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鄉村酒店 (1)

鄉村酒店的名聲逐漸大起來了,有人在這裏輸得淨光,有人在這裏贏了幾十萬,這自然在一些人嘴裏猶如佳話樣傳得一塌糊塗。玩賭博的人是有圈子的,而且都想於賭博中一夜暴富,於是一些賭徒不請自來了。他們這個邀那個來,那個邀這個來,這個又邀另一個來,另一個又叫上他的朋友來賭,於是一大幫賭徒便成了鄉村酒店的常客,一來就吃喝拉撒,就吆喝著玩賭博。他們個個都一身的賭性,且目光凶狠,像一群好鬥的惡狗,不拚個你死我活都不收兵。有的人走的時候,興高采烈。有的人走時一臉的苦瓜皮,耷拉著肮髒的腦袋。

有一個姓鄭的賭徒經常來,他個子不高,稍胖,人也不愛說話,一來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就這間賭室那間賭室地看,看別人玩,不動聲色。他隻在自己覺得有必勝的把握時才下注。贏個兩萬三萬他就收手不玩了,開著他的白色桑塔納車走人。大家都叫他鄭胖子。“鄭胖子來了?鄭胖子你玩一把不?”有人看見他就笑著邀他玩。

鄭胖子當然會玩,贏了也不欣喜,輸了也不吭聲,因為他不是那種愛誇誇其談的人。鄭胖子總是一個人開著白色桑塔納車來,也總是一個人開著白色桑塔納車走,他的白色桑塔納車上從來沒有第二個人。他來了,把車停下,夾著永不離身的黑皮包,走進賭場,不急不慢地察看,看到最後就玩上一把,然後突然就不見人了,一問,走了。一年下來,鄭胖子輸了幾十萬。他是個土建包工頭,灰頭灰腦的,老婆還在十年前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女兒大學畢業了,學經營的,在一家大公司的經營部門工作。

他孤身一人,除了在工地上走走看看,就是來鄉村酒店打發一天裏剩餘的時光,喝酒和玩賭博。他的性格看上去當然不是那種豪情萬丈的男人,事實上他是個孤獨、謹慎的,好賭勝過好色的男人,並且還是個溫溫吞吞的,笑起來像隻熊貓的男人。大家都弄不懂他是怎麽發財且怎麽管理他的施工隊伍的。都說搞土建的人都很凶蠻,但鄭胖子一點也不凶蠻。鄭胖子就是輸了錢也隻是看一眼贏了他錢的人,隨後一聲不吭地自我消失。一天,鄭胖子向莫伢子開口借錢賭,要借十萬。莫伢子雖然管理著賭場業務,但他做不了主,就把鄭胖子帶到石小剛麵前,石小剛當時躺在床上看電視,莫伢子指著走在他身後的鄭胖子說:“石總,鄭哥想找我們借錢玩。”

石小剛自然也認識鄭胖子,經常來的人石小剛都認識。石小剛問:“你要借多少?”

“借十萬。”鄭胖子說。

“一天一分的息,你也借?”

鄭胖子說:“我曉得。”

石小剛說:“那你立個借據。”

鄭胖子人長得醜,又矮又胖,但寫得一手漂亮的硬筆書法。他在借條上工工整整地寫了借人民幣十萬元,並簽了他的大名。那天晚上他贏了幾萬,當晚他就還了十萬零一千元給莫伢子,並把自己立的借據撕了。他有好一向沒來,有一天,他突然又出現在鄉村酒店裏,對莫伢子和光頭笑,不急不慢地走進賭場玩賭博。那天,他帶來的幾萬塊錢很快就輸了,他又要借十萬。莫伢子就又讓他立字據又借給了他。這天晚上他運氣真糟,十萬塊錢分幾把輸了個幹淨。他沒吭一聲,開著白色桑塔納走了。過了兩天,他帶十萬塊錢來了,胖臉上掛著謙虛的笑,手上夾著三五煙。他對莫伢子說:“我今天要扳回我早幾天輸的錢。”

