了。”又向李浩努了努嘴道,“喏,李浩也認得他的。”

爹看向李浩,這小子“嗯”了一聲,便低頭吹茶不再響了。老爹轉而看著我,猶豫了一會,還是道:“但是嫁過去做繼室,這……”

“爹,年歲小的怕是跟我不合的。繼室也沒什麽,我和達蘭談得來……”我對爹道,側頭想了想又說,“不過不知道對方樂不樂意呢。”

老爹手一抖,茶盞晃了一下差點掉地上,我叫了聲“小心”,連忙伸手幫他捧住。老爹接過茶盞擱到桌上,關切地問:“燙著了沒?”

我拿帕子擦了擦濺到手上的茶水,對老爹笑道:“沒事,已經涼了。”

老爹放了心,卻又皺眉道:“這事,容爹再想想。”

“嗯。”我點了點頭答應了一聲,“我不急。”

老爹開始了忙碌的京城生活。除了常往兵部衙門跑,還得拜會熟識的同僚以及上司交代了必須代為拜見的官員,也遞了牌子,看皇帝能否撥冗接見。

另外,老爹還想武職改用文職。盛京那邊出了個道員的缺,地方上似乎已經沒什麽問題,隻是吏部還在糾纏什麽題缺、補缺的。但老爹也沒太擔心,跟舅舅深談了幾回,得出的結論是,類似這種繁缺要缺,吏部一般不會駁議各地題授,另行選補。

我就是不太明白,都是四品,又沒升官,值得那麽費力麽?

上次提過的事也暫時擱下了。那些可以婚配的對象,大都是毛頭小子,還真讓人提不起興致。老爹見我都不滿意,也補充過幾個人選,我隻用微微蹙眉表示。

馬上能回盛京,我覺得很開心,離開這裏,我想我遲早能淡忘一切。如果可以不用這麽早結婚,還能攛掇著老爹帶我去東北各處玩玩,比京城可通氣多了。

所以,我真是一點都不急。

但十幾天之後,爹卻又問我:“小涵,你是不是就認定那小子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說達蘭,點了點頭道:“嗯,我喜歡他。”說完又覺得太過直接,老爹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女兒這麽不知羞恥。說不定還以為我跟人私定終生了呢。達蘭是很有趣,也覺得不論哪方麵都適合我,不過就怕人家不是那麽想的。綜合來考慮,也不是想想就能成,於是對老爹笑道:“爹若覺得不合適,就算了。我不著緊嫁人,還想多陪您幾年。”

老爹聽了卻直搖頭,歎氣道:“唉,你啊,真是個癡孩子……”

我不明所以,睜大了眼看他。老爹隻顧歎氣,然後摸了摸我的頭,一臉無奈地出去了。

幾天之後,舅媽來找我,笑道:“這些日子光忙著你兩個妹妹閱選的事,也沒顧上你。”笑眯眯地看了看我,又道:“明兒,那家的夫人要來,想見見你。你也打扮打扮……嗯,不打扮也不打緊,這樣就成。”

我一頭霧水地問:“誰要來?”

舅媽掩嘴笑道:“你這孩子,也會裝糊塗?你爹都跟我說了,嗬嗬。那小子……她娘想見見你。”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達蘭的母親。老爹是真疼愛我呢!

第二天,我在舅媽的屋子見到了達蘭的母親。她是看起來頗為慈祥的中年婦人,我向她福了福,她牽著我的手,仔細打量我,然後點頭笑道:“好俊的姑娘。”

我心想,她兒子才俊好不好。我也對她笑了笑,很想感激地對她說,‘多謝謬讚’,不過想想覺得還是沉默給人的印象更好些。

分賓主坐定,她笑著問我:“李姑娘平日裏喜歡做什麽?”

怎麽答才算過關呢?刺繡縫紉什麽的,我真是不擅長,說大話很容易被拆穿;蒔花弄草吧,顯然也不是淑女的正事,況且我也不怎麽懂;琴棋書畫,這個,我的水平嫌寒磣了點。想了想回答:“閑時喜歡研究菜式。”

她滿意地笑道:“大家小姐,願意學這個的不多呢,真是能幹的孩子。”

嗯,愛吃也算優點,這應該算蒙過去了吧?

舅媽在一邊對達蘭母親笑道:“這孩子孝順,她爹要回奉天府赴任,她也一定要跟著去服侍。性子也靜,平時就在房裏看看書。”

她聽了,有些意外,仍點頭笑道:“識文斷字的,果然是書香門第。我家那小子,也就愛讀個書……”

然後這場相親就算順利結束了,心裏稍有些忐忑,應該算成功了吧?

接下來幾天,達蘭家遣人送來禮物,表示求婚,是為六禮第一步。通草貼的第二天,三叔抵京了。

***

三叔來京據說是為了一單生意外加一筆帳款,本該年前就到的,卻因為祖父身體狀況不好耽擱了時日。老爹跟兄弟好像很多年沒見,在房裏談了很久,出來時眼睛都有點發紅。

晚飯的時候,老爹讓我和李浩給三叔見禮。三叔從南方帶來很多禮物,給李浩的是筆墨紙硯和一把龍泉劍,我則收獲了兩匹江寧的織金緞,四匹杭州的都錦,還有珍珠和翡翠鑲嵌金步搖一對,紅玉銀蘭蝴蝶耳墜一對,嵌紅寶點翠掐絲頭簪一個。

