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觀心悟語 (7)
詩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這是說有地位的人,赫然震怒,就可以收撥亂反正之效。一般人還是以少發脾氣少惹麻煩為上。盛怒之下,體內血球不知道要傷損多少,血壓不知道要升高幾許,總之是不衛生。而且血氣沸騰之際,理智不大清醒,言行容易逾分,於人於己都不相宜。希臘哲學家哀皮克蒂特斯說:“計算一下你有多少天不曾生氣。在從前,我每天生氣;有時每隔一天生氣一次;後來每隔三四天生氣一次;如果你一連三十天沒有生氣,就應該向上帝獻祭表示感謝。”減少生氣的次數便是修養的結果。修養的方法,說起來好難。另一位同屬於斯多亞派的哲學家羅馬的瑪可斯奧瑞利阿斯這樣說:“你因為一個人的無恥而憤怒的時候,要這樣地問你自己:‘那個無恥的人能不在這世界存在麽?’那是不能的。不可能的事不必要求。”壞人不是不需要製裁,隻是我們不必憤怒。如果非憤怒不可,也要控製那憤怒,使發而中節。佛家把“瞋”列為三毒之一,“瞋心甚於猛火”,克服瞋患是修持的基本功夫之一。燕丹子說:“血勇之人,怒而麵赤;脈勇之人,怒而麵青;骨勇之人,怒而麵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我想那神勇是從苦行修煉中得來的。生而喜怒不形於色,那天賦實在太厚了。
清朝初葉有一位李紱,著《穆堂類稿》,內有一篇《無怒軒記》,他說:“吾年逾四十,無涵養性情之學,無變化氣質之功,因怒得過,旋悔旋犯,懼終於忿戾而已,因以‘無怒’名軒。”是一篇好文章,而其戒謹恐懼之情溢於言表,不失讀書人的本色。
人生下來就是窮的,除了帶來一口奶之外,赤條條的,一無所有,誰手裏也沒有握著兩個錢。在稍稍長大一點,階級漸漸顯露,有的是金枝玉葉,有的是“雜和麵口袋”。但是就大體而論,還是泥巴裏打滾袖口上抹鼻涕的居多。兒童玩具本是少得可憐,而大概其中總還免不了一具“撲滿”,瓦做的,像是陶器時代的出品,大的小的掛綠釉的都有,間或也有形如保險箱,有鐵製的,這種玩具的用意就是警告孩子們,有錢要積蓄起來,免得在饑荒的時候受窮,窮的陰影在這時候就已罩住了我們!好容易過年賺來幾塊壓歲錢,都被騙弄丟在裏麵了,丟進去就後悔,想從縫裏倒出是萬難,用小刀撥也是枉然。積蓄是稍微有一點,窮還是窮。
而且事實證明,凡是積在撲滿裏的錢,除了自己早早下手摔破的以外,大概後來就不知怎樣就沒有了,很少能在日後發生什麽救苦救難的功效。等到再稍稍長大一點,用錢的更大,看見什麽都要流涎,手裏偏偏是空空如也,那時候真想來一個十月革命。就是富家子也是一樣,盡管是綺糯紈禱,他還是恨繼承開始太晚。這時候他最感覺窮,雖然他還沒認識窮。人在成年之後,開始麵對著糊口問題,不但糊自己的口,還要糊附屬人員的口,如果臉皮欠厚心地欠薄,再加上祖上是“忠厚傳家詩書繼世”的話,他這一生就休想能離開窮的掌握,人的一生,就是和窮掙紮的曆史。和窮掙紮的一生,無論勝利或失敗,都是慘。能不和窮掙紮,或於掙紮之餘還有點閑工夫做些別的事,那人是有福了。
所謂窮,也是比較而言。有人天天喊窮,不是今天透支,就是明天舉債,數目大得都驚人,然後指著身上衣服的一塊補丁或是皮鞋上的一條小小裂縫作為他窮的鐵證。這是寓闊於窮,文章中的反襯法。也有人量入為出,溫飽無虞,可是又擔心他的孩子將來自費留學的經費沒有著落,於是於自我麻醉中陷入於窮的心理狀態。若是西裝褲的後方越磨越薄,由薄而破,由破而織,由織而補上一大塊布,細針密縫,老遠地看上去像是一個圓圓的箭靶,(說也奇怪,人窮是先從褲子破起!)那麽,這個人可是真有些近於窮了。但是也不然,窮無止境。“大雪紛紛落,我住柴火垛,看你們窮人怎麽過!”窮人眼裏還有更窮的人。
窮也有好處。在優裕環境裏生活著的人,外加的裝飾與鋪排太多,可以把他的本來麵目掩沒無遺,不但別人認不清他真的麵目,往往對他發生誤會(多半往好的方麵誤會),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記自己是誰。窮人則不然,他的襤褸的衣裳等於是開著許多窗戶,可以令人窺見他的內容,他的蓽門蓬戶,盡管是窮氣冒三尺,卻容易令人發見裏麵有一個人。人越窮,越靠他本身的成色,其中毫無夾帶藏掖。人窮還可落個清閑,既少“車馬駐江幹”,更不會有人來求謀事,訃聞請箋都不會常常上門,他的時間是他自己的。窮人的心是的,和別的窮人之間沒有隔閡,所以窮人才最慷慨。金錯囊中所餘無錢,買房置地都不夠,反正是吃不飽餓不死,落得來個爽快,求片刻的快意,此之謂“窮大手”。我們看見過富家弟兄析產的時候把一張八仙桌子劈開成兩半,不曾看見兩個窮人搶食半盂殘羹剩飯。
