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老饕漫筆 (6)

北平人家裏吃白肉也有季節,通常是在三伏天。豬肉煮一大鍋,瘦多肥少,切成一盤盤的端上桌來。煮肉的時候如果先用繩子把大塊的肉五花大綁,緊緊捆起來,煮熟之後冷卻,解開繩子用利刃切片,可以切出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肉不宜煮得過火,用筷子戳刺即可測知其熟的程度。火候要靠經驗,刀法要看功夫。要橫絲切,順絲就不對了。白肉沒有鹹味,要蘸醬油,要多加蒜末。川菜館於蒜醬油之外,另備辣椒醬。如果醬油或醬澆在白肉上,便不對味。

白肉下酒宜用高粱。吃飯時另備一盤酸菜,一盤白肉碎末,一盤醃韭菜末,一盤芫荽末,拌在飯裏,澆上白肉湯,撒上一點胡椒粉,這是標準吃法。北方人吃湯講究純湯,雞湯就是雞湯,肉湯就是肉湯,不羼別的東西。那一盤酸菜很有道理,去油膩,開胃。

爆雙脆

爆雙脆是北方山東館的名菜。可是此地北方館沒有會做爆雙脆的。如果你不知天高地厚,進北方館就點爆雙脆,而該北方館竟也不知地厚天高硬敢應這一道菜,結果一定是端上來一盤黑不溜秋的死眉瞪眼的東西,一看就不起眼,入口也嚼不爛,令人敗興。就是在北平東興樓或致美齋,爆雙脆也是稱量手藝的菜,利巴頭二把刀是不敢動的。

所謂雙脆,是雞胗和羊肚兒,兩樣東西旺火爆炒,炒出來紅白相間,樣子漂亮,吃在嘴裏韌中帶脆,咀嚼之際自己都能聽到喀吱喀吱地響。雞胗易得,撿肥大者去裏,所謂去裏就是把附在上麵的一層厚皮去掉。我們平常在山東館子叫“清炸胗”,總是附帶關照茶房一聲:“要去裏兒!”即因去了裏兒才能嫩。一般人不知去裏,嚼起來要吐核兒,不是味道。肚子是羊肚兒,而且是厚肥的肚領,而且是剝皮的肚仁兒,這才夠資格成為一脆。求羊肚兒而不可得,豬肚兒代替,那就遜色多了。雞胗和肚子都要先用刀劃橫豎痕,越細越好,目的是使油容易滲透而熱力迅速侵入,因為這道菜純粹是靠火候。兩樣東西不能一起過油炒。雞胗需時稍久,要先下鍋,羊肚兒若是一起下鍋,結果不是肚子老了就是雞胗不夠熟。這兩樣東西下鍋爆炒勾汁,來不及用鏟子翻動,必須端起鍋來把鍋裏的東西拋向半空中打個滾再落下來,**固體一起掂起,連掂三五下子,熟了。這不是特技表演,這是火候必需的功夫。在旺火熊熊之前,熱油潑濺之際,把那本身好幾斤重的鐵鍋隻手耍那兩下子,沒有一點手藝行麽?難怪此地山東館,不敢輕易試做爆雙脆,一來材料不齊,二來高手難得。

談到這裏,想到北平的爆肚兒。

肚兒是羊肚兒,口北的綿羊又肥又大,羊胃有好幾部分:散淡、葫蘆、肚板兒、肚領兒,以肚領兒為最厚實。館子裏賣的爆肚兒以肚領兒為限,而且是剝了皮的,所以稱之為肚仁兒。爆肚仁兒有三種做法:鹽爆、油爆、湯爆。鹽爆不勾芡粉,隻加一些芫荽梗蔥花,清清爽爽。油爆要勾大量芡粉,粘粘糊糊。湯爆則是清湯汆煮,完全本味,蘸鹵蝦油吃。三種吃法各有妙處。記得從前在外留學時,想吃的家鄉菜以爆肚兒為第一。後來回到北平,東車站一下車,時已過午,料想家中午飯已畢,乃把行李寄存車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齋獨自小酌,一口氣叫了三個爆肚兒,鹽爆油爆湯爆,吃得我牙根清酸。然後一個清油餅一碗燴兩雞絲,酒足飯飽,大搖大擺還家。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餘年猶不能忘。

燴銀絲也很可口。煮爛了的肚板兒切成細絲,燴出來顏色雪白。煮前一定要洗得幹淨才成。在家裏自己煮羊肚兒也並不難。除去草芽之後用鹽巴用力翻來翻去地搓,就可以搓得雪白,而且可以除去膻氣。整個羊胃,一律切絲,寬湯慢煮,煮爛為止。

