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觀心悟語 (8)

西洋近代工業發達,人民生活水準亦因之而普遍提高。物質享受方麵,以美國為最。美國是個年輕的國家,得天獨厚,地大物博,人口稀少,秉承了歐洲近代文明的背景,而又特富開拓創造的精神,所以人民生活特別富饒,根本沒有“饑荒心理”存在。美國人隻要勤,並不要儉。有一分勤勞,即有一分收獲;有一分收獲,即有一分享受。美國的《獨立宣言》明白道出其立國的目標之一是“追求幸福”,物質方麵的享受當然是人生幸福中的一部分。“一簞食,一瓢飲”,在我們看是君子安貧樂道的表現,在美國人看是落伍的理想,至少是中古的禁欲派的行徑。美國人不但要盡量享受,而且要盡量設法提前享受,分期付款製度的暢行,幾乎使得人人經常的負上債務。

奢與儉本無明確界限,在某一時某一地並無虧於儉德之事,在另一時另一地即可構成奢侈行為。我們中國地大而物不博,人多而生產少,生活方式仍宜力持儉約。像美國人那樣的生活方式,固可羨慕,但是不可立即模仿。

臉譜

我要說的臉譜不是舊劇裏的所謂“整臉”“碎臉”“三塊瓦”之類,也不是麻衣相法裏所謂觀人八法“威、厚、清、古、孤、薄、惡、俗”之類。我要談的臉譜乃是每天都要映入我們眼簾的形形色色的活人的臉。舊戲臉譜和麻衣相法的臉譜,那乃是一些聰明人從無數活人臉中歸納出來的幾個類型公式,都是第二手的資料,可以不管。

古人雲“人心不同,各如其麵”,那意思承認人麵不同是不成問題的。我們不能不歎服人類創造者的技巧的神奇,差不多的五官七竅,但是部位配合,變化無窮,比七巧板複雜多了。對於什麽事都講究“統一”“標準化”的人,看見人的臉如此複雜離奇,恐怕也無法訓練改造,隻好由它自然發展罷?假使每一個人的臉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翻出來的,一律的濃眉大眼,一律的虎額隆準,在排起隊來檢閱的時候固然甚為壯觀整齊,但不便之處必定太多,那是不可想象的。

人的臉究竟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否則也就無所謂譜。就粗淺的經驗說,人的臉大致為二種,一種是令人愉快的,一種是令人不愉快的。凡是常態的,健康的,活潑的臉,都是令人愉快的,這樣的臉並不多見。令人不愉快的臉,心裏有一點或很多不痛快的事,很自然地把臉拉長一尺,或是罩上一層陰霾,但是這張臉立刻形成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立刻把這周圍的氣氛變得陰沉。假如,在可能範圍之內,努力把臉上的筋肉鬆弛一下,嘴角上掛出一個微笑,自己費力不多,而給予人的快感甚大,可以使得這人生更值得留戀一些。

我永不能忘記那永長不大的孩子潘彼得,他嘴角上永遠掛著一顆微笑,那是永恒的象征。一個成年人若是完全保持一張孩子臉,那也並不是理想的事,除了給“嬰兒自己藥片”作商標之外,也不見得有什麽用處。不過赤子之天真,如在臉上還保留一點痕跡,這張臉對於人類的幸福是有貢獻的。令人愉快的臉,其本身是愉快的,這與老幼妍媸無關。醜一點,黑一點,下巴長一點,鼻梁塌一點,都沒有關係,隻要上麵漾著充沛的活力,便能輻射出神奇的光彩,不但有光,還有熱,這樣的臉能使滿室生春,帶給人們興奮、光明、調諧、希望、歡欣。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如果懨懨生氣,我們也隻好當做石膏像來看待了。

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早起出門,留心觀察眼前活動的臉,看看其中有多少類型,有幾張使你看了一眼之後還想再看?

不要以為一個人隻有一張臉。女人不必說,常常“上帝給她一張臉,她自己另造一張”。不塗脂粉的男人的臉,也有“卷簾”一格,外麵擺著一副麵孔,在適當的時候呱嗒一聲如簾子一般卷起,另露出一副麵孔。“傑克博士與海德先生”(Dr.JekyllandMr.Hyde)那不是寓言。誤入仕途的人往往養成這一套本領。對下司道貌岸然,或是麵部無表情,像一張白紙似的,使你無從觀色,莫測高深,或是麵皮繃得像一張皮鼓,臉拉得驢般長,使你在他麵前覺得矮好幾尺!但是他一旦見到上司,驢臉得立刻縮短,再往癟裏一縮,馬上變成柿餅臉,堆下笑容,直線條全變成曲線條,如果見到更高的上司,連笑容都凝結得堆不下來,未開言嘴唇要抖上好大一陣,臉上做出十足的誠惶誠恐之狀。簾子臉是傲下媚上的主要工具,對於某一種人是少不得的。