窮時受人白眼是件常事,狗不也是專愛對著鶉衣百結的人汪汪嗎?人窮則頸易縮,肩易聳,頭易垂,須發許是特別長得快,擦著牆邊逡巡而過,不是賊也像是賊,以這種姿態出現,到處受窘。所以人窮則往往自然地有一種抵抗力出現,是名曰:酸。窮一經酸化,便不複是怕見人的東西。別看我衣履不整,我本來不以衣履見長!人和衣服架子本來是應該有分別的。別看我囊中羞澀,我有所不取;別看我落魄無聊,我有所不為,這樣一想,一股浩然之氣火辣辣地從丹田升起,腰板自然挺直,胸膛自然凸出,徘徊嘯傲,無往不宜。在別人的眼裏,他是一塊茅廁磚——臭而且硬,可是,人窮而不誌短者以此,布衣之士而可以傲王侯者亦以此,所以窮酸亦不可厚非,他不得不如此,窮若沒有酸支持著,它不能持久。
揚雄有逐貧之賦,韓愈有送窮之文,理直氣壯地要與貧窮絕緣,反倒被窮鬼說服,改容謝過肅之上座,這也是酸極一種變化。貧而能逐,窮而能送,何樂而不為?逐也逐不掉,送也送不走,隻好硬著頭皮甘與窮鬼為伍。窮不是罪過,但也究竟不是美德,值不得誇耀,更不足以傲人。典型的窮人該是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不改其樂當然是很好,簞食瓢飲究竟不大好,營養不足,所以顏回活到三十二歲短命死矣。孔子所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譬喻則可,當真如此就嫌其不大衛生。
人沒有不嬾的。
大清早,尤其是在寒冬,被窩暖暖的,要想打個挺就起床,真不容易。荒雞叫,由它叫。鬧鍾響,何妨按一下鈕,在床上再賴上幾分鍾。白香山大概就是一個慣睡嬾覺的人,他不諱言“日高睡足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他不僅嬾,還饞,大言不慚的說:“慵饞還自哂,快樂亦誰知?”白香山活了七十五歲,可是寫了兩千七百九十首詩,早晨睡睡嬾覺,我們還有什麽說的?
嬾字從女,當初造字的人,好像是對於女性存有偏見。其實勤與嬾與性別無關。曆史人物中,疏嬾成性者嵇康要算是一位。他自承:“不涉經學,性複疏嬾,筋駑肉緩,頭麵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洗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同時,他也是“臥喜晚起”之徒,而且“性複多蚤,把搔無已”。他可以長期的不洗頭、不洗臉、不洗澡,以至於渾身生虱!和捫虱而談的王猛都是一時名士。白居易“經年不沐浴,塵垢滿肌膚”,還不是由於嬾?蘇東坡好像也夠邋遢的,他有“老來百事嬾,身垢猶念浴”之句,嬾到身上蒙垢的時候才做沐浴之想。女人似不至此,尚無因嬾而昌言無隱引以自傲的。
主持中饋的一向是女人,縫衣搗砧的也一向是女人。“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是從前流行的女性自勵語,所謂三光、三慌是指頭上、臉上、腳上。從前的女人,夙興夜寐,沒有不患睡眠不足的,上上下下都要伺候周到,還要揪著公雞的尾巴就起來,來照顧她自己的“婦容”。頭要梳,臉要洗,腳要裹。所以朝暉未上就花朵盛開的牽牛花,別稱為“勤娘子”,嬾婆娘沒有欣賞的份,大概她隻能觀賞曇花。時到如今,情形當然不同,我們放眼觀察,所謂前進的新女性,哪一個不是生龍活虎一般,主內兼主外,集家事與職業於一身?世上如果真有所謂嬾婆娘,我想其數目不會多於好吃嬾做的男子漢。北平從前有一個流行的兒歌:“頭不梳,臉不洗,拿起尿盆兒就舀米”是誇張的諷刺。嬾字從女,有一點冤枉。
