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世相百態 (13)

我所謂的雙城是指我們的台北與美國的西雅圖。對這兩個城市,我都有一點粗略的認識。在台北我住了三十多年,搬過六次家,從德惠街搬到辛亥路,吃過拜拜,擠過花朝,遊過孔廟,逛過萬華,究竟所知有限。高階層的燈紅酒綠,低階層的褐衣蔬食,接觸不多,平夙交遊活動的範圍也很狹小,疏慵成性,畫地為牢,中華路以西即甚少涉足。西雅圖(簡稱西市)是美國西北部一大港口,若幹年來我曾訪問過不下十次,居留期間長則三兩年,短則一兩月,閉門家中坐的時候多,因為雖有勝情而無濟勝之具,即或駕言出遊,也不過是浮光掠影。所以我說我對這兩個城市,隻有一點粗略的認識。

我向不欲侈談中西文化,更不敢妄加比較。隻因所知不夠寬廣,不夠深入。中國文化曆史悠久,不是片言可以概括;西方文化也夠博大精深,非一時一地的一鱗半爪所能代表。我現在所要談的隻是就兩個城市,憑個人耳目所及,一些淺顯的感受或觀察。“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如是而已。

兩個地方的氣候不同。台北地處亞熱帶,又是一個盆地,環市皆山。我從樓頭俯瞰,常見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有“氣蒸雲夢澤”的氣勢。到了黃梅天,衣服被褥總是濕漉漉的。夏季午後常有陣雨,來得驟,去得急,雷電交掣之後,雨過天晴。台風過境,則排山倒海,像是要聳散穹隆,應是台灣一景,台北也偶叨臨幸。西市在美國西北隅海港內,其緯度相當於我國東北之哈爾濱與齊齊哈爾,賴有海洋暖流調劑,冬天雖亦雨雪霏霏而不至於酷寒,夏季則早晚特涼,夜眠需擁重毯。也有連綿的霪雨,但晴時天朗氣清,長空萬裏。我曾見長虹橫亙,作一百八十度,罩蓋半邊天。淩晨四時,暾出東方,日薄崦嵫要在晚間九時以後。

我從台北來,著夏季衣裳,西市機場內有暖氣,尚不覺有異,一出機場大門立刻覺得寒氣逼人,家人乃急以厚重大衣加身。我深吸一口大氣,沁人肺腑,有似冰心在玉壺。我回到台北去,一出有冷氣的機場,熏風撲麵,遍體生津,儼如落進一鑊熱粥糜。不過人各有所好,不可一概而論。我認識一位生長台北而長居西市的朋友,據告非常想念台北,想念台北的一切,尤其是想念台北夏之濕粘燠熱的天氣!

西市的天氣幹爽,憑窗遠眺,但見山是山,水是水,紅的是花,綠的是葉,輪廓分明,纖微畢現,而且色澤鮮豔。我們台北路邊也有樹,重陽木、霸王椰、紅棉樹、白千層……都很壯觀,不過樹葉上,蒙了一層灰塵,隻有到了陽明山才能看見像打了蠟似的綠葉。

西市家家有煙囪,但是個個煙囪不冒煙。壁爐裏燒著火光熊熊的大木橛,多半是假的,是電動的機關。晴時可以望見積雪皚皚的瑞尼爾山,好像是浮在半天中;北望喀斯開山脈若隱若現。台北則異於是。很少人家有煙囪,很多人家在房頂上、在院子裏、在道路邊燒紙、燒垃圾,東一把火西一股煙,大有“夜舉烽、晝燔燧”之致。憑窗亦可看山,我天天看得見的是近在咫尺的蟾蜍山。近山綠,遠山青。觀音山則永遠是淡淡的一抹花青,大屯山則更常是雲深不知處了。不過我們也不可忘記,聖海倫斯火山爆發,如果風向稍偏一點,西市也會變得灰頭土臉。

對於一個愛花木的人來說,兩城各有千秋。西市有著名的州花山杜鵑,繁花如簇,光豔照人,幾乎沒有一家庭園間不有幾棵點綴。此外如茶花、玫瑰、辛夷、球莖海棠,也都茁壯可喜。此地花廠很多,規模大而品類繁。最難得的是台灣氣候養不好的牡丹,此地偶可一見。友人馬逢華伉儷精心培植了幾株牡丹,黃色者尤為高雅,我今年來此稍遲,枝頭僅餘一朵,蒙剪下見貽,案頭瓶供,五日而謝。嚴格講,台北氣候、土壤似不特宜蒔花,但各地名花薈萃於是。如台北選舉市花,竊謂杜鵑宜推魁首。這杜鵑不同於西市的山杜鵑,體態輕盈小巧,而又耐熱耐幹。台北藝蘭之風甚盛,洋蘭、蝴蝶蘭、石斛蘭都窮極嬌豔,到處有之,唯花美葉美而又有淡淡幽香者為素心蘭,此所以被人稱為“君子之香”而又可以入畫。水仙也是台北一絕,每適新年,歲朝清供之中,淩波仙子為必不可少之一員。以視西市之所謂水仙,路旁澤畔一大片一大片的臨