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十萬 (2)
張老板四十多歲,是個憨厚的農民,矮矮墩墩。他為兩位鄉長泡茶、遞煙,邊聽張副鄉長介紹李鄉長母親的病情,一臉同情地看著滿臉淒慘的李鄉長。張副鄉長聲情並茂地說:“都是一個鄉的人,論年齡和輩分我要叫你叔叔,叔叔,你得幫我們李鄉長排憂解難啊。”
張老板不多解釋,起身,領著兩位鄉長上二樓,進了他的臥室。臥室裏有隻保險櫃,保險櫃就立在一角,綠油油的。張老板蹲下身撥弄密碼時,李鄉長感激地看了張副鄉長一眼,想天下總算還有願意幫忙的好人,就對張副鄉長說:“謝謝你。”
張副鄉長忙答:“應該的,有困難,大家幫。”
張老板把係在皮帶上的保險櫃鑰匙****鎖孔,一擰,保險櫃門開了。櫃裏有一疊用紙條紮著的百元大鈔,一萬元;另外還有一兩千元散放在櫃裏。再就是與農村合作信用社簽的合同書啊、借條啊、欠條啊等等。張老板把那一萬元塞到李鄉長手上,“這是我備在家裏應急用的錢,你拿去應急用。”
李鄉長既失望又感動,“那怎麽好意思張老板?”
張老板憨厚的模樣說:“還過半個月到二十天,我會拖一車豬送到廣州去,那會有幾萬塊錢款子回來,把員工的工資開了,放他們回家過年,也還會餘下兩萬塊錢,到時候你需要的話,我還可以借你兩萬。”
段老板和土建老板說的話李鄉長不信,張老板這麽說,又打開保險櫃讓他參觀,他相信張老板說的是真的。他寫了借條,張老板當著兩位鄉長的麵把李鄉長的借條放進保險櫃,關了櫃門。張老板領著他們下樓說:“李鄉長,你媽病了,我就不留你,你去忙吧。”
李鄉長再次握了下張老板的手,“謝謝你。”
李鄉長走出張老板的飼養場後,就再沒有地方可借錢了。他原以為以他鄉長的身份,找這幾位七馬鄉的知名老板借個二十萬不會有問題,現在看來,他高估自己了。平時他們見到他一口一個鄉長,滿臉的客氣,輪到他開口找他們借錢時,鄉長不鄉長在他們眼裏就不存在了。李鄉長感到,還隻有這個張老板為人忠厚。下午,李鄉長一籌莫展地回到醫院,老婆坐在躺椅上昏昏欲睡,李鄉長拍了拍老婆的肩,老婆醒了,問他:“錢借到沒有小斌?”
李鄉長做了個“十”和“八”的手勢,老婆理解道:“十八萬?”
“一萬八千,”李鄉長小聲說。
老婆一聽“一萬八千”,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仿佛都癟了,臉色就變得很迷茫。李鄉長安慰老婆說:“不要泄氣,明天我再想辦法借。”
李鄉長其實已沒辦法可想了。他的能耐就這麽大,他的好朋友和好同事都是窮人。他的初、高中同學大多在家當農民,生活還不如他李鄉長。他想到了大學同學。第二天上午,他到了辦公室,從抽屜裏找出與大學同學的聯係電話簿,抱著有病亂投醫的幻想,接連打了七八個電話,回答他的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全是對他母親的重病深表同情及實在愛莫能助一類的語言。李鄉長趴在桌上哭了,哭他敬愛的母親,哭自己太無能了。
鍾鐵龍等了一個多星期,等李鄉長的電話,等不到李鄉長的電話,他便帶著劉進來了芙蓉度假村。在進入芙蓉水庫的這段路上,山山水水的,真是漂亮。一萬五一畝,我也要了,他堅決地想。他來度假村的目的是想從李總的嘴裏搜索一點信息。他在芙蓉度假村的大廳裏碰見了李總。芙蓉度假村的生意很一般,李總想了很多辦法,又是打廣告,又是出錢請人寫文章,仍沒什麽人來住和吃,這讓李總很失望。現在銀行催貸,李總都不知道上哪裏去弄這筆錢還貸。李總看見鍾鐵龍,忙將臉上的苦惱抹掉,“哎呀,好久沒看見你鍾總了。”
鍾鐵龍掃一眼餐廳,餐廳裏沒幾個人,“生意怎麽樣?”
“不好,”李總說,“你不來,我的生意怎麽能好?”
鍾鐵龍看著李總,覺得李總與李鄉長到底是堂兄弟,臉型有點像,尤其是下巴一帶,像一個模型裏倒出來的。他看著李總說:“你打電話把李鄉長叫來一起吃頓飯怎麽樣?”
“你別叫他了,”李總擺下手,“他此刻肯定在醫院。”
鍾鐵龍以為李鄉長病了,“他病了?”
李總搖頭,“他身體好得同牛一樣,他母親病得快死了。”李總望一眼鍾鐵龍,“前幾天,李鄉長還跑來找我借錢,要借十萬塊錢。”
“借十萬塊錢?”鍾鐵龍覺得奇怪,“要借那麽多錢?”
“他媽要換腎,不然就會死。”
“你借他沒有?”