莫伢子說:“那是應該扳回。”

他不跟鄉村酒店請的澳門高手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兩個年輕人的對手,來鄉村酒店的熟客都不跟那兩個高手玩了,都是隻跟來鄉村酒店玩賭博的賭徒玩,贏了錢,讓鄉村酒店抽百分之十的“水”。鄭胖子跟幾個年輕賭徒玩“比大小”,結果輸了五萬。他覺得這張桌子不適合他賭,又去跟另外幾個賭徒賭“單雙”,本來他贏了三萬,但他贏了還想贏,結果手上的八萬元人民幣全輸了。他在賭場裏轉了很久,這裏看那裏看,臨了,他又找莫伢子,要借十萬。莫伢子提醒他說:“鄭哥,你上次借的十萬還沒還的。”

鄭胖子一臉堅定地說:“你放心,我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

莫伢子猶豫著說:“這恐怕不行。”

鄭胖子瞪著他,“你看人不來還是怎麽著?”

莫伢子忙解釋:“老板說了,凡是借了錢沒還的,一律不再借。”

鄭胖子又說:“你放心,我會還的,一分錢也不會少你們的。”

莫伢子就又把矮矮胖胖的鄭胖子帶到了石小剛麵前。石小剛與幾個經常來賭的賭徒在酒吧裏吃宵夜,石妹子陪著石小剛喝酒。石小剛聽了莫伢子的匯報,擺擺手說:“借給他。”

鄭胖子又用他那筆漂亮的硬筆書法寫了借據,又借了十萬塊錢去玩。結果他又輸了。輸給了一個從平江開車來玩的賭博佬。平江賭徒與鄭胖子玩“比大小”。這種玩法很簡單,就是發三張撲克牌,不再添牌,隻是在底金上加注,你加一萬兩萬都行,隨便你喊,跟不跟一句話,不跟就算輸,跟了,誰的牌大誰就贏了。鄭胖子開始還贏了平江賭徒七萬塊錢,但平江賭徒帶了很多錢,不在乎地跟鄭胖子玩著。鄭胖子想收手,不玩了,平江賭徒笑著,引誘鄭胖子繼續賭,“我們最後玩一把大的怎麽樣?”

鄭胖子望著平江賭徒,平江賭徒就對發牌的青年說:“老弟,發牌。”

一張牌就到了鄭胖子身前,鄭胖子一看是紅桃A,就不動聲色地等著第二張牌,第二張牌是方塊A,第三張牌是黑桃A。平江賭徒麵上的兩張牌,一張是紅桃J、一張是紅桃9。底金是五萬,平江賭徒把十二萬往桌上一放說:“就是這一把,你賭就押。不賭,我就收了,不過我告訴你,你連底牌都不能看。”

就是這句話讓鄭胖子猶豫了,想平江賭徒慣用的伎倆就是虛張聲勢,先聲奪人,把人鎮住,讓對手一頭霧水地散失良機。鄭胖子說:“等我考慮一下。”

平江賭徒做出無所謂的樣子把背靠到椅子上,蹺起二郎腿,點上一支芙蓉王煙抽著。鄭胖子想難道他真是同花順?他蓋著的那張牌就真的是紅桃10?就真有那麽巧?如果平江賭徒的底牌不是紅桃10,他不跟,那他的五萬不就白送給平江賭徒了?桌上有二十二萬,其中有五萬是他的,另外五萬是平江賭徒的,還有十二萬是平江賭徒剛下的注。如果他跟,那桌上的二十二萬就是他鄭胖子的了。一大堆錢呢!平江賭徒長得尖嘴猴腮的,一雙賊眼鬼得很。鄭胖子已領教了這個平江賭博佬的奸詐。上幾把牌中的有一把牌,他一手梅花同花順,平江賭徒一手黑桃,桌麵上是一張黑桃8、一張黑桃9;他是一張梅花J、一張梅花9,底牌是梅花10。但都是同花順的話,黑桃是要吃梅花的。他以為平江賭徒是黑桃同花順,放棄了。然而平江賭徒的底牌是一張梅花3。一張很臭的梅花3把他打敗了,讓他輸了三萬。此刻,鄭胖子相信平江賭徒又在跟他打心理仗。鄭胖子想平江賭徒的底牌隻要不是紅桃10,他就贏了,於是他把他身前的十二萬押了上去。