東安市場及廟會等處都有賣爆肚兒的攤子,以水爆為限,而且草芽未除,煮出來烏黑一團,雖然也很香脆,隻能算是平民食物。

北平的零食小販

北平人饞。饞,據字典說是“貪食也”,其實不隻是貪食,是貪食各種美味之食。美味當前,固然饞涎欲滴,即使閑來無事,饞蟲亦在咽喉中抓撓,迫切的需要一點什麽以膏饞吻。三餐時固然希望青粱羅列,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時間也一樣的想饞嚼,以鍛煉其咀嚼筋。看鷺鷥的長頸都有一點羨慕,因為頸長可能享受更多的徐徐下咽之感,此之謂饞,饞字在外國語中無適當的字可以代替,所以講到饞,真“不足為外人道”。有人說北平人之所以特別饞,是由於當年的八旗子弟遊手好閑的太多,閑就要生事,在吃上打主意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各式各樣的零食小販便應運而生,自晨至夜逡巡於大街小巷之中。

北平小販的吆喝聲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這與平劇有無關係,其抑揚頓挫,變化頗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臉,有的沉悶如黑頭,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晝給浩浩欲沸的市聲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給寂靜的夜帶來一些淒涼。細聽小販的呼聲,則有直譬,有隱喻,有時竟像謎語一般的耐人尋味。而且他們的吆喝聲,數十年如一日,不曾有過改變。我如今閉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販的呼聲儼然在耳,一個個的如在目前。現在讓我就記憶所及,細細數說。

首先讓我提起“豆汁”。綠豆渣發酵後煮成稀湯,是為豆汁,淡草綠色而又微黃,味酸而又帶一點黴味,稠稠的,混混的,熱熱的。佐以辣鹹菜,即棺材板切細絲,加芹菜梗,辣椒絲或末。有時亦備較高級之醬菜如醬蘿卜醬黃瓜之類,但反不如辣鹹菜之可口,午後啜三兩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熱,終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北平城裏人沒有不嗜豆汁者,但一出城則豆渣隻有喂豬的份,鄉下人沒有喝豆汁的。外省人居住北平二三十年往往不能養成喝豆汁的習慣。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其次是“灌腸”。後門橋頭那一家的大灌腸,是真的豬腸做的,遐邇馳名,但嫌油膩。小販的灌腸雖有腸之名實則並非是腸,僅具腸形,一條條的以芡粉為主所做成的橛子,切成不規則形的小片,放在平底大油鍋上煎炸,炸得焦焦的,蘸蒜鹽汁吃。據說那油不是普通油,是從作坊裏從馬肉等熬出來的油,所以有這一種怪味。單聞那種油味,能把人惡心死,但炸出來的灌腸,噴香!

從下午起有沿街叫賣“麵筋喲”者,你喊他時須喊“賣熏魚兒的”,他來到你們門口打開他的背盒由你揀選時卻主要的是豬頭肉。除豬頭肉的臉子、隻皮、口條之外還有腦子、肝、腸、苦腸、心頭、蹄筋等等,外帶著別有風味的幹硬的火燒。刀口上手藝非凡,從夾板縫裏抽出一把飛薄的刀,橫著削切,把豬頭肉切得薄如紙,塞在那火燒裏食之,熏味撲鼻!這種鹵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製中有特殊的風味。離開北平便嚐不到。

薄暮後有叫賣羊頭肉者,這是回教徒的生意[],刀板器皿刷洗得一塵不染,切羊臉子是他的拿手,切得真薄,從一隻牛角裏撒出一些特製的胡鹽,北平的羊好,有濃厚的羊味,可又沒有濃厚到膻的地步。

也有推著車子賣“燒羊脖子燒羊肉”的。燒羊肉是經過煮和炸兩道手續的,除肉之外還有肚子和鹵湯。在夏天佐以黃瓜大蒜是最好的下麵之物。推車賣的不及街上羊肉鋪所發售的,但慰情聊勝於無。

北平的“豆腐腦”,異於川湘的豆花,是哆哩哆嗦的軟嫩豆腐,上麵澆一勺鹵,再加蒜泥。

“老豆腐”另是一種東西,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窠,加芝麻醬韭菜末辣椒等佐料,熱乎乎的連吃帶喝亦頗有味。

北平人做“燙麵餃”不算一回事,真是舉重若輕叱吒立辦,你喊三十餃子,不大的工夫就給你端上來了,一個個包得細長齊整又俊又俏。

斜尖的炸豆腐,在花椒鹽水裏煮得飽飽的,有時再羼進幾個粉絲做的炸丸子,放進一點辣椒醬,也算是一味很普通的零食。

餛飩何處無之?北平挑擔賣餛飩的卻有他的特點,餛飩本身沒有什麽異樣,由筷子頭撥一點肉餡往三角皮子上一抹就是一個餛飩,特殊的是那一鍋肉骨頭熬的湯別有滋味,誰家裏也不會把那麽多的爛骨頭煮那麽久。

一清早賣點心的很多,最普通的是燒餅油鬼。北平的燒餅主要的有四種,芝麻醬燒餅、螺絲轉、馬蹄、驢蹄,各有千秋。芝麻醬燒餅,外省仿造者都不像樣,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總是不夠標準。螺絲轉兒最好是和“甜漿粥”一起用,要夾小圓圈油鬼。馬蹄兒隻有薄薄的兩層皮,宜加圓飽的甜油鬼。驢蹄兒又小又厚,不要油鬼做伴。北平油鬼,不叫油條,因為根本不作長條狀,主要的隻有兩種,四個圓飽聯在一起的是甜油鬼,小圓圈的油鬼是鹹的,炸得特焦,夾在燒餅裏一按哢喳一聲。離開北平的人沒有不想念那種油鬼的。外省的油條,虛泡囊腫,不夠味,要求炸焦一點也不行。

