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第16章(1)

送別離京的人,往往都在彰儀門外的盧溝橋。橋頭上有一截官馬大道,兩旁林立酒肆茶館,店門外的廊柱上拴著騾馬牲口,廊下鬧哄哄地停滿了板車篷車。空氣中充斥著土路上被過路車輛碾起的滾滾黃塵和牲畜便溺的隱隱臭味。

我和李浩把馬匹交給店裏的夥計照料,便上了二樓,在東頭雅間見到了相對而坐的陳時夏和達蘭。李浩抱拳笑道:“建長兄,青濯兄,我們來遲了。”

陳時夏看了看我,遲疑了一會兒,便起身握住李浩的手,笑道:“哪裏,是我二人來早了!冀之,呃,李姑娘,請坐。”

達蘭不像他這般處之泰然,驚訝地盯了我很久。我對他笑了笑,他反倒紅了臉移開視線。

李浩舉杯道:“建長兄此去,不知何日再會。我們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順風。待你歸來之時,必定備下好酒為你洗塵。”

陳時夏也捧杯而起,道:“好,我們共飲此杯。”

我們四人仰頭將自己杯中微澀的茶水一飲而盡。坐下後,陳時夏歎道:“自去歲進京,已一年有餘。本愧見父老,不欲就此返家。無奈老母突然染病,我雖不肖,也必然要隨侍榻前,盡人子之責。”說到這裏,他的眼眶有些發紅,大約既擔心母親的病情,又為與好友離別而傷懷,也許還有未能再戰考場一雪前恥的不甘。但他生性樂觀豁達,悲戚不多時就恢複了,開始談論起雲南家鄉的風土人情,氣氛馬上變得輕鬆起來。

雲南的昆明、大理、麗江都是我想去,而沒有時間沒有機會去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那裏有滇池、洱海、美麗熱情的異族少女、滿坡的山茶花,當然還有宣威火腿、過橋米線和汽鍋雞。

說到山川地理,達蘭就有滔滔不絕的議論和見解。我和李浩隻有聽的份。陳時夏開玩笑說:“青濯若肯將研究這些的心力放一半到仕途學問上,怕早就有功名在身了!”

達蘭紅著臉道:“像我這般的紈絝子弟,過慣了屍居肉食,無所事事的日子,恐怕應付不了事務紛雜和人事逢迎。”

嗬嗬,這個人是另一種類型的不務正業的旗下子弟!

陳時夏笑道:“青濯是‘心無馳獵之勞,身無牽臂之役,避俗逃名,順時安處’,哪如我輩終日汲汲營於役啊!”這番話如果是別人來說就有種尖酸諷刺的意味,但出自陳時夏之口,說的又是達蘭,便隻是朋友之間最無傷大雅的玩笑。

然後,陳時夏和李浩談起‘經世濟國’的話題,那我和達蘭兩個以閑為業的人便隻好聊聊天文數理、山嶽河流之類。達蘭說他還收集有許多隕石,引起了我的興趣。

閑聊了約有一個多小時,眼看也不早了,我們便結了帳,一行人直要把陳時夏送過橋去。剛出茶館,便碰見了上次和老四一起的朱從善。我們隨著騾車緩緩而行,朱從善熱切地拉著陳時夏囑咐,讓他一定不要誤了後年的春闈。

不長的平直的石板橋麵,很快便走到了頭,陳時夏含淚向我們揮了揮手,登車去了。我們目送他的那輛騾車,匯入離京的車馬隊伍中,漸漸遠去,消失。

與朱從善告別的時候,居然見到鍾平為他趕車。他見到我,喊了一聲“李姑娘”,然後打千請安。朱從善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我。我‘嗯’了一聲,忽略朱從善銳利的目光,打馬離開。

和李浩在郊外跑了一圈,過了中午才往回走,反正剛才在茶館吃過東西,也不覺得餓。眼看就要到家門口了,卻遠遠瞥見街角處,鍾平在一輛馬車前垂手而立。這顯然不是原先朱從善乘的那輛。

我翻身下馬,對李浩說:“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兒。”說著把暴雪的韁繩交給他。

他卻也跳下馬來,拉住我說:“姐,你去哪兒?”

我抽回手道:“我和人有約,你就別管了。回去好好預備著幾何的功課,晚上我會檢查。”說完便向馬車走去。

回頭看見李浩還站在那裏,我就對他打了個手勢,他便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鍾平要為我放下腳凳,我擺手示意不用,輕輕一躍上了車。剛掀起車簾,被人用力一帶,便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我抬頭笑問:“你在等我?”

