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觀心悟語 (3)

代溝之說,有相當的道理。不過這條溝如何溝通,隻好潛移默化,子女對父母未便耳提麵命。上一代的人有許多怪習慣,例如:父母對於用錢的方式,就常不為子女所了解。年輕人心裏常嘀咕,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一個錢也帶不了棺材裏去!一個錢看得像鬥大,一串串的穿在肋骨上,就是舍不得摘下來。眼瞧著錢財越積越多,而生活水準不見提高。嘀咕沒有用,要事實上逐步提示新的生活模式。看他的一把座椅缺了一隻腳,墊著一塊磚,勉強湊合,你便不妨給他買一張轉椅躺椅之類,看他肯不肯坐。看他的衣服捉襟見肘,汙漬斑斑,你便不妨給他買一件鬆鬆大大的夾克,看他肯不肯穿。這當然不免要破費幾文,然而這是個案研究的教學法,教具是免不了的。終極目的是要父母懂得如何過現代的生活,要讓他知道消費未必就是浪費。

勤儉起家的人無不愛惜物資。一顆飯粒都不可剩在碗裏,更不可以落在地上。一張紙,一根繩,都不能委棄。以致家家都有一屋子的破銅爛鐵。陶侃竹頭木屑的故事一直傳為美談,須知陶侃至少有儲存那些竹頭木屑的地方。如今三房兩廳的逼仄的局麵,如何容得下那一大堆的東西?所以做子女的在家裏要不時的負起清除家裏陳年垃圾的責任。要教導父母,莫要心疼,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們一般中國人沒有立遺囑的習慣,盡管死後子女打得頭破血出,或是把一張楠木桌鋸成兩半以便平分,或是纏訟經年丟人現眼,就是不肯早一點安排清楚。其原因在於諱言死。人活著的時候稱死為“不諱”或“不可諱”,那意思就是說能諱時則諱,直到翹了辮子才不再諱。逼父母立遺囑,這當然使不得。勸父母立遺囑,也很難啟齒。究竟如何使父母早立遺囑,就要相機行事,乘父母心情開朗的時候,婉轉進言,善為說詞,以不傷感情為主。等到父母病革,快到易簀的時候才請他口授遺言,似乎是太晚了一些。

教育的方法多端,言教不如身教。父母設非低能,大抵也會知道模仿。在公共場所,如果年輕人都知道不可喧嘩,他們的父母大概也會不大聲說話。如果年輕人都知道魚貫排隊,他們的父母也會不再攘臂搶先。如果年輕人不牽著狗在人行道上遺矢,他們的父母也許不好意思到處吐痰。種種無言之教,影響很大,父母教育兒女,兒女也教育父母,有些事情是需要解釋的,例如:中年發福不是好現象,要防止血壓高,要注意膽固醇等等。

有些父母在行為上犯有錯誤,甚至惡性重大不堪造就,為人子者也負有教育的責任。子曰:“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敬而不違,勞而不怨。”這就是說,父母有錯,要委婉勸告,不可不管;他不聽,也不可放棄不管,更不可怨恨。當然,更不可以體罰。看父母那副孱弱的樣子,不足以當尊拳。

錢的教育

(十)遠交近攻(2)

烏托邦的作者告訴我們說,在理想的國裏,小孩子拿金錢當做玩具,孩子們可以由性的大把地抓錢,順手丟來丟去的玩。其用意在使孩子把金錢看成司空見慣的東西,久之便會覺得金錢這東西稀鬆平常,長大了之後自然也就不會過分的重視金錢,貪吝的毛病也就可以不至於犯了。這理想恐怕終歸是個理想吧?小孩子沒有不喜歡耍槍弄棒的,長大之後更容易培養出尚武的精神;小孩子沒有不喜歡飛機模型的,長大之後很可能對航空發生很大的興趣。所以幼習俎豆,長大便成聖賢,這種故事不能不說有幾分道理。小時候在錢堆裏打滾,大了便不愛錢,這道理我卻不敢深信。

事實上一般小孩子們所受的關於錢的教育,都是培養他對於錢的愛好。我們小時候,玩的不是錢,而常常是裝錢的撲滿。門口過來了一個小販,吆喝著:“小盆兒啊小罐兒啊!”往往不經我們的請求,大人就給買一個瓦製的小撲滿。大人告訴我們把錢一個個的放進那個小孔裏麵,積著,積著,積滿了之後撲的一聲摔碎,便可以有筆大錢。那一筆錢做什麽用?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以我個人而論,我拿到一個撲滿之後,我卻是被這個古怪的玩意所誘惑了,覺得怪有趣的,恨不得能立刻把它填滿,我憧憬著將來有一天摔碎它時的那種快樂。