老爹似乎有點炫耀似的敘述李浩的學業,三叔聽了捋須點頭不已。我好笑地瞄向他,李浩這小子畢竟臉嫩,低著頭不說話。三叔又問我許配了人家沒有,爹回答說,剛定了一門親,然後他們便開始核實達蘭的祖宗三代。這種狀況讓我有點哭笑不得,為了引開他們的話題,我很不厚道地提起了容惠。我認為,相對而言,容惠的身家背景比較值得研究(三代以內一直可以追溯到皇帝,這晚上估計還不足夠把宗室的名單翻個遍,聊資豐厚,應該沒空再回來挑我這頭了)。

老爹是有些驕傲又有些憂心,三叔看起來既驚訝又興奮,而李浩則是從臉頰一直紅到脖子根。他無可奈何地瞪了我一眼,壓著嗓子叫了聲:“姐……”總覺得他兩眼水汪汪的,像被我欺負了似的。

這個晚上是愉快而自在的,但是第二天,就收到了兩個表妹被留牌子的消息。舅媽和莫姨娘從那時便開始提心吊膽,表妹們回到家後幾天,舅舅就得到確實消息,嬋雪被選入宮,而嬋霖則被指給某個宗室。舅媽幾乎哭暈過去,而莫姨娘和嬋霖也以淚洗麵,隻有嬋雪還強自堅持著。

就比如現在,一堆人悶坐著不動,還是嬋雪端著杯子站起來笑道:“都怎麽了?過幾日我就走了,伺候皇上是榮耀的事,也不為我慶賀慶賀。來,陪我幹了這杯!”

這樣的強顏歡笑讓人傷感,但我還是帶頭站起來,舉起杯子,接著是李浩、慶均、慶培和嬋霖。嬋雪笑了笑,一仰而盡,用帕子抹了抹唇角,又道:“我先飲三杯,謝大哥哥、二哥哥、浩哥哥、涵姐姐今兒設宴為我送行。”

慶均握住她舉杯的手,嬋雪笑著拉開他道:“大哥別攔著我,也沒幾日可瘋了,今兒就不妨讓我盡興行不?”慶均聞言鬆了手,她便又是兩杯下肚,嫌酒辣‘噝’地吐了吐舌頭,接著施施然坐下,夾了幾筷韭黃炒幹絲放進嘴裏去酒味。

大家都默默地吃東西,也許覺得氣氛太沉,慶培沒話找話道:“也該賀二妹妹,平郡王年少有為,這門婚事也算好……”

慶均聽了這話直擰眉,不過還沒等他發作,就聽嬋雪一聲嬌斥道:“好個屁!又不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地去當正房福晉,門不當戶不對,哼,還不知以後怎麽看人臉色!”

慶均歎氣道:“大妹……”偏又說不下去,隻把麵前的酒盅喝幹了。

嬋霖幹脆趴倒在桌上嗚咽。

這頓飯,桌上的菜幾乎無人動,酒倒是喝得差不多了。慶均和慶培送哭得累了喝到吐了的嬋霖回房,嬋雪拉著我陪她在園子裏坐會兒,李浩便自個兒回房。

嬋雪靠著我,輕聲道:“涵姐姐,我可羨慕你呢……我以後,怕見不著爹娘,見不著哥哥們,見不著嬋霖,也見不著你和浩哥哥了……”她忽然直起身子問:“涵姐姐,你有意中人嗎?”

我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回答。她淒然笑道:“我還沒有呢……”然後再也壓抑不住,哭著說:“涵姐姐,我不想進宮!”

抱著伏在我肩頭抽泣顫抖的小女孩,我除了輕拍她的背安撫她,什麽也做不了。

幾天後,一道旨意,一乘轎子,就把嬋雪帶走了。曾經,我也有同樣命運的可能,但我實在無法在這時慶幸自己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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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之後,兩家下了定貼。達蘭家送銀一錠、金如意一枝(取“一定如意”之吉祥),另加朱翠首飾綾羅綢緞,裝成十盒到舅舅家報定。我家則回以筆墨文具。

放定後不久,按滿禮達蘭到舅舅家來拜見老爹。說是拜見,不過是兩家找機會見見麵,老爹跟達蘭的父親本來就是相熟,便在家裏設宴,款待親家。這天,達蘭的父親帶了兩個兒子,我家則包括舅舅、三叔在內的男性長輩都出席,李浩當然也要坐陪。

宴席過半,爹讓我過去給未來公公敬酒。我聽下人來傳這話,不禁莞爾,想爹一定是有些醉了,不過這在旗人家也不算什麽,於是便整了整裝到了花廳外。綺雲幫我掀起藏藍的板簾,我稍躬了躬身進了屋裏,抬頭迅速一掃,除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和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沒見過,其他都是熟人。我想這兩位應該就是達蘭的父親和弟弟了。

見我進去,裏麵的熱鬧氣氛立時凍結,所有人都看向門口的位置。我低頭喚了一聲:“爹。”老爹笑著向我招手,讓我見過達蘭的父親。下人早備好了兩個杯子,我提過白瓷的長嘴酒壺,斟滿兩杯,先向他福了福,接著自己喝完了一盅,然後雙手端起另一盅,敬到他跟前。達蘭的父親笑著說:“好,好。”然後伸手接過,滿飲杯裏的酒。

達蘭站在他父親身後,開始覺得他在看我,當我望向他的時候,目光一觸,他便轉開眼去。我對老爹道:“爹,我下去了。”

老爹笑點了點頭:“嗯,你先回屋吧。”

臨走前,又掃了眼達蘭,發現他心不在焉盯著桌上的碗碟,也不知道在發什麽呆。這種反應,還真是讓人放心不下來。

於是,第二天我就派人送了封信給他,約他出來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