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世相百態 (14)
台北市虎,目中無人,尤其是拚命三郎所騎的嘟嘟響冒青煙的機車,橫衝直撞,見縫就鑽,紅磚道上也常如虎出柙。誰以為斑馬線安全,誰可能吃眼前虧。有人說這裏的交通秩序之亂甲於全球,我沒有周遊過世界,不敢妄言。西市的情形則確是兩樣,不曉得一般駕車的人為什麽那樣的服從成性,見了“停”字就停,也不管前麵有無行人車輛。時常行人過街,駕車的人停車向你點頭揮手,隻是沒聽見他說“您請!您請!”我也見過兩車相撞,奇怪的是兩方並未罵街,從容的交換姓名、住址及保險公司的行號,分別離去,不傷和氣。也沒有聚集一大堆人看熱鬧。可是誰也不能不承認,台北的計程車滿街跑,呼之即來,方便之極。雖然這也要靠運氣,可能司機先生蓬首垢麵、跣足拖鞋,也可能嫌你路程太短而怨氣衝天,也可能他的車座年久失修而坑窪不平,也可能他煙癮大發而火星煙屑飛落到你的胸襟,也可能他看你可欺而把車開到荒郊野外掏出一把起子而對你強……,不過這是難得一遇的事。在台北坐計程車還算是安全的,比行人穿越馬路要安全得多。西市計程車少,是因為私有汽車太多,物以希為貴,所以清早要雇車到飛機場,需要前一晚就要洽約,而且車費也很高昂,不過不像我們桃園機場的車那樣的亂。
吃在台北,一說起來就會令許多老饕流涎三尺。大小餐館林立,各種口味都有。有人說中國的烹飪藝術隻有在台灣能保持於不墜。這個說起來話長。目前在台北的廚師,各省籍的都有,而所謂北方的、寧浙的、廣東的、四川的等等餐館掌勺的人,一大部分未必是師承有自的行家,很可能是略窺門徑的二把刀。點一個辣子雞、醋溜魚、紅燒鮑魚、回鍋肉……立即就可以品出其中含有多少家鄉風味。也許是限於調貨,手藝不便施展。例如烤鴨,就沒有一家能夠水準,因為根本沒有那種適宜於烤的鴨。大家思鄉嘴饞,依稀仿佛之中覺得聊勝於無而已。整桌的酒席,內容豐盛近於奢靡,可置不論。平民食物,事關大眾,才是我們所最關心的。台北的小吃店大排檔常有物美價廉的各地食物。一般而論,人民食物在質量上尚很充分,唯在營養、衛生方麵則尚有待改進。一般的廚房炊具、用具、洗滌儲藏,都不夠清潔。有人進餐廳,先察看其廁所及廚房,如不滿意,回頭就走,至少下次不再問津。我每天吃油條燒餅,有人警告我:“當心燒餅裏有老鼠屎!”我翌日細察,果然不誣,嚇得我好久好久不敢嚐試,其實看看那桶既渾且黑的洗碗水,也就足以令人趑趄不前了。
美國的食物,全國各地無大差異。常聽人譏評美國人,文化淺,不會吃,有人初到美國留學,窮得日以罐頭充饑,遂以為美國人的食物與狗食無大差異。事實上,有些嬉皮還真是常吃狗食罐頭,以表示其簞食瓢飲的風度。美國人不善烹調,也是事實,不過以他們的聰明才智,如肯下工夫於調和鼎鼐,恐亦未必遜於其他國家。他們的生活緊張,凡事講究快速和效率,普通工作的人,午餐時間由半小時至一小時,我沒聽說過身心健全的人還有所謂午睡。他們的吃食簡單,他們也有類似便當的食盒,但是我沒聽說過蒸熱便當再吃。
他們的平民食物是漢堡三文治、熱狗、炸雞、炸魚、皮薩等等,價廉而快速簡便,隨身有五指鋼叉,吃過抹抹嘴就行了。說起漢堡三文治,我們台北也有,但是偷工減料,相形見絀。麥唐奴的大型漢堡(“BigMac”),裏麵油多肉多菜多,厚厚實實,拿在手裏滾熱,吃在口裏噴香。我吃過兩次赫爾飛的鹹肉漢堡三文治,體形更大,雙層肉餅,再加上幾條部分透明的鹹肉、蕃茄、洋蔥、沙拉醬,需要把嘴張大到最大限度方能一口咬下去。西市濱海,蛤王、蟹王、各種魚、蝦,以及江瑤柱等等,無不鮮美。台北有蚵仔煎,西市有蚵羹,差可媲美。堪塔基炸雞,麵糊有秘方,台北仿製像是東施效顰一無是處。西市餐館不分大小,經常接受清潔檢查,經常有公開處罰勒令改進之事,值得令人喝彩,衛生行政人員顯然不是屍位素餐之輩。