我手裏難得有錢,錢是在父親屋裏的大木櫃裏鎖著的,我手裏的錢隻有三種來源:一是過年時的壓歲錢,或是客人來時給的紅紙包的錢;一是自己生辰家裏長輩給的錢;一是從每日點心費裏積攢下來的節餘。有一點兒富餘的錢,便急忙投進撲滿,當的一聲,怪好玩兒的。起初我對於這小小的儲蓄銀行很感興趣,不時地取出來搖搖,從那個小孔往裏麵窺看。但是不久我就恍然,我是被騙了,因為我在想買冰糖葫蘆或是糯米藕的時候,才明白那撲滿裏的錢是無法取出來用的,那窟窿太小,倒是倒不出來,用刀子撥也撥不出來,要摔又不敢,我開始明白這不是一個玩具,這是一個強迫儲蓄的一種陷阱。金錢這東西為什麽是那樣的寶貴,必須如此周密的儲藏起來呢?撲滿並沒有給我養成儲蓄的美德,它反倒幫助我對於錢發生一種神秘的感覺。

有人主張絕對不給孩子們任何零錢,一切糖果玩具都已準備齊全,當然無從令孩子們去學習揮霍的本領。銅臭是越晚沾染人的雙手越好。可是這種辦法也有時效的限製,一離開家之後任何孩子都會立刻感覺到錢的重要。我小的時候,每天上學口袋裏放兩個銅板,到學校可以買兩套燒餅油條做早點吃,我本來也沒有別的其他。但是過了兩天,學校門口來了一個賣糯米藕的小販,圍了一圈的小顧客,我擠進去一看,那小販正在一片一片地切著一橛赭中帶紫的東西,像是藕,可是孔裏又塞著東西,切好之後澆一小勺紅糖汁和一小勺桂花,令人饞涎欲滴!我咽了一口唾沫之後退出來了。第二天仗著膽子去買一碟嚐嚐,卻料不到起碼要四個銅板才肯賣。我忍了兩天沒吃早點換到了一碟這個無名的美味。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錢的用處,第一次感覺到沒有錢的苦處。我相當的了解了錢的神秘。

錢的用處比較容易明白,錢從什麽地方來,便比較難以了解。父母的櫃子裏、皮包裏,不斷的有錢的補充。但是從哪裏來的呢?有人主張用實驗的方法教導孩子:不工作便沒有錢。於是他們鼓勵孩子們服務,按服務的多寡優劣而付給報酬。芟除庭草,一角錢;汲水澆花,一角錢;看家費,一角錢;投郵費,一角錢……這種辦法有好處,可以讓孩子知道錢不是白給的,是勞動換來的。但是也有流弊,“沒有錢便不工作”。我看見過很多人家的孩子,不給錢便不肯寫每天一頁的大字,不給錢便死抱著桌腿不肯上學,不給錢便撒潑打滾不給你一刻安靜的工夫去睡午覺。這樣,錢的報酬的功用已經變成為賄賂的功用了!“沒有錢便不工作”,這原則並不錯,不過在家庭裏應用起來,便抹煞了人與人之間的情分,似乎是太早的戕賊了人的性靈了。

如果把錢的教育寫成一本大書,我想也不過是上下兩卷,上卷是錢怎樣來,下卷是錢怎樣去。

錢怎樣來,隻能由上一輩的人做一個榜樣給下一輩的人看。示範的作用很大,孩子們無須很早的就實習。如果一個人的人生觀和宇宙觀都是從錢的方孔裏望出去的,我相信他的孩子們一定會有一套拜金主義的心理。如果一個人用各種欺騙舞弊的方法把錢弄到家裏而並不臉紅,而且洋洋得意的自詡為能,甚而給孩子們也分潤一點兒油水,我想這也就是很有效的一種教育,孩子長大必定也會有從政經商的全副的本領。所謂家學淵源,在這一方麵也應用得上。講到錢的去處,孩子們的意見永遠不會和上一輩的相同,年輕人總覺得父母把錢係在肋骨上,每個大錢拿下來都是血淋淋的。

錢永遠沒有足夠的時候。正當的用錢的方法,是可以從小就加以訓練的。有人主張,一個家庭的經濟應該對孩子們公開,月底召開一次家庭會議,懂事的孩子們全都到席,家長報告賬目和預算,讓大家公開討論。在這民主的形式之下,孩子們會養成一種自尊。大姐姐本來吵著買大衣,結果會自動放棄,移做弟弟妹妹買皮鞋用,大哥哥本來爭著要置自行車,結果也會自動放棄,移做冬天買煤之用。這是良好習慣的養成。錢用在比較最需要的地方去。錢不但滿足自己的物質的需要,錢還要顧及自己的內心的平安。這樣的用錢的方法,值得一試。孩子們不一定永遠是接受命令,他也可以理解。

(原載1947年11月9日《益世報·星期小品》第十七期,署名靈雨)

幸災樂禍

有人問“幸災樂禍”一語,如何英譯。英語中好像沒有現成的字辭可用,隻好累贅一些譯其大意。德文裏有一個字,schadenfreud,似尚妥切,schaden,是災禍,freud是樂,看到別人的災禍而引以為樂。