“麵茶”在別處沒見過。真正的一鍋糨糊,炒麵熬的,盛在碗裏之後,在上麵用筷子蘸著芝麻醬撒滿一層,唯恐撒得太多似的。味道好麽?至少是很怪。

賣“三角饅頭”的永遠是山東老鄉。打開蒸籠布,熱騰騰的各樣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饅頭、豆沙包、蒸餅、紅棗蒸餅、高莊饅頭,聽你檢選。

“杏仁茶”是北平的好,因為杏仁出在北方,提味的是那少數幾顆苦杏仁。

豆類做出的吃食可多了,首先要提“豌豆糕”。小孩子一聽打鏜鑼的聲音很少不怦然心動的。賣豌豆糕的人有一把手藝,他會把一塊豌豆泥捏成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可以聽你的吩咐捏一把茶壺,壺蓋壺把壺嘴俱全,中間灌上黑糖水,還可以一杯一杯的往外倒。規模大一點的是荷花盆,真有花有葉,盆裏灌黑糖水。最簡單的是用模型翻製小餅,用芝麻作餡。後來還有“仿膳”的夥計出來做這一行生意,善用豌豆泥製各式各樣的點心,大八件、小八件,什麽卷酥喇嘛糕棗泥餅花糕,五顏六色,應有盡有,惟妙惟肖。

“豌豆黃”之下街賣者是粗的一種,製時未去皮,加紅棗,切成三尖形矗立在案板上。實際上比鋪子賣的較細的放在紙盒裏的那種要有味得多。

“熱芸豆”有紅白二種,普通的吃法是用一塊布擠成一個豆餅,可甜可鹹。

“爛蠶豆”是俟蠶豆發芽後加五香大料煮成的,爛到一擠即出。

“鐵蠶豆”是把蠶豆炒熟,其幹硬似鐵。牙齒不牢者不敢輕試,但亦有酥皮者,較易嚼。

夏季雨後照例有小孩提著竹籃赤足淌水而高呼“幹香豌豆”,鹹滋滋的也很好吃。

“豆腐絲”,粗糙如豆腐渣,但有人拌蔥卷餅而食之。

“豆渣糕”是芸豆泥做的,作圓球形,蒸食,售者以竹筷插之,一插即是兩顆,加糖及黑糖水食之。

“甑兒糕”,是米麵填木碗中蒸之,噝噝作響。頃刻而熟。

“漿米藕”是老藕孔中填糯米,煮熟切片加糖而食之。挑子周圍經常環繞著饞涎欲滴的小孩子。

北平的“酪”是一項特產,用牛奶凝凍而成,夏日用冰鎮,涼香可口,講究一點的酪在酪鋪發售,沿街販賣者亦不惡。

“白薯”(即南人所謂紅薯),有三種吃法,初秋街上喊“栗子味兒的”者是幹煮白薯,細細小小的一根根的放在車上賣。稍後喊“鍋底兒熱和”者為帶汁的煮白薯,塊頭較大,亦較甜。此外是烤白薯。

“老玉米”(即玉蜀黍)初上市時也有煮熟了在街上賣的。對於城市中人這也是一種新鮮滋味。

沿街賣的“粽子”,包得又小又俏,有加棗的,有不加棗的,擺在盤子裏齊整可愛。

北平沒有湯圓,隻有“元宵”,到了元宵季節街上有叫賣煮元宵的。袁世凱稱帝時,曾一度禁稱元宵,因與“袁消”二字音同,改稱湯圓,可嗤也。

糯米團子加豆沙餡,名曰“愛窩”或“愛窩窩”。

黃米麵做的“切糕”,有加紅豆的,有加紅棗的,賣時切成斜塊,插以竹簽。

菱角是小的好,所以北平小販賣的是小菱角,有生有熟,用剪去刺,當中剪開。很少賣大的紅菱者。

“老雞頭”即芡實。生者為刺囊狀,內含芡實數十顆,熟者則為圓硬粒,須敲碎食其核仁。

供兒童以糖果的,從前是“打鏜鑼的”,後又有賣“梨糕”的,此外如“吹糖人的”,賣“糖雜麵的”,都經常徘徊於街頭巷尾。

“爬糕”、“涼粉”都是夏季平民食物,又酸又辣。

“驢肉”,聽起來怪駭人的,其實切成大片瘦肉,也很好吃。是否有駱駝肉馬肉混在其中,我不敢說。

擔著大銅茶壺滿街跑的是賣“茶湯”的,用開水一衝,即可調成一碗茶湯,和鋪子裏的八寶茶湯或牛髓茶固不能比,但亦頗有味。

“油炸花生仁”是用馬油炸的,特別酥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