凡是自安於嬾的人,大抵有他或她的一套想法。可以推給別人做的事,何必自己做?可以拖到明天做的事,何必今天做?一推一拖,嬾之能事盡矣。自以為偶然偷嬾,無傷大雅。而且世事多變,往往變則通,在推拖之際,情勢起了變化,可能一些棘手的問題會自然解決。“不需計較苦勞心,萬事元來有命!”好像有時候餡餅是會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這種打算隻有一失,因為人生無常,如石火風燈,今天之後有明天,明天之後還有明天,可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明天。即使命不該絕,明天還有明天的事,事越積越多,越多越嬾得去做。“虱多不癢,債多不愁”,那是自我解嘲!嬾人做事,拖拖拉拉,到頭來沒有不丟三落四狼狽慌張的。你嬾,別人也嬾,一推再推,推來推去,其結果隻有誤事。
嬾不是不可醫,但須下手早,而且須從小處著手。這事需勞作父母的幫一把手。有一家三個孩子都貪睡嬾覺,遇到假日還理直氣壯的大睡,到時候母親拿起曬衣服用的竹竿在三張小床上橫掃,三個小把戲像鯉魚打挺似的翻身而起。此後他們養成了早起的習慣,一直到大。父親房裏有幾份報紙,歡迎閱覽,但是他有一個怪毛病,任誰看完報紙之後,必須折好疊好放還原處,否則他就大吼大叫。於是三個小把戲觸類旁通,不但看完報紙立即還原,對於其他家中日用品也不敢隨手亂放。小處不嬾,大事也就容易勤快。
我自己是一個相當的嬾的人,常走抵抗最小的路,虛擲不少的光陰。“架上非無書,眼慵不能看”(白香山句)。等到知道用功的時候,徒驚歲晚而已。英國十八世紀的綏夫特,偕仆遠行,路途泥濘,翌晨呼仆擦洗他的皮靴,仆有難色,他說:“今天擦洗幹淨,明天還是要泥汙。”綏夫特說:“好,你今天不要吃早餐了。今天吃了,明天還是要吃。”唐朝的高僧百丈禪師,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勵,每天都要勞動作農事,至老不休。有一天他的弟子們看不過,故意把他的農具藏了起來,使他無法工作,他於是真個的餓了自己一天沒有進食。得道的方外的人都知道刻苦自律。清代畫家石溪和尚在他一幅《溪山無盡圖》上題了這樣一段話,特別令人警惕。
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嬾惰。若當得個嬾字,便是嬾漢,終無用處。……殘衲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誦,稍餘一刻,必登山選勝,一有所得,隨筆作山水數幅或字一段,總之不放閑過。所謂靜生動,動必做出一番事業。端教一個人立於天地間無愧。若忽忽不知,嬾而不覺,何異草木!
一株小小的含羞草,尚且不是完全的“忽忽不知,嬾而不覺!”若是人而不如小草,羞!羞!羞!
說儉
儉是我們中國的一項傳統的美德。老子說他有三寶,其中之一就是“儉”,“儉故能廣”。《易·否》:“君子以儉德辟難。”《書·太甲上》:“慎乃儉德,唯懷永圖。”《墨子·辭過》:“儉節則昌,淫逸則亡。”都是說儉才能使人有遠大的前途,長久的打算,安穩的生活,古訓昭然,不需辭費。讀書人尤其喜歡以儉約自持,縱然顯達,亦不欲稍涉驕溢,極端的例如正考父為上卿,饘粥以糊口,公孫弘位在三公,猶為布被,曆史上都傳為美談。大概讀書知禮之人,富在內心,應不以處境不同而改易其操守。佛家說法,七情六欲都要斬盡殺絕,儉更不成其為問題。所以,無論從哪一種倫理學說來看,儉都是極重要的一宗美德,所謂“儉,德之共也”就是這個意思。不過,理想自理想,事實自事實,侈靡之風亦不自今日始。一千年前的司馬溫公在他著名的《訓儉示康》一文裏,對於當時的風俗奢侈即已深致不滿。“走卒類士服,農夫躡絲履”,他認為是怪事。士大夫隨俗而靡,他更認為可異。可見美德自美德,能實踐的人大概不多。也許正因為風俗奢侈,所以這一項美德才有不時的標出的必要。
在西洋,情形好像是稍有不同。柏拉圖的“共和國”,列舉“四大美德”(CardinalVirtues),而儉不在其內,後來羅馬天主教會補列三大美德,儉亦不包括在內。當然基督教主張生活節約,這是眾所熟知的。有人問ThomasàKempis(《效法基督》的作者):“你是過來人,請問和平在什麽地方?”他回答說:“在貧窮、在退隱、在與上帝同在。”不過這隻是為修道之士說法,其境界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西洋哲學的主要領域是它的形而上學部分,倫理學不是主要部分,這是和我們中國傳統迥異其趣的。所以在西洋,儉的觀念一向是很淡薄的。
(十)遠交近攻(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