“幸災樂禍”一語出自《左傳·僖公十四年》:“背施無親,幸災不仁”,及莊公二十:“歌舞不倦,是樂禍也。”原說的是國與國之間的關係,現在人與人之間也常使用這個成語,表示同情心之缺乏,甚至冷酷自私的態度。

其實,幸災樂禍不一定是某個人品行上的缺點,實在是人性某方麵的通性之一。人在內心上很少不幸災樂禍的。有人明白的表示了出來,有人把它藏在心裏,秘而不宣,有人很快的消除這種心理,進而表示出悲天憫人慷慨大方的態度。

最近報上有這樣一段新聞:

……違建戶大火,烈焰映紅了半邊天,也映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態。

在火場鄰近的屋頂上,擠滿了人。左邊的消防人員手拿送水帶,賣力地想要將火盡速撲滅。一名隊員還從屋頂上摔下來,幸而隻受輕傷。

右邊的一群人卻“隔岸觀火”,有幾個還悠閑地蹲坐下來。別人的災難竟被他們當成熱鬧好戲。

旁邊附刊了照片,可惜模糊了一點,沒有顯示出……那幾位“悠閑地蹲坐下來”的先生們的麵目。祝融為虐,照例有人看熱鬧,除非那一火起自或燒到你自己的家宅,那時候那一場熱鬧就隻好留給別人看。不過我有一點疑問:假使離府上相當遠的地方發生火警,不論是違章建築還是高樓大廈,濃煙直冒,火舌四伸,消防隊的救火車紛紛到來施救,居民忙著搶搬家私,現場一片混亂,這時節,你怎麽辦?當然你不會去趁火打劫。你也不會若無其事的閉門家中坐。你是否要提著一鉛鐵桶水前去幫著施救呢?你不會這樣做,人家也不準你這樣做,這樣做隻有越幫越忙,而且無濟於事。遇到此等事,隻好交給消防隊去處理,閑雜人等請站開。站開了看是可以,爬到屋頂上看也可以,如果你不怕摔下來。千萬不可站累了蹲下來坐著看,因為蹲坐表示“悠閑”,人家有災難,你怎麽可以悠閑看熱鬧?悠閑的看熱鬧便至少有隔岸觀火之嫌。如果你心裏想“這火勢怎麽這樣小”,或“這場火怎麽這樣就撲滅了”,那你就是十足的幸災樂禍了。

我看過幾場大火。第一次是在民元,北京兵變火燒東安市場。市場離我家不遠,隔一條大街,火勢映紅了半邊天,那時候我還小,童子何知,躬逢巨劫。我當時隻覺得恐怖,隻覺得那麽多好吃好玩的物資付之一炬,太可惜了。第二次看到大火是在重慶遭遇五四大轟炸,我逃難到海棠溪沙洲上,坐臥在沙灘上仰觀重慶鬧區火光衝天,還聽得一陣陣爆竹響(因為房屋多為竹製),真個的是隔岸觀火,心裏充滿了悲憤。又一次觀火是在北碚的一個夏天,晚飯後照例搬出兩張沙發放在門前平台上,啜茗乘涼。忽然看見對麵半山腰上有房屋起火,先是一縷炊煙似的慢慢升起,俄而變成黑黑的一股烽燧狼煙,終乃演成焰焰大火。我坐下來,一麵品茗,一麵隔著一個山穀觀火。非觀不可,難道閉起眼睛非禮勿視?而且非悠閑不可,難道要頓足太息,或是雙手合什,口呼“善哉!善哉!”

有時候聽說舟車飛機發生意外,多人殉亡,而自己陰差陽錯偏偏臨時因故改變行程,沒有參加那一班要命的行旅,不免私下慶幸。這不是幸災樂禍。對於那些在劫難逃的人,縱不恫傷,至少總有一些同情。對於自己的僥幸,當然大為高興,但是這一團高興並非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法國十七世紀的作家拉饒施福穀(LaRochefoucauh)的《箴言集》裏有這樣的一句名言:“在我們的至交的災難中,我們會發現一點點並不使我們不高興的東西。”(“DamsI’adversitedenosmeilleursamisnoustrouvonsquelquechose,quinenousdeplaistpas.”)。這一點點並不使我們不高興的東西,就是我們才說到的那種僥幸心理吧?

災難如果發生在我們的敵人頭上,我們很難不幸災樂禍。民國三十四年兩顆原子彈投落在廣島長崎,造成很大的傷害,當時飽嚐日寇荼毒的我國民眾幾乎沒有不歡欣鼓舞的,認為那是天公地道的膺懲。想想日軍在南京的大屠殺,在珍珠港的偷襲,他們不該付出一點代價麽?此之謂自作孽,不可活。也許有人以為我們應該如曾子所說的“哀矜而勿喜”,可是那種修養是很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