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第24章(1)
這樣冷的日子,天卻格外地晴朗,陽光燦爛。天空中僅有的幾片雲,厚實綿軟地貼在遠山的腰間。
從山坡上往下望去,景致被尚未冰凍的小溪一分為二,左邊是枯黃的草場,右邊則是蒼翠到幽暗的鬆樹林。他們在溪邊的草地上搭了白色的帳篷,架起柴堆和兩口雙底大鍋,據說是要燒全羊。
“李姐姐,你想家了嗎?”
聽到這清脆的聲音,我望向身邊騎著棗紅馬的容惠:“容格格,為什麽這麽問?”
她微側著臉回答:“你的樣子像是想家了。”
我對她微笑道:“你猜錯了,我隻是在想一個人。”
容惠眨著眼,微微嘟起嘴道:“可是……李姐姐要是想別人,十四叔會傷心……”
這小丫頭,居然調侃起我來了!
剛想逗逗她,卻見聶靖策馬飛奔而來。我便對容惠道:“容格格先回去吧。”
“李姐姐不走嗎?”她仰著臉問。
我用馬鞭在她的馬屁股上輕拍了一下,笑道:“讓我一個人傷心會兒。”
“過了今晚沒事,便沒事了。”聶靖慢慢靠過來道。
我一邊向遠去的容惠揮著手,一邊道:“那好,我明天回去。”
“嗯。”他難得的,沒有嬉皮笑臉,“現在要不跟我轉轉去?”
好的,我監工。
淌過不到一尺深的溪水,進了林子,他伸出一隻手,示意停下。我跟著他翻身下馬,他輕聲道:“得把馬留在這兒。”
我弓著身子,跟著他在陰森森的林子裏穿行,偶爾聽見一兩聲鳥鳴,分外驚心。他腳下極輕,落地無聲。我卻沒這本事,踩著林地上經年累積的鬆針,總是會發出‘嚓沙’的聲響。他回頭瞪我一次,我便放輕一點,走得非常之累。我不禁想,這位‘大俠’是不是對我要求高了點?
這樣走了約二十分鍾,又聽見“啾啾”的鳥叫,聶靖反應怪異。他停步跟我做了個手勢,我看了半天,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跑開,讓我待在原地等。對著他凝重的神情,我硬是把疑問吞下肚,也比劃了一下,表示我知道了。
他還對我耳語了一句:“千萬別亂跑。”說完就腳不點地三兩下竄出了我的視線,動作迅速得不可思議。
我背靠著一棵樹坐在地上,盯著十米開外的一株老鬆發呆。這樣坐著,我完全沒了時間長短的概念,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等待被枯黃掉落的鬆針活埋。除了冷,我再沒有其他感覺。沒感覺也好,什麽也不用想……
忽然間,我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運動的物體,我睜大眼,以確定這是不是幻覺。那是一個獵戶裝扮的男子,他提著一把雙機弩,貓著腰,悄無聲息地移動,然後在距離我三十米左右的斜前方伏下。我的心劇烈地收縮,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我雙手緊緊交握了一下,極力把恐懼感壓下去。
他沒有發現我,我知道不能讓他發現,否則,我大概再不用煩惱明天的事了。他平托著弩,瞄準的卻不是這林子裏任何一隻動物,而是林子外麵,一溪之隔的地方。我的角度,隻能看見一點點白色的帳篷頂。
我想站起來,身體卻發麻而僵硬,勉強挪動了一下,換成單腿跪地。我把右手放到嘴邊,咬住羊皮手套脫下來。居然沒有任何猶疑地,從背後箭壺裏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弦,動作連貫利落得自己都震驚。
仿佛間,好像回到了大半年之前,靠在熟悉的懷抱裏,他溫暖的大掌包住我握弓的手,在我耳邊輕緩地說:“別抖。瞄準的瞬間,不妨屏息……對,就這樣。”
我拉滿了弓,這樣輕鬆,也像是了用了兩個人的力量牽引似的。他勻長的呼吸拂著我的鬢發,低低地耳語:“現在放手,別害怕,一定要相信會命中。”於是,我放手了。
用力的瞬間,踏斷了腳下的枯枝,“劈卜”一聲,那人猛地轉身看向我。
箭離弦之後,我立刻又抽了一支搭上,然而這個預備用不著了。第一支箭穿胸而入,那人一聲悶哼後載倒在地。
我緩緩站起來,明知不對,仍舊鬼使神差般走向他,蹲下身子,把他翻轉過來。我的力量終究是太小了,箭尖沒有刺入心髒,人也還沒有死。他用僅存的力氣死死箍住我的手腕,不長的指甲竟然摳破我的皮膚。我稍皺了皺眉,屏棄任何情緒地看著他的眼睛,另一隻手握住刺入他胸膛的那支箭。他覺察到我的意圖,卻鬆開了手,臉上浮現了然的笑。這笑容,在我用力把箭戳進他體內時,依然不褪。他嘴角湧出血沫,瞳孔先是收縮,然後放大,直到斷氣,眼睛也沒閉上。
“你這樣的大小姐,真看不出啊!”身後傳來聶靖的聲音。
我起身看向他,冷冷道:“我付了錢,卻要親自動手。這帳不知怎麽算得回來!”