李總苦笑了下,“我哪裏來的十萬塊錢?”他接過鍾鐵龍遞給他的軟中華煙,又道:“就算我籌十萬塊錢借給他,他一個拿國家工資的,一個月就那麽點工資,拿什麽還我?再說,又不是十萬塊錢能解決的,李鄉長那天說,醫生說要二十萬才能動手術。而且還有可能李鄉長自己要獻出一個腎。李鄉長三十二歲,把腎捐了,他老婆會怎麽想?”
鍾鐵龍覺得買地的事有希望了,問李總:“李鄉長的母親住在哪家醫院?”
“長益市一醫院。”李總說,搖頭,“我這個堂弟一心想當一個正直的好官。鄉政府搞基礎建設,修公路、擴建學校,翻新政府辦公樓、建養豬場等等,村裏那些接了工程的包工頭送錢和煙給他,他都退了。”李總說到這裏噗哧一笑,“不怕你笑話,他連我這個堂哥的錢都不敢要,說他收了我的錢會睡覺不著。這就是我堂弟。現在他焦頭爛額的,到處籌錢給他母親治病。他又不是借一點點錢,一借就是獅子開大口,不把別人嚇住了?”
鍾鐵龍聽李總這麽說後,覺得自己在李鄉長這樣的好官麵前真不是個東西,覺得上天對李鄉長這樣的好人不太公平,心裏便尊敬起李鄉長來。吃過晚飯,他讓劉進先進房休息,自己開著奔馳向市立一醫院飆來了。這是一間睡四個病人的病房,病房裏比較熱鬧,李鄉長坐在一隅,明顯比早幾天瘦了圈,臉黑黑的,——那是疲勞、焦慮和惆悵所致。鍾鐵龍認識這種表情,他一個人時,在鏡子裏就看見自己臉上也有這種表情。李鄉長的母親躺在病床上,又是輸液又是輸癢,已進入了半昏迷狀態。李鄉長看見鍾鐵龍走來,沒起身,隻是衝鍾鐵龍淡淡地點了下頭。鍾鐵龍說:“我剛聽你堂兄說你母親病了。”
李鄉長根本就沒想起過鍾鐵龍,在他眼裏鍾鍾龍隻是個跟他談生意的有點固執和狡猾的商人,他根本就沒把鍾鐵龍列入可以幫他的朋友範疇。這幾天,他忙著籌錢,幾乎把鍾鐵龍忘記了。他對鍾鐵龍的到來頗有點意外,咧嘴說:“謝謝你關心。”
鍾鐵龍瞟一眼李鄉長,李鄉長瘦得顴骨都突出來了,臉上一片淒苦,仿佛地上遍地垃圾似的。鍾鐵龍理解道:“我聽李總說你媽需要換腎?錢籌到沒有?”
“要換腎,”李鄉長傷心道,“隻籌了三萬三千塊錢,還差十六萬七千元。”
鍾鐵龍同情地握住李鄉長的手,發現李鄉長的手冰涼冰涼的。這個房間沒有空調,就有些冷。鍾鐵龍想起自己早一向在吉祥酒店吃飯時,曾聽劉夫人介紹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女人說“市立一醫院的王院長”,就拉開通向陽台的門,掏出手機打劉夫人的手機。劉夫人接了,鍾鐵龍忙向劉夫人匯報了這個情況,希望能在王院長的關心下弄一間有空調的單間。劉夫人笑了笑,“那我跟王院長打個電話試試。”
一刻鍾後,護士和醫生相繼擁進病房,忙著跟李母轉病房。李鄉長很吃驚,以為是催他母親出院,他望著護士和醫生問:“怎麽啦醫生?”
醫生說:“跟你媽轉個病房。”
李鄉長“哦”了聲,望一眼鍾鐵龍,他剛才聽見鍾鐵龍在陽台上打電話,隻是他沒留心聽。鍾鐵龍忙解釋說:“是我安排的,安排一間有空調的房子給你們。”
李鄉長就感激地望一眼鍾鐵龍,“那我謝謝你。”
鍾鐵龍幫助李鄉長把他母親抱到擔架上,舉起打點滴的木架子,推著擔架進了電梯,上到四樓,進了一間高幹病室。病室裏隻有一張病床,一旁擺著一組漂亮的真皮沙發,還有很莊嚴寬大的黑漆茶幾,及黑漆衣架和黑漆衣櫃。還有一張門,推開門,裏麵是洗手間,有坐便器,坐便器兩旁還有不鏽鋼扶手。李鄉長一看就明白這房子價格不菲,傻眼了,看著鍾鐵龍,又是感動又是擔憂,說:“這我住不起,醫生,這要好多錢一天?”
護士回答:“兩百元一天。你換嗎?”
鍾鐵龍替李鄉長回答:“當然換。就這間房。”
李鄉長搖頭,“換什麽啊?不換,這太花錢了。鍾總,我感謝你的好心。”
鍾鐵龍說:“換,錢不要你操心。我明天讓黃總預交一個月的錢,不夠再交。”他望著李鄉長,“錢不是問題,隻要能把你媽的病治好就行。”
李鄉長聽了這話十分感動,馬上握住鍾鐵龍的手,“鍾總,雖然大恩不言謝,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太謝謝你了。隻是我怎麽收受得起呢?”
“沒什麽。”鍾鐵龍說,心裏透著高興,安排好李鄉長和他母親後,沒坐多久,因為他受不了李鄉長那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模樣,起身說:“我走了,明天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