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觀心悟語 (4)

旁若無人

在電影院裏,我們大概都常遇到一種不愉快的經驗。在你聚精會神的靜坐著看電影的時候,會忽然覺得身下坐著的椅子顫動起來,動得很勻,不至於把你從座位裏掀出去,動得很促,不至於把你顛搖入睡,顫動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覺得他討厭。大概是輕微地震罷?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顫動了。在你剛收起心來繼續看電影的時候,顫動又來了。如果下決心尋找震源,不久就可以發現,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撐上,繃足了勁,利用腿筋的彈性,很優遊的在那裏發抖。如果這拘攣性的動作是由於羊癲瘋一類的病症的暴發,我們要原諒他,但是不像,他嘴裏並不吐白沫。看樣子也不像是神經衰弱,他的動作是能收能發的,時作時歇,指揮如意。若說他是有意使前後左右兩排座客不得安生,卻也不然。全是陌生人無仇無恨,我們站在被害人的立場上看,這種變態行為隻有一種解釋,那便是他的意誌過於集中,忘記旁邊還有別人,換言之,便是“旁若無人”的態度。

“旁若無人”的精神表現在日常行為上者不隻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氣乏則欠,體倦則伸。”但是在稠人廣眾之中,張開血盆巨口,作吃人狀,把口裏的獠牙顯露出來,再加上伸胳臂伸腿如演太極,那樣子就不免嚇人。有人打哈欠還帶音樂的,其聲嗚嗚然,如吹號角,如鳴警報,如猿啼,如鶴唳,音容並茂,《禮記》:“侍坐於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屨,視日蚤莫,侍坐者請出矣。”是欠伸合於古禮,但亦以“君子”為限,平民豈可援引,對人伸胳臂張嘴,縱不嚇人,至少令人覺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製你自己的肢體。

鄰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歸來必令我聞知。清晨有三聲噴嚏,不隻是清脆,而且宏亮,中氣充沛,根據那聲音之響我揣測必有異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紙撚,那聲音撞擊在臉盆之上有金石聲!隨後是大排場的漱口,真是排山倒海,猶如骨鯁在喉,又似蒼蠅下咽。

再隨後是三餐的飽嗝,一串串的嗝聲,像是下水道不甚暢通的樣子。可惜隔著牆沒能看見他剔牙,否則那一份刮垢磨光的鑽探工程,場麵也不會太小。

(十)遠交近攻(3)

這一切“旁若無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發事件,經常令人困惱的乃是高聲談話。在喊救命的時候,聲音當然不嫌其大,除非是脖子被人踩在腳底下,但是普通的談話似乎可以令人聽見為度,而無需一定要力竭聲嘶的去振聾發聵。生理學告訴我們,發音的器官是很複雜的,說話一分鍾要有九百個動作,有一百塊筋肉在弛張,但是大多數人似乎還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長一個擴大器。有個外國人疑心我們國人的耳鼓生得異樣,那層膜許是特別厚,非扯著脖子喊不能聽見,所以說話總是像打架。這批評有多少真理,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國人會嚷的本領,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電影場裏電燈初滅的時候,總有幾聲“噯喲,小三兒,你在哪兒啦?”在戲院裏,演員像是演啞劇,大鑼大鼓之聲依稀可聞,主要的聲音是觀眾鼎沸,令人感覺好像是置身蛙塘。在旅館裏,好像前後左右都是廟會,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後難免沒有響皮底的大皮靴,毫無慚愧的在你門前踱來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種市聲前來侵擾。一個人大聲說話,是本能;小聲說話,是文明。以動物而論,獅吼,狼嗥,虎嘯,驢鳴,犬吠,即是小如促織蚯蚓,聲音都不算小,都不會像人似的有時候也會低聲說話。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說話愈不以聲大見長。群居的習慣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無人”的幻覺。我們以農立國,鄉間地曠人稀,畎畝阡陌之間,低聲說一句“早安”是不濟事的,必得扯長了脖子喊一聲“你吃過飯啦?”可怪的是,在人煙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嚨還是不能縮小。更可異的是,紙驢嗓,破鑼嗓,喇叭嗓,公雞嗓,並不被一般的認為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還公然的說,聲音洪亮者主貴!