他哼笑了一聲,道:“這個隻收屍,算你半價得了。其他的全解決了,你可以先回去。”
我擦著他的肩膀走過,恍恍惚惚地不知轉了多久,找到了我們的馬。暴雪像不喜歡我的味道似的,朝我噴氣,我硬拉著它出了林子。
天變得很暗,我開始以為是傍晚了,但後來看太陽的高度,似乎不像。手搭涼棚,眯著眼看天上,太陽已經有一大半被黑影侵占。隻看了不到一秒,我已經眼前一片昏花,忙閉上眼睛。是日食啊!不知道會不會演變成日全食,那時真就一片黑暗了。我不敢在這時騎馬,再說暴雪似乎也陷入某種恐慌當中,便把它拴在樹幹上。
我蹲在溪邊,把雙手伸進冰冷刺骨的溪水裏,不停搓揉著。殺了人,奪去了別人的生命,是不是我自己動手又有什麽不同!隻是我更清楚的知道,我無法逃避、不可辯駁是一個凶手事實。這樣洗手又有什麽用?隻不過是強迫症的表現罷了。我站起來,手指上徹骨的冰冷,一直透進心裏。
“李涵!”
是誰?誰在叫我?我轉身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隻見一騎在逐漸昏黃的天地中飛奔,急速馳近。因為背光,看不清楚來人的麵目,直到他跳下馬撲向我。我被這突然而來的衝擊力撞倒,身下是不厚的枯草層,身上還有一個比我體重大得多的十四,理所當然非常地痛。
在最後的光線消失前,我看到遠處被一片朦朧的淡黃色薄霧籠罩,群星浮現在天際。這個半大的少年緊緊地抱住我,身體似乎在微微顫抖著,氣息急促而紊亂,他用低啞的嗓音道:“別怕……”
不過是一兩分鍾的事,隻要不是他想用擰斷我骨頭的方法謀殺我,也沒什麽好怕的。於是,半帶安撫地道:“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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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分鍾左右的時間,四周是看不到邊際的黑暗,萬籟俱寂,隻聽得見十四和我自己的呼吸。被他這樣抱著,暖是暖了,可他實在太用力,勒得我連喘氣都困難。我掙了一下,他卻把雙臂收得更緊,我覺得我肺葉的體積起碼被壓縮了百分之三十。他的鼻尖和唇似乎觸到了我的脖子,這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我用盡全力推著他,他卻像跟我作對似的絲毫不肯放鬆。
拉鋸中,他的額頭撞到了我的下巴,我悶哼了一聲,他終於鬆開我些,抬起頭問:“撞著了?疼嗎?”
我皺眉不答,他就一直看著我發怔。這時,天一點點亮起來,月球開始重新把太陽的光芒還給這片大地。我發現他的呼吸很急很亂,臉上有不正常的紅暈,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有點燙,就問:“你是不是病了?”
他愣愣地答:“我、我不知道……”
不是燒傻了吧?我看著他淡淡道:“你起來。”
他這回倒是一點沒猶豫,馬上從我身上挪開,站起來。他伸手來拉我,我裝作沒看到,自己爬起來,背對著他拍身上的塵土草屑。
他低聲嘀咕了一句。我轉身問:“你說什麽?什麽‘手’?”
他稍有些慌張地道:“沒什麽。”
我也無意深究,點了點頭道:“走吧。他們可能在到處找我們。”
沿著溪流往東走,很快便接近了營地,容惠、八福晉和老十迎了出來。八福晉拉住我問,剛才去了哪,老十則和十四大聲討論著日食。
我笑笑解釋說就是到處逛了逛。看到八福晉和容惠的笑臉,心裏安定了許多。環視營地,似乎平靜而有序,忍不住還是多問了一句:“剛才沒什麽事吧?”
“有什麽事?”八福晉奇怪地反問,然後看了看十四,又看向我,別有深意地掩嘴而笑,“該我問你們有沒有什麽事才對吧。”
十四聞言大窘。
我冷淡地帶開話題,問道:“八爺呢?”
八福晉笑答:“他在帳篷裏,不知在看什麽書。”她忽然盯著我的衣擺驚問:“哪來的血漬?”
被她這麽一呼,所有人都盯著我看,十四緊張地問:“不是傷著哪兒了吧?”