平江賭徒亮出了底牌:紅桃10。“你這隻老狐狸,兵不厭詐你懂嗎?”平江賭徒說。平江賭徒把擺在鄭胖子麵前的一堆錢全部抱走了,拋下鄭胖子坐在賭桌前懊悔不迭。

鄭胖子可以不賭這一把的。這一把把他輸懵了。他半天都沒挪窩,眼睛死死地盯著綠絨絨的桌麵。莫伢子見他又輸了,輸得很淒慘的模樣,同情地走過來,強硬地把他拖到酒吧裏喝酒。“鄭哥,錢是身外之物,想開點。”莫伢子說。

鄭胖子垂頭喪氣的樣子坐著,喝著悶酒。那天賭場裏人很多,莫伢子得盯著那些人,免得那些賭徒連“水”錢都不付就開溜,確實有這樣的賭徒,贏了錢,趁他沒注意而跑掉,下一次來卻不認賬,就沒時間款待他。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等莫伢子覺得可以鬆懈下來時,發現鄭胖子沒坐在酒吧裏了,然而他的白色桑塔納車仍斜停在坪上。

“鄭哥的車在這裏,人卻沒看見了。”莫伢子四處尋了尋,掉過頭來對光頭說。

第二天一早,石小剛被光頭叫醒了,不光隻是石小剛被叫醒了,全酒店的人都被陳農民打門的聲音吵醒了。陳農民一早起床,挑著一擔糞桶去塘邊舀水澆菜,一轉頭發現楓樹上吊了個人,一根白繩子牢牢地套在這人的脖子上,臉色蒼白,舌頭伸了出來,嚇得他丟下糞桶就朝家跑。他告訴了在灶屋裏忙著煮豬潲的老婆,老婆走出來看,說這肯定是酒店的人。陳農民就鎮靜下來,忙拍打著鄉村酒店的大門,叫道:“開門開門咧,死了人了咧。”

光頭就睡在大門旁的一間房裏,聽陳農民說“死了人了”就慌忙起床開門,陳農民指著楓樹大聲對光頭說:“樹上吊死了一個人。”

光頭穿著背心和短褲,趿著一雙塑料拖鞋走出來看,一看居然是鄭胖子,忙奔進酒店,把正在打鼾的石小剛叫醒了。“剛哥剛哥,出事了,鄭胖子吊死在楓樹上了。”

這是農曆八月裏一個桂花飄香的日子,村長屋前的兩株桂花樹於清晨飄來了好聞的香氣,不遠處田野上也飄來了稻穀的清香。這樣的日子,應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實在不應該出這種晦氣事。石小剛有些緊張地走來時,莫伢子也跟著走了來。死者的腳上隻穿著襪子,一雙皮鞋脫在樹下,擺得很正,顯然鄭胖子死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可以斷言,他是自己爬到樹上,又不急不慢地在分叉的樹枝上係上白尼龍繩,把脖子伸進白尼龍繩套裏,然後才自覺倒黴地一跳,尼龍繩套牢了他的脖子,肥胖笨重的身體卻懸了空。石小剛忽然嘔了,蹲在一旁嘔了一大堆昨晚吃到胃裏的食物。他惱怒道:“這個鄭胖子,你要死也莫死在我酒店的門前啊。你死遠點不行嗎?幹嗎把我也害一把?!”

他命令莫伢子和光頭:“你們還站在這裏幹什麽?快把死胖子放下來――你們!”

光頭就上了樹,光頭邊上樹邊說:“不曉得鄭胖子這麽胖是怎麽爬到樹上去的。”繩子係的是死結,光頭就對莫伢子喊道:“莫總遞把剪刀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