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第16章(2)

我好奇地看他翻開那本冊子,隻見內頁滿滿地列著似乎是收支明細的數字。什麽田賦、鹽稅之類,字又小又密,數字是漢字表達不說,還是首位對齊排列,看得眼都花了。難為他還拿出個算盤,一條一條核對。我看也不過是加加減減,容易得很,就是費神。

我很快對那個沒了興趣,靠回椅子裏看他記述的熱河一代風光和承德避暑山莊的建造情況。看著看著居然盹著了,睡得也不沉,感覺他靠近的氣息便醒了。他輕拍我的臉頰,柔和的呼吸拂在我的鬢邊耳側:“若是困了,就去炕上歪著。別在這兒睡,仔細著涼。”

我倒是不怎麽困了,卻看他眼裏隱有血絲,神情略顯疲憊。我伸了個懶腰,坐直了,問道:“你今兒多早起的?”

“過了寅時吧。”他回答。

那不是淩晨三四點!我如今也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但最少要從晚上九點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左右。相比一天睡足十個小時的我來說,他也真是可憐啊!我問:“今天有午睡過嗎?”

他揉了揉太陽穴,看了看我沒說話。行,不用說,我明白了。我轉而看向書案問:“還算帳呢?”

“隻看了一小半。”他望著那冊子歎道。

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說:“我幫你核吧。”

他驚訝地看著我,然後笑著說:“你?你會算這個?”

我回道:“這又有什麽難的?你要是信不過我,待會兒自個兒再對一遍得了。”

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笑道:“那你就試試吧。”

“你去炕上靠會兒。我弄完了叫你。”我推了推他道。

“不用,聽著打算盤的聲音我也睡不著。”他那眼神,擺明了信不過我。

唉,不是真的連四則運算的能力也要被人看不起吧?我在心裏唉歎了一下,無奈地對他笑:“我不用算盤,你睡你的就是了。等會兒再看我笑話不遲。”

他這倒不好意思跟我磨了,笑著搖了搖頭,拿了個軟墊,斜靠在炕上小睡去了。

我抓緊時間研究手上的東西,看樣子是戶部的預算單,剛才我就發現這隻是流水帳,要是複雜一點,我恐怕也不應付不了。好在內容也不是太細,否則怎會隻有幾十頁紙。

‘一十九萬三千四百二十……’,看到這個我開始頭痛。拿過幾張白紙,先對照著用阿拉伯數字寫下來,然後心算加筆算,大約一個小時就完成得差不多了。這實在算不了什麽,我對數字向來敏感,又托中國小學數學教育的福(這要是換成美國人那樣,不用計算器就算不了三位數加減法的,恐怕就有心無力了,說到計算器,要真有這東西該多好啊)。再花了十五分鍾重新核對一遍,沒發現自己有計算錯誤。我難得這麽謹慎,是不是太小心了?

“進行得如何?”他睡得算香的了,這會兒才醒。聽這口氣,真是想看笑話的。

我一邊謄寫數據,一邊回答:“好了。”

他走近來扶著我的肩,笑道:“這麽快?”

“我重抄了一份。數字給按末尾對齊了,你看著哪個順眼清楚些,就看哪個。”我把冊子和一小遝紙交給他道。真討厭豎排的文字,怎麽都做不到一目了然。

他接過先翻了翻,說:“這麽抄,倒真是容易看了。”

已經到了掌燈時分,我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色,對他說:“我該回去了。”

沒料到他笑著說:“我送你。”我還沒說出反對的話,他便攬著我道:“就當陪我走走。”

一彎新月掛在靛藍的夜空中,偶爾飄過幾片薄透的雲,不時遮擋住它清朗的光輝。月色映得路邊槐樹上的花,好似雪團一樣,垂在牆頭屋簷下。

他一手提著一個白紙燈籠,一手牽著我,走在靜悄悄的胡同裏。空氣中彌漫著槐花濃鬱的香氣,風吹不散。

我吸了口氣,輕聲說:“好香。”

他停下來,回望著我問:“不喜歡這香氣?”

我的確是不喜歡濃烈香味的。他向來細心,我隻不經意地說起過我的衣服從來不熏香,以後便沒在他身上聞到過任何熏香的味道。不過今夜,這襲人花香似乎也並不討厭。

我搖了搖頭,回答:“沒有,很好聞。多走一段吧。”

他微笑著握緊我的手,我輕輕回握著,兩人無言地順著長巷緩緩而行。一路上隻伴著風吹樹葉的‘沙勒’聲響。

早上出門之前,收到十三派人送來的帖子,請我下午去他府裏。說是近日得了一把好琴,音色美妙,讓我去欣賞。我心想,他不是吃錯藥了吧?如果他府裏新請了個手藝高超的廚子,讓我去“欣賞”那才對。至於談琴論曲,還是饒了我吧!小時侯也被老媽逼去學過琴,我的老師每次看我拉琴都一臉心痛——心痛那把被我蹂躪的名貴小提琴。大概是上次見麵他說什麽“音有意,意動音隨”的時候,我隨口附和了兩句,他便當真了。不過帖子既然收了,自然是要去的,隻是到時候把‘賞樂’改成‘賞酒賞菜’,也沒什麽不好的。