他理了理我的鬢發,扶我坐好,笑道:“今天陪我。”

“你叫我來,就是讓我在這兒呆坐著?”我坐在炕沿,左手支著腦袋撐在楠木黑漆炕桌上。

他終於從公文堆裏抬起頭,用哄小孩的語氣說:“我這會兒沒工夫,你乖乖坐著。”

估計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我便說:“你要有事我先回去得了。”

他安撫道:“要是覺得無聊就挪張椅子坐我邊上來。”

唉,他是打定主意拉我當擺設。那我也總得找點事情坐吧!於是說:“我要吃東西。”

他‘啪啪’擊掌兩下,喚了鍾平進來,問我:“你想吃什麽?”

我說,弄些各式點心就行了,隻點名要了一樣雪筍春卷。隨後又想了想,對鍾平道:“再給我做一碗胡桃茶,加少許牛乳,少糖,不要放芡粉。這樣吃著爽口。”

鍾平聽完我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就答應了退下。

“偏有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想頭。”老四搖頭笑道,“我看你啊,真不好養!”

我不接他話頭,問道:“有沒有什麽書能讓我看的?”

他指了指炕桌上放著的幾本,道:“那不是有嗎?”

“我不看佛經。”唯心主義的、怪力亂神的我都不看。

“還有兩本《宋書》壓在下麵,你找找。”

“不要,我看過了。”

他又好氣又好笑:“這史書看過一遍,就不能再翻翻?”

我隨口說:“我都能背了。”誰耐煩翻第二遍。

“那你想看什麽?”

“稗官野史之類。”

他幹脆地回答:“這屋裏沒有。”

我皺著眉瞪他,他最後說:“那邊架子上有我錄的幾本劄記。也不是什麽稗官傳奇,你若不看就沒別的了。”

我便從那個紫檀木鑲象牙書格上抽出他所說的筆記,有兩本是滿文的,我翻了兩頁仍舊插回去,隻把漢文的幾本捧到炕上細看。那上麵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都是他的筆跡,偶有刪改和邊注。內容很雜,有生活軼事,讀書心得,出行見聞,當然最多的是政治評論。雖然沒有小說情節跌宕起伏那麽有趣,總也算不無聊,就一頁一頁地看下去了。

其間鍾平進來送過食物,擱下後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我一邊吃點心一邊翻閱,看到其中一段說,有個叫湯斌的,任江蘇巡撫時在蘇州搞過一個“禁淫祠”的運動。大抵是當地打牌、妓樂、禮佛、廟會等太盛行,為了整肅社會風氣,他對前麵提到的那些活動厲行禁止,據說出現了‘寺院無婦女之跡,河下無管弦之歌,迎神罷會,豔曲絕編’的景象。不過,似乎效用也隻是暫時,沒過多久又恢複舊觀。

看到這裏,我不禁“撲”地笑了出來。這種“整風運動”完全違背經濟規律,會有長效才怪!

老四聞聲,向我招手道:“笑什麽呢?難道我還寫了什麽笑話了?”

我便把這段指給他看,他奇怪地問:“這有什麽好笑?”

我說:“這個人,一定沒聽說過什麽是‘繁榮娼盛’。”

他不解地看著我,我就找了張白紙,提筆寫下這四個字遞給他看。他正巧啜了口茶,看了這個,一口茶水全噴在了紙上,而後大笑不止。等他終於緩過來,才對我道:“原來此‘娼’非彼‘昌’,虧你想得出來!”

我把這張髒紙揉作一團,扔在案側,說:“你不也認為他多此一舉?”雖沒明寫,字裏行間還是透露出不讚同的意思。

他歎了口氣,笑道:“湯斌此人的確是一等一的廉臣幹吏,但這事辦得也委實過了。蘇杭等江南富庶地方,多得是酒船戲子匠工之類,此輩無產無業,就在這聲色晏會中覓食乞生。他禁了弦歌、迎神賽會和演劇,無異於絕了人家的生路。能不讓他們心生怨望嗎?治國之道,第一要務在安頓百姓,那些原非犯法之事,禁之何益!”

我笑著聽他侃侃而談,心中對他添了幾分佩服。中國封建社會一直秉承‘以農為本’的精神,經商都不被視為正道,何況娛樂、服務等第三產業。他的實用主義,簡直太難得了!

“聽煩了?”他見我兀自出神,便撫了撫我的臉問。

我依進他懷裏,輕聲回道:“沒有。”

他摟住我,低頭問:“你吃了什麽?有股甜香的味兒。”

“豌豆黃和胡桃茶。你要不要也嚐嚐?”我指了指炕桌上的梔子花剔紅雕漆盤問。

他尋到我的唇邊來,輕喃道:“不用。我嚐你也是一樣……”

他在我唇上稍稍輾轉,淺嚐輒止,然後又坐回去看他的公文。隻是這回硬要讓我挨著他坐。於是他做他的正事,我看我的筆記。

不知過了多久,他捏著肩膀站起來。我問:“這算結束了?”

“沒呢,對完這筆糊塗帳才算完。”他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啪’地甩到桌上,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