台北的牛排館不少,但是求其不像是皮鞋底而能咀嚼下咽者並不多覯。西市的牛排大致軟韌合度而含汁漿。居民幾乎家家後院有烤肉的設備,時常一家烤肉三家香,不必一定要到海濱、山上去燔炙,這種風味不是家居台北者所能領略。
西雅圖地廣人稀,曆史短而規模大,住宅區和商業區有相當距離。五十多萬人口,就有好幾十處公園。市政府與華盛頓大學共有的植物園就在市中心區,真所謂鬧中取靜,尤為難得可貴。海濱的幾處公園,有沙灘,可以掘蛤,可以撈海帶,可以觀賞海鷗飛翔,漁舟點點。義勇兵公園裏有藝術館(門前立著的石獸翁仲是從中國搬去的),有溫室(內有台灣的蘭花)。到處都有原始森林保存剩下的參天古木。西市是美國北部荒野邊陲開辟出來的一個現代都市。我們的台北是一個古老的城市,突然繁榮發展,以致到處有張皇失措的現象。房地價格在西市以上。樓上住宅,樓下可能是烏煙瘴氣的汽車修理廠,或是鐵工廠,或是洗衣店。橫七豎八的市招令人眼花繚亂。
大街道上攤販雲集,是台北的一景,其實這也是古老傳統“市集”的遺風。古時日中為市,我們是入夜擺攤。警察來則哄然而逃,警察去則蜂然複聚。買賣雙方怡然稱便。有幾條街的攤販已成定型,各有專營的行當,好像沒有人取締。最近,一些學生也參加了行列,聲勢益發浩大。西市沒有攤販之說,人窮急了搶銀行,誰肯搏此蠅頭之利?不過海濱也有一個少數民族麇集的攤販市場,賣魚鮮、菜蔬、雜貨之類,還不時的有些大胡子青年彈吉他唱曲,在那裏助興討錢。有一回我在那裏的街頭徘徊,突聞一縷異香襲人,發現街角有攤車小販,賣糖炒栗子,要二角五分一顆,他是意大利人。這和我們台北沿街販賣烤白薯的情形頗為近似。也曾看見過推車子賣油炸圈餅的。夏季,住宅區內,偶有三輪汽車叮哨鈴響的緩緩而行,逗孩子們從家門飛奔出來買冰淇淋。除此以外,住宅區一片寂靜,巷內少人行,門前車馬稀,沒聽過汽車喇叭響,哪有我們台北熱鬧?
西市盛產木材,一般房屋都是木造的,木料很堅實,圍牆柵欄也是木造的居多。一般住家都是平房,高樓公寓並不多見。這和我們的四層公寓七層大廈的景況不同。因此,家家都有前庭後院,家家都割草蒔花,而很難得一見有人在陽光下曬晾衣服。講到衣服,美國人很不講究,大概隻有銀行職員、政府官吏、公司店夥才整套西裝打領結。如果遇到一個中國人服裝整齊,大概可以料想他是剛從台灣來。從前大學校園裏,教授的特殊標誌是打領結,現亦不複然,也常是隨隨便便的一副褦襶相。所謂“汽車房舊物發賣”或“慈善性義賣”之類,有時候五角錢可以買到一件外套,一元錢可以買到一身西裝,還相當不錯。
西市的垃圾處理是由一家民營公司承辦。每星期固定一日有汽車挨戶收取,這汽車是密閉的,沒有我們台北垃圾車之“少女的祈禱”的樂聲,司機一聲不響跳下車來把各家門前的垃圾桶扛在肩上往車裏一丟,裏麵的機關發動就把垃圾輾碎了。在台北,一輛垃圾車配有好幾位工人,大家一麵忙著搬運一麵忙著做垃圾分類的工作,塑膠袋放在一堆,玻璃瓶又是一堆,厚紙箱又是一堆。最無用的垃圾運到較偏僻的地方攤堆開來,還有人做第二梯次的爬梳工作。
西市的人喜歡戶外生活,我們台北的人好像是偏愛室內的遊戲。西市湖濱遊艇蟻聚,好多汽車頂上馱著機船滿街跑。到處有人清晨慢跑,風雨無阻。滑雪、爬山、露營,青年人趨之若鶩。山難之事似乎大不聽說。
不知是誰造了“月亮外國的圓”這樣一句俏皮的反語,挖苦盲目崇洋的人。偏偏又有人喜歡搬出杜工部的一句詩“月是故鄉圓”,這就有點畫蛇添足了。何況杜詩原意也不是說故鄉的月亮比異地的圓,隻是說遙想故鄉此刻也是月圓之時而已。我所描寫的雙地,瑕瑜互見,也許,揭了自己的瘡疤,長了他人的誌氣;也許,沒有違反見賢思齊聞過則喜的道理,唯讀者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