上午我還是決定去看看方玉竹,有一個月沒去她那兒了。以前帶給她的幾本啟蒙書不知她看了沒有?她已經認得好些字了,每當能讀得出街上店鋪的招牌或者背下一首最淺顯的絕句,她都興奮不已。也不知道這股讀書識字的新鮮勁過去沒有。

到了她家的四合院門口,我就覺得不對勁,跑到裏麵,居然看到一副人去樓空的景象。一定是發生什麽事了!我在附近隨便抓了個人問。那人道:“噢,方家啊。方老頭賭輸了大錢,借他銀子的上門逼債,兒子嚇著了,第二天一早就沒了。老婆子也不哭不鬧,看著沒事人兒一樣,可就在兒子去的那天晚上投了井。”

我抓著他急問:“女兒呢?他們家女兒怎麽了?”

那人甩開我道:“還能怎麽?不是賣了就是抵給人家了。連這房子也早被抵出去了。”

我見他不知道,便向他們家附近的鄰居打聽,一連問了幾戶,都沒有知道方玉竹去向的。我隻好先回了家,決定著落在賭帳和被抵的房子上打聽債主是誰,也許就能找到她。雖說如此,我心裏還是充滿了無力感。我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能幫她,而以後……誰知道我還能不能找到她?即使找到了她,又能做什麽?我極厭惡這種毫無把握,毫無頭緒的狀態!

回到家裏還是心浮氣躁。坐在書案前喝著普洱茶,失手打翻了,心裏就像被刺紮了一樣,等回過神來,已經把茶盞砸了出去,“咣啷”一聲碎作一堆瓷片。紅月兒驚疑地看著我,邊收拾邊問:“這是怎麽了?”

我不想跟她說方玉竹的遭遇,因為那也無非是多了個垂淚歎氣的人,對事情毫無幫助。閉了閉眼,平複了一下情緒,決定去赴十三的約。

懷裏揣著一個匣子,是和李浩逛琉璃廠時淘來的一方婺源龍尾硯。當初店老板拚命向我吹噓什麽“貯水不耗,曆寒不冰,嗬氣可研”,我看雕工十分精細雅致,就買了下來。留著自用那是暴殄天物,本來就打算送人的,給了十三正好。還有那方家的事,也可讓十三幫忙打聽。

馬車停在西角門,我下了車,剛抬腳跨進門檻,就和正巧出來的人打了個照麵。老四抬頭看到我,也是一驚。他臉色有些蒼白,嘴角緊抿著,雖衣飾仍如往常一絲不苟,我卻總覺得形容憔悴。我們對視了片刻,他忽然猛地拉住我甩開眾人往回走。他是怎麽了?第一次有這樣失控的舉動。

他拉著我避開甬路,進了滿是花木的前院,走到一棵老柳下終於停下來。他仍舊不說話,但不同於剛才的冷漠,望著我的眼睛裏滿是哀傷。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我忍不住撫上他的臉,他閉上眼,伸手覆住我的手背,唇摩挲著我的掌心。即使是他,也有這樣傷心無奈的時候。我們都是凡人,有些事預見不到,也阻止不了。

我伸出另一隻手擁抱他,他先是一顫,既而緊緊地抱住我。等到情緒慢慢沉澱,他終於放開我。此時,他的眼神已恢複了以往的清明冷靜,隻是看著我的時候,還多了一些柔和。他沉默地看著我,我想問他發生了什麽,他卻低頭吻住我。這個吻異常地熱烈,跟以往淡然溫柔的淺吻完全不同,他像是要吃掉我一樣用力。沒有經曆過時,我完全不知道這種吃口水的事會熾烈地讓你頭腦空白一片,除了回應什麽也想不了做不了。

終於結束之後,我的呼吸還有些亂。他又摟了摟我,輕聲說:“我先走了。”

“恩。”我回應了一聲,然後目送他離開。

我收回目光,剛轉身想往花廳方向走,便見到十三站在不遠處。他慢慢地走近,似乎十分艱難地問:“你和四哥,你們……”

我微微點了點頭,回答道:“是。如你所見。”毫不意外地看到十三滿臉震驚。

他用了好一會兒接受這個意外,然後似是自言自語道:“怎麽會?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不用我回答,我也回答不了。於是我轉而問他:“他是怎麽了?”

十三像不能理解我意思似的看著我,我隻好重複了一便:“你四哥他出了什麽事?”

他長歎一聲,答道:“弘暉,四哥的長子,昨日夭折了。”

啊,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