不要以為臉和身體其他部分一樣地受之父母,自己負不得責。不,在相當範圍內,自己可以負責的,大概人的臉生來都是和善的,因為從嬰兒的臉看來,不必一定都是顏如渥丹,但是大概都是天真無邪,令人看了喜歡的。我還沒見過一個孩子帶著一副不得善終的臉,臉都是後來自己作踐壞了的,人們多半不體會自己的臉對於別人發生多大的影響。臉是到處都有的。在送殯的行列中偶然發現的哭喪臉,作訃聞紙色,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固然難看。一行行的囚首垢麵的人,如稻草人,如喪家犬,臉上作黃蠟色,像是才從牢獄裏出來,又像是要到牢獄裏去,凸著兩隻沒有神的大眼睛,看著也令人心酸。

還有一大群心地不夠薄臉皮不夠厚的人,滿臉泛著平價米色,嘴角上也許還沾著一點平價油,身穿著一件平價布,一臉的愁苦,沒有一絲的笑容,這樣的臉是頗令人不快的。但是這些貧病愁苦的臉還不算是最令人不愉快,因為隻是消極得令人心裏堵得慌,而且稍微增加一些營養(如肉糜之類)或改善一些環境,臉上的神情還可以漸漸恢複常態。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來吃得飽,睡得著,紅光滿麵的臉,偏偏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冷森森地拒人千裏之外,看你的時候眼皮都不抬,嘴撇得瓢兒似的,冷不防抬起眼皮給你一個白眼,黑眼球不知翻到哪裏去了,脖梗子發硬,腦殼朝天,眉頭皺出好幾道熨鬥都熨不平的深溝——這樣的神情最容易在官辦的業務機關的櫃台後麵出現。遇見這樣的人,我就覺得惶惑:這個人是不是昨天賭了一夜以致睡眠不足,或是接連著腹泄了三天,或是新近遭遇了什麽冥凶,否則何以乖戾至此,連一張臉的常態都不能維持了呢?

生日

生日年年有,而且人人有,所以不希罕。

誰也自己不會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呱呱墜地之時,誰有閑情逸致去看日曆?當時大概隻是覺得空氣涼,肚子餓,誰還管什麽生辰八字?自己的生年月日,都是後來聽人說的。

其實生日,一生中隻能有一次。因為生命隻有一條之故。一條命隻能生一回死一回。過三百六十五天隻能算是活了一周歲。這年頭,活一周年當然不是容易事,尤其是已經活了好幾十周歲之後,自己的把握越來越小,感覺到地心吸力越來越大,不知哪一天就要結束他在地麵上的生活,所以要慶祝一下也是人情之常。古有上壽之禮,無慶生日之禮。因為生日本身無可慶。西人祝賀之詞曰:“願君多過幾個快樂的生日。”亦無非是祝壽之意。壽在哪一天祝都是一樣。

我們生到世上,全非自願。佛書以生為十二因緣之一,“從現世善惡之業,從世還於六道四生中受生,是名為生”。糊裏糊塗的,神差鬼使的,我們被捉弄到這塵世中來。來的時候,不曾征求我們的同意,將來走的時候,亦不會征求我們的同意。我們是從哪裏來的,我們不知道,我們最後到哪裏去,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就是這生、老、病、死的一個斷片。然而這世界上究竟有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否則為什麽有人老是活不夠,甚至要高呼“人生七十才開始”?

到了生日值得歡樂的隻有一種人,那就是“萬乘之主”。不需要頤指氣使,自然有人來山呼萬歲,自然有百官上表,自然有人來說什麽“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全不問那個“慶”字是怎麽。唐太宗謂長孫無忌曰:“某月日是朕生日,世俗皆為歡樂,在朕翻為感傷。”做了皇帝還懂得感傷,實在是很難得,具見人性未泯,不愧為明主,雖然我們不太清楚他感傷的是哪一宗。是否躊躇滿誌之時,頓生今昔之感?在曆史上最後一個輝煌的千秋節該是滿清慈禧太後六十大慶在頤和園的那一番鋪張,可憐“薄海歡騰”之中聽到鼙鼓之聲動地來了!