我低頭看了看,若無其事地彎腰撫了撫髒了的地方,也就在袍角有一點銅錢大小的血汙。平靜地答道:“沒事,剛才射了一隻狐狸,大概就是那會兒不小心沾上了。”
老十問道:“那狐狸呢?”
我淡淡笑道:“血乎乎,怪惡心的,我沒帶回來。”
老十‘哇哇’地叫道:“哪有你這樣人?打了獵物扔了不要的……”我隻是笑,隨他叫嚷。
“姑娘家都這樣,哪像你們!”八福晉又對我笑道,“現在正讓他們整治羊肉呢,晚飯就能吃。”
我看到一個隨從正往大鍋裏放佐料,八福晉見我盯著看,便道:“這做法我也是第一次見,說是每翻一次肉都要入廣料、口蘑、生薑、花椒、冰糖、大蔥和甘草。也不知道燒出來有沒有廚子說的好。”
隨著那隨從不斷翻動鍋子裏的肉塊,羊肉特別的香味撲鼻而來。
“香倒是很香的。”老十吸吸鼻子道。
平時這味道總會吊起我的饞蟲,可今天不知怎的,沒什麽食欲。我對八福晉福了福,道:“福晉,我有些累……”
她拍拍我的手道:“得了,別那麽多虛禮。你先去休息會兒,開飯叫你。”
我點頭退下,回到自己的營帳,倒在塌上就不想動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天全黑了,想是我睡得太死,八福晉便沒讓人叫醒我。我暫時也睡不著了,於是換下髒了的衣服,到帳篷外麵走走。我不知道聶靖有沒有回來,既然他說解決了,我想是可以相信的。
幾個營帳中間燃著一堆篝火,除了柴火的‘劈剝’爆燃聲和守夜侍衛的腳步聲,沒有任何聲響打擾到夜的平靜。我在篝火邊找了個位置抱膝而坐,盯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出神。
忽然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剛想轉身看是誰,就有一個盤子遞到我跟前。抬頭一看,居然是老十,他努了努嘴道:“喏,給你。就知道睡,晚飯也沒來吃,老十四還擔心你病了呢!”
我看了看盤子裏熱騰騰的羊肉,又看看老十,愣了會兒,直到他嚷了句,“看什麽?你倒是接著啊。”才說了句,“多謝”,接過來。
沒有筷子,也沒有刀叉,我就用手抓著,一口口咬著吃。這羊肉做得很入味,香嫩而且沒有膻味,我細細咀嚼著,不會兒就吃掉一大塊。發現老十吃驚地盯著我,便問:“怎麽了?”
他收回目光,望著火堆,過了好久才吐出一句:“別辜負老十四。”
我被一塊軟骨噎了一下,用力咽下去後,對他道:“這勉強不來吧。”
老十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說,一時怔住了,反應過來後,立刻跳將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問:“老十四有什麽不好?”
“他沒什麽不好。”我又抓了一塊肉,咬了一小口,淡然道,“隻是我不喜歡罷了。”
“你、你、你!”老十咬牙切齒地瞪著我。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那麽生氣,也懶得去想,隻管吃我自己的。老十憤然轉身,走開的時候,甩下一句:“看你能喜歡什麽樣的!”
抬頭仰望深藍夜空中忽明忽暗的繁星,我想,上天也許很公平,喜歡什麽卻不一定得到什麽,所有人都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便讓人收拾好了不多的行李。走之前還得辦件事。
到了十四的帳篷外,剛好碰見他的太監傅有榮從裏麵出來,便問道:“你們爺呢?”
傅有榮躬身答道:“回姑娘,爺昨兒晚上就發燒了。現剛吃了藥睡下了。”
我又問道:“嚴重嗎?大夫怎麽說?”
他答:“王郎中說,爺隻是小傷風,不礙事,吃幾服藥,休息兩天就好。”
我點了點頭道:“我進去看看。”
他乖覺地退到一邊,給我掀起厚實的帳簾,我微彎了彎腰進了裏麵。
帳篷裏鋪著厚厚的氈子,當中擺著一個炭盆,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十四在榻上側躺著,睡臉看上去比醒著的時候還要稚嫩。我怕吵醒他,輕輕地走到旁邊,掏出袖子裏揣的小匣子放到他枕邊。這個扳指我想我再用不著,也該物歸原主。
出了帳篷,卻見八福晉正往這邊來。她拉著我笑問:“看過他了?怎麽也不多待一會兒。”
我淡笑道:“我又不是大夫,多待有什麽用。”
八福晉笑道:“你要肯多陪他會兒,保準比什麽大夫都管用。”
我垂下眼道:“我要回去了。勞煩福晉代我向十四爺說聲保重。以後恐怕也沒什麽機會見。”
“怎麽會沒機會見……”她開始還是笑著,然後發覺不對,才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