叔本華有一段寓言:

一群豪豬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擠在一起取暖;但是他們的刺毛開始互相擊刺,於是不得不分散開。可是寒冷又把他們驅在一起,於是同樣的事故又發生了。最後,經過幾番的聚散。他們發現最好是彼此保持相當的距離。同樣的,群居的需要使得人形的豪豬聚在一起,隻是他們本性中的帶刺的令人不快的刺毛使得彼此厭惡。他們最後發現的使彼此可以相安的那個距離,便是那一套禮貌;凡違犯禮貌者便要受嚴詞警告——用英語來說——請保持相當距離。用這方法,彼此取暖的需要隻是相當的滿足了;可是彼此可以不至互刺。自己有些暖氣的人情願走得遠遠的,既不刺人,又可不受人刺。

逃避不是辦法。我們隻是希望人形的豪豬時常地提醒自己: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別人,人形的豪豬既不止我一個,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斂一下,不必像孔雀開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盡量地伸張。

不亦快哉

金聖歎作“三十三不亦快哉”快人快語,讀來亦覺快意。不過快意之事未必人人盡同,因為觀點不同時勢有異。就觀察所及,試編列若幹則如下:

其一、晨光熹微之際,人牽犬(或犬牽人),徐步紅磚道上,呼吸新鮮空氣,縱犬奔馳,任其在電線杆上或新栽樹上便溺留念,或是在紅磚上排出一灘狗屎以為點綴。莊子曰:道在屎溺。大道無所不在,不簡穢賤,當然人犬亦應無所差別。人因散步而精神爽,犬因排泄而一身輕,而且可以保持自己家門以內之環境清潔,不亦快哉!

其一、烈日下行道上,口燥舌幹,忽見路邊有賣甘蔗者,急忙買得兩根,一手揮舞,一手持就口邊,才咬一口即入佳境,隨走隨嚼,旁若無人,蔗滓隨嚼隨吐。人生貴適意,兼可為“你丟我撿”者製造工作機會,瀟灑自如,不亦快哉!

其一、早起,穿著有條紋的睡衣褲,趿著涼鞋,抱紅泥小火爐置街門外,手持破蒲扇,對著火爐徐徐扇之,俄而濃煙上騰,火星四射,直到天地絪縕,一片模糊。煙火中人,誰能不事炊爨?這是表示國泰民安,有米下鍋,不亦快哉!

其一、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車回府。車進巷口距家門尚有三五十碼之處,任司機狂按喇叭,其聲嗚嗚然,一聲比一聲近,一聲比一聲急,門房裏有人豎著耳朵等候這聽慣了的喇叭聲已久,於是在車剛剛開到之際,兩扇黑漆大鐵門呀然而開,然後又訇的一聲關閉。不費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鄰矍然驚醒,翻個身再也不能入睡,隻好瞪著大眼等待天明。輕而易舉的執行了雞司晨的職務,不亦快哉!

其一、放學回家,精神愉快,一路上和夥伴們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尚不足以暢敘幽情,忽見左右住宅門前都裝有電鈴,鈴雖設而常不響,豈不形同虛設,於是舉臂舒腕,伸出食指,在每個紐上按戳一下。隨後,就有人倉皇應門,有人倒屣而出,有人厲聲叱問,有人伸頸探問而瞠目結舌。躲在暗處把這些現象盡收眼底,略施小技,無傷大雅,不亦快哉!

其一、隔著牆頭看見人家院內有葡萄架,結實累累,雖然不及“草龍珠”那樣圓,“馬乳”那樣長,“水晶”那樣白,看著縱不流涎三尺,亦覺手癢。爬上牆頭,用竹竿橫掃之,狼藉滿地,損人而不利己,索性呼朋引類乘昏夜越牆而入,放心大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飽餐一頓。鬆鼠偷葡萄,何須問主人,不亦快哉!

其一、通衢大道,十字路口,不許人行。行人必須上天橋,下地道,豈有此理!豪傑之士不理會這一套,直入虎口,左躲右閃,居然波羅蜜多達彼岸,回頭一看天橋上黑壓壓的人群猶在蠕動,路邊的警察戟指大罵,暴躁如雷,而無可奈我何。這時節頷首示意,報以微笑,揚長而去,不亦快哉!

其一,宋周紫芝《竹坡詩話》:“……有一人,極廉介,一日有家問,即令滅官燭,取私燭閱書,閱畢,命秉官燭如初。”做官的人迂腐若是,豈不可嗤!衙門機關皆有公用之信紙信封,任人領用,便中抓起一疊塞入公事包裏,帶回家去,可供寫私信、發請柬、寄謝帖之用,順手牽羊,取不傷廉,不亦快哉!

其一、逛書肆,看書展,琳琅滿目,真是到了嫏嬛福地。趁人潮擁擠看守者窮於肆應之際,納書入懷,攜歸細賞,雖蒙賊名,不失為雅,不亦快哉!