田舍翁過生日,唯一的節目是吃,真是實行“雞豬魚蒜,逢箸則吃,生老病死,時至則行”的主張,什麽都是假的,唯獨吃在肚裏是便宜。讀蓮池大師戒殺文,開篇就說,“一曰生日不宜殺生。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己身始誕之辰,乃父母垂亡之日也!是日也,正宜戒殺持齋,廣行善事,庶使先亡考妣,早獲超升,見在椿萱,增延福壽,何得頓忘母難,殺害生靈,上貽累於親,下不利於己?”雖是藹然仁者之言,但是不合時尚。祝賀生日的人很少吃下一塊覆滿蠟油的蛋糕而感到滿意的,必須七葷八素的塞滿肚皮然後才算禮成。過生日而想到父母,現代人很少有這樣的聯想力。

年齡

從前看人作序,或是題畫,或是寫匾,在署名的時候往往特別注明“時年七十有二”、“時年八十有五”或是“時年九十有三”,我就肅然起敬。春秋時人榮啟期以為行年九十是人生一樂,我想擁有一大把年紀的人大概是有一種可以在人前誇耀的樂趣。隻是當時我離那耄耋之年還差一大截子,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有資格在署名的時候也寫上年齡。我揣想署名之際寫上自己的年齡,那時心情必定是揚揚得意,好像是在宣告:“小子們,你們這些黃口小兒,乳臭未幹,雖然幸離繈褓,能否達到老夫這樣的年齡恐怕尚未可知哩。”須知得意不可忘形,在誇示高齡的時候,未來的歲月已所餘無幾了。俗語有一句話說:“棺材是裝死人的,不是裝老人的。”話是不錯,不過你試把棺蓋揭開看看,裏麵躺著的究竟是以老年人為多。年輕的人將來的歲月尚多,所以我們稱他為富於年。人生以年齡計算,多活一年即是少了一年,人到了年促之時,何可誇之有?我現在不複年輕,看人署名附帶聲明時年若幹若幹,不再有豔羨之情了。倒是看了富於年的英俊,有時不勝羨慕之至。

裸子植物和雙子葉植物,其莖部的細胞因春夏成長秋冬停頓之故而形成所謂年輪,我們可以從而測知其年齡。人沒有年輪,而且也不便橫切開來察驗。人年紀大了常自謙為馬齒徒增,也沒有人掰開他的嘴巴去看他的牙齒。眼角生出魚尾紋,臉上遍灑黑斑點,都不一定是老朽的象征。頭發的黑白更不足為憑。有人春秋鼎盛而已皓首皤皤,有人已到黃耈之年而頂上猶有“不白之冤”,這都是習見之事。不過,歲月不饒人,冒充少年究竟不是容易事。地心的吸力誰也抵抗不住。臉上、頸上、腰上、踝上,連皮帶肉的往下墜,雖不至於“載跋其胡”,那副龍鍾的樣子是瞞不了人的。別的部分還可以遮蓋起來,麵部經常暴露在外,經過幾番風雨,多少回風霜,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好像有些女人對於臉上的情況較為敏感。眼窩底下掛著兩個泡囊,其狀實在不雅,必剔除其中的脂肪而後快。兩頰鬆懈,一條條的溝痕直垂到脖子上,下巴底下更是一層層的皮肉堆累,那就隻好開刀,把整張的臉皮揪扯上去,像國劇一些演員化裝那樣,眉毛眼睛一齊上挑,兩腮變得較為光滑平坦,皺紋似乎全不見了。此之謂美容、整容,俗稱之為拉皮。行拉皮手術的人,都秘不告人,而且諱言其事。所以在飲宴席上,如有麵無皺紋的年高名婆在座,不妨含混的稱讚她駐顏有術,但是在點菜的時候不宜高聲的要雞絲拉皮。

其實自古以來也有不少男士熱衷於駐顏。南朝宋顏延之《庭誥文》:“煉形之家,必就深曠,友飛靈,餱丹石,粒精英,所以還年卻老,延華駐采。”道家煉形養元,可以屍解升天,豈隻延華駐采?這都是一些姑妄言之的神話。貴為天子的人才真的想要還年卻老,千方百計的求那不老的仙丹。看來隻有晉孝武帝比較通達事理,他飲酒舉杯屬長星(即彗星):“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可是一般的天子或近似天子的人都喜歡聽人高呼萬歲無疆!

除了將要諏吉納采交換庚帖之外,對於別人的真實年齡根本沒有多加探討的必要。但是我們的習俗,於請教“貴姓”、“大名”、“府上”之後,有時就會問起“貴庚”、“高壽”。有人問我多大年紀,我據實相告“七十八歲了”。他把我上下打量,搖搖頭說:“不像,不像,很健康的樣子,頂多五十。”好像他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那是言不由衷的恭維話,我知道,但是他有意無意的提醒了我剛忘記了的人生四苦。能不能不提年齡,說一些別的,如今天天氣之類?

(十)遠交近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