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第21章(1)

精神似乎在一個充滿粘稠**的海洋裏漂浮著,漸漸地,越來越重,開始往下沉……耳邊,有人輕輕的腳步聲,器具碰撞的十分輕微的響動。我一探手,便碰到滑軟的床帷,這是哪裏?勉強睜開眼,掙紮著坐起來,馬上有伶俐的婢女稍稍撩起帷幔,輕聲細語道:“姑娘醒了?”

早晨的低血壓,我不太清醒,隻機械地點了點頭。及至她們幫我穿好衣服,服侍我洗漱,給我梳妝完畢,才有點回過魂來。

“妹妹醒了啊?”未見人影聲先到。我轉頭往身後看,李氏從四扇黃楊木雕鬆竹圍屏後走出來,對我笑道:“昨晚上睡得可好?”

她穿著一件襟口滾著白狐裘的絳紅色折枝花紋夾襖,手裏捧著個小巧的銅暖手爐,說話時氣息吹著領口的風毛微動,美麗地鮮活生動。這世上美好的人和事物,總能驅逐我心上的陰翳。我不自覺地望著她微笑。

她疑惑地看著我,我忙站起來回道:“多謝福晉關心。睡得很好。”然後福下身去。

她一把拉住我,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這麽客氣。想你也餓了,一起用飯吧。”她話音一落,身邊的丫頭就退到外間吩咐了,一會兒就擺好了一桌菜。

這原來都已經中午了,我這一覺也叫睡得沉。我家裏那頭,他一定讓李氏知會了,並不需要擔心。我也的確是餓了,喝了一碗冰糖燉雪梨,開了胃,便開始大吃起來。他家的餑餑做得好,配著耳燴宣腿絲和豆芽炒鴨片,我一連吃了好幾個。

發現李氏一直盯著我看,便回望她。她拍了拍我的手背道:“妹妹什麽時候嫁過來呢?也好跟我一塊做個伴兒。”

嫁他啊……恐怕……我笑了笑,沒回答。

她輕道:“爺啊,是真疼妹妹你呢!”聽不出醋意,但起碼語氣是感歎的。

在這裏對座的我們兩個,關係的確稱得上詭異。

沉默中,有丫頭來稟報,爺回來了。

我們剛站起來,就見外麵人打起簾子。他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探到我前額,關切道:“昨晚上有點熱,今兒好些了。”

我偏轉頭,正好對上李氏沉靜的臉,她沒注意我,一雙眼隻看得到她的丈夫。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眼睛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卻不是嫉妒。她垂下頭,默默地退了出去。唉,難道是我剝奪了她的權益?可能吧,但,不是我,也許會是別人。

我對上他的眼,笑道:“我下午有事,這就要走了。”玉竹未時要入殮。

他歎息一聲,撥開我的劉海,吻了吻我的額頭,道:“我明白。你自己當心。”

當心……讓我想起那個聶靖的話,不經意地問道:“聽說最近一炷香教在京城鬧得人心不寧,是真的嗎?”

他卷弄我頭發的手一僵,先是錯愕,接著眯起的眼裏閃著不明所以的怒意。我說錯了什麽嗎?

他以冷硬的口吻道:“你為什麽要管這個事?”

我睜大眼,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根本沒管什麽吧?他到底怎麽了?我蹙著眉不說話,他又盯了我一會兒,終於放緩語氣道:“算了,你隻要記得別亂跑。”

他這麽說讓我更糊塗。竟然連他也打起啞謎來了!

四天之後,我送玉竹去了一個幽靜的所在。墳塋,不過是對活人的安慰,對死去的,並沒有什麽意義吧?玉竹死了,隻有少數人傷心,一些人歎息。總有一天,連我也會淡忘這個早逝的女孩,這世界,沒了誰都照常運轉(對的,地球別說沒了人類,就算沒了一切生命也照樣公轉自轉)。這樣想著的我,卻還是眷戀人世。玉竹,你說是你傻,還是我傻?

讓我鬧心的還有那個聶靖。當我跟他的視線碰到的時候,他總是奇詭地笑著。我知道不該被這種伎倆左右,但總會想起四的態度,到底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好奇心果然要不得!越是告訴自己不關我事,越是想鬧個明白!

另外,老爹來了一封長信。首先,說三叔會從杭州來京。奇怪啊,我居然是有叔叔的?更奇怪的是,老爹沒說三叔到北京幹什麽,也沒說讓我們招待他,就提了這麽一句。幸好我看得細才發現居然有這回事。其次,爹說為了我免選的事又向戶部遞了本子,這次走了門路,依我的情況,是有五分把握的。若是這事能成,明春便為我好好擇一門親。

我歎了口氣,畢竟要十七了,也不算壞事吧。於是回信說,一切全憑爹爹做主。

敏敏蜷成一團,在我腿邊睡著了。我翻看著炕桌上的〈左傳〉,這兩天我都是靠這書來打發時間的。四自從那次之後,天天讓鍾平頂著李氏的名義把我從家裏弄來,但我卻很少見到他。幾天之後我終於明白,他不是想見我,而是要限製我的行動。

我每天心平氣和地等他,因為我知道,我不必一輩子這麽做。我等的,不過是一個說話的機會。

炕上暖暖的,我經常睡著,醒過來發現時間還早,那就繼續看書。

這次,卻不是自然醒的。我聽到“哎”地一聲悶哼,睜開眼,正好見敏敏跳下炕去。

他按著手,皺著眉,眼看它靈活地穿出內堂,往外間去了。

“被它抓了?”我笑問。

他道:“你這貓,一點都不懂規矩!”

這話說的!我好笑地道:“懂規矩的那不是貓,是貓妖。你還指望它叫你一聲主子啊!”

他“撲”地笑了出來:“主子不敢當。隻希望這貓太歲別再給我添新傷。”

我拉過他的手,問:“它撓你哪兒了?”隻見右手背上三道血痕,也不是太深,敏敏還是懂得分寸的。

我握著他的手,想用手絹給他擦,又覺得不對。正躊躇著,他卻反握住我的手,唇便探過來,在我的臉上梭巡著。然後我知道,我是上癮了。迷迷糊糊在戒與不戒之間猶豫,反射性地往後躲。他扣著我的腰不讓我動,拉扯間,我一個不穩仰麵倒在了炕上,連帶著他也反應不及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

這一摔可真夠嗆,他是結結實實拿我當了墊子,差點沒把肺裏的氣都壓出來。見我擰眉,他撐起一些問:“哪兒摔疼了?”

我抱怨道:“哪裏都疼,這炕氈太薄!還有,你太重!”

他又傾下來,鼻尖抵著我的,低笑著說:“下回我叫人換塊軟的厚的。”然後摟著我一翻身,變成我壓在他身上。“這下不重了吧?”灼熱的呼吸近在寸許之內,讓我混亂得無法思考。他的雙臂收攏來,我的唇便落到他唇上。我隻能閉上眼,放任自己陶醉在他的淺啄輕吻之中。

他捧著我的臉,輕喃道:“每日回來都能見著你才好啊!”

我忽然覺得心裏酸軟,睜開眼卻不敢看他。他握住我的下巴,笑問:“怎麽了?”我稍微起身,一手撐著炕,一手貼在他胸前,輕聲問:“上回撞著的,好了麽?”

他用手壓住我的手背,望定我道:“永遠都好不了。”

他溫暖的手和胸膛,讓我心悸,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定在我們貼合在一起的手掌上。他的袖口露出一截熏貂的風毛,觸在我手腕上,癢癢的。這才發現,他雖然拿掉了朝冠朝珠,卻還穿著石青色的團龍補褂。

我抽回手道:“你先換衣服吧。”

“你幫我換?”他卻緊擁著我促狹笑道。

“好。”我深吸一口氣回道。

脫掉外麵的補服,裏麵是金黃色的蟒袍,他笑吟吟地看著我費了半天勁解下嵌了東珠的朝帶。有點耐不住性子,連拉帶扯地鬆開他的襟扣,把那件連衣襇都繡著行龍的袍子扒下來,扔到炕上。我拭了拭鼻尖的汗,問道:“換的衣服呢?”

他指了指炕案上堆疊整齊的家常袍服。我拎起那海獺皮鑲邊的夾袍抖了抖,給他套上,有他配合,容易得很。隻是腰帶上的玉帶扣叫我犯難,怎麽弄的這東西?我抬頭詢問他,他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居然還振振有詞道:“我沒自己穿過。”

好吧,我自己琢磨。花了大約一刻鍾,終於大功告成。深呼吸了一下,卻還是不放心地對他上下打量。“還看什麽呢?”他笑著摟住我。

“不想你出醜。”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總是不想出什麽差錯的。

“你啊,不指望你服侍人。”他在我臉側吻了一記,笑道。

看到穿衣鏡中相擁的我們,我閉了閉眼,道:“明兒是舅母千秋,我不來了。”

他下巴抵著我的肩窩隻“嗯”了一聲。

“我們這樣下去不行,也是該了結了吧。”艱難地說出這句話,等待他的震驚也許是震怒。

出乎意料的,他卻吻著我臉說:“我知道不行。別擔心,交給我。”

我睜大眼看著他,大概明白他是誤解了我的意思,又說道:“不是的……”

“不是什麽?”他握住我的雙手,放到唇邊輕吻著,“你再等兩個月。我保證,過了年,便行了。”

我剛要分辯,卻聽見外間傳來扣門的聲音,輕輕三下,他便親了親我的額頭,放開我道:“我這會兒有點事。用了飯讓鍾平送你回去。這些日子老實些,別亂跑,離老八老九十四他們遠些,聽話。”

我不得不放開抓著他衣袖的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板簾後麵。

自從我不到他府裏去,他便派人送了一軸圖給我,上繪素梅一枝,花數朵共八十一瓣。另附一封短信,寫著:冬至日勾了此圖,我已填了一朵,你日染一瓣,待梅瓣盡紅,便是春了。

看著這別致的九九消寒圖,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鋪開筆墨紙硯,愣了半天,也隻寫下了“到此為止”四個字。我想,如果把這紙給他,大概就算史上最簡短最莫名其妙的分手信了。還是算了,再怎麽樣也當麵說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