其一、電話鈴響,錯誤常居什之二三,且常於高枕而眠之時發生,而其人聲勢洶洶,了無歉意,可惱可惱。在臨睡之前或任何不欲遭受幹擾的時間,把電話機翻轉過來,打開底部,略做手腳,使鈴變得喑啞。如是則電話可以隨時打出去,而外麵無法隨時打進來,主動操之於我,不亦快哉!

其一、生兒育女,成鳳成龍,由大學卒業,而漂洋過海,而學業有成,而落戶定居,而締結良緣。從此螽斯衍慶,大事已畢,允宜在報端大刊廣告,紅色套印,敬告諸親友,兼令天下人聞知,光耀門楣,不亦快哉!

了生死

信佛的人往往要出家。出家所為何來?據說是為了一大事因緣,那就是要“了生死”。在家修行,其終極目的也是為了要“了生死”。生死是一件事,有生即有死,有死方有生,“了”即是“了斷”之意。生死流轉,循還不已,是為輪回,人在輪回之中,縱不墮入惡趣,生老病死四苦煎熬亦無樂趣可言。所以信佛的人要了生死,超出輪回,證無生法忍。出家不過是一個手段,習靜也不過是一個手段。

但是生死果然能夠了斷麽?我常想,生不知所從來,死不知何處去,生非甘心,死非情願,所謂人生隻是生死之間短短的一橛。這種看法正是佛家所說“分段苦”。我們所能實際了解的也正是這樣。波斯詩人峨謨伽耶姆的四行詩恰好說出了我們的感覺:

Intothisuniverse,andwhynotknowing,

Norwhence,likewaterwilly—nillyflowing;

Andoutofit,aswindalongthewaste,

Iknownotwhither,willy—nillyblowing.

不知為什麽,亦不知來自何方,

就來到這世界,像水之不自主的流;

而且離了這世界,不知向哪裏去,

像風在原野,不自主的吹。

“我來如流水,去如風”,這是詩人對人生的體會。所謂生死,不了斷亦自然了斷,我們是無能為力的。我們來到這世界,並未經我們同意,我們離開這世界,也將不經我們同意。我們是被動的。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萬事皆空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生活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輪回呢?我隻能說不知道。使哈姆雷特躊躇不決的也正是這一段疑情。按照佛家的學說,“斷滅相”決非正知解。一切的宗教都強調死後的生活,佛教則特別強調輪回。我看世間一切有情,是有一個新陳代謝的法則,是有遺傳嬗遞的跡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舊人,如是而已。又看佛書記載輪回的故事,大抵荒誕不經,可供談助,兼資勸世,是否真有其事殆不可考。如果輪回之說尚難證實,則所謂了生死之說也隻是可望不可即的一個理想了。

我承認佛家了生死之說是一崇高理想。為了希望達到這個理想,佛教徒製定許多戒律,所謂根本五戒,沙彌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這還都是所謂“事戒”,菩薩十重四十八輕戒之“性戒”尚不在內。這些戒律都是要我們在此生此世來身體力行的。能徹底實行戒律的人方有希望達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的境界。隻有切實的克製,方能逐漸的做到“情枯智訖”的功夫。所有的宗教無不強調克己的修養,斬斷情根,裂破俗網,然後才能湛然寂靜,明心見性。就是佛教所斥為外道的種種苦行,也無非是戒的意思,不過做得過份了些。中古基督教也有許多不近人情的苦修方法。

凡是宗教都是要人收斂內心截除欲念。就是倫理的哲學家,也無不倡導多多少少的克己的苦行。折磨,以解放心靈,這道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愛根為生死之源,而且自無始以來因積業而生死流轉,非斬斷愛根無以了生死,這一番道理便比較的難以實證了。此生此世持戒,此生此世受福,死後如何,來世如何,便渺茫難言了。我對於在家修行的和出家修行的人們有無上的敬意。由於他們的參禪看教,福慧雙修,我不懷疑他們有在此生此世證無生法忍的可能,但是離開此生此世之後是否即能往生淨土,我很懷疑。這淨土,像其他的被人描寫過的天堂一樣,未必存在。如果它是存在,隻是存在於我們的心裏。

西方斯多亞派哲學家所謂個人的靈魂於死後重複融合到宇宙的靈魂裏去,其種種信念也無非是要人於臨死之際不生恐懼,那說法雖然簡陋,卻是不落言筌。蒙田說:“學習哲學即是學習如何去死。”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謎,從而獲致大智大勇,心地光明,無所恐懼,我相信那是可以辦到的。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理想而又最重實踐的哲學家。至於了斷生死之說,則我自慚劣鈍,目前隻能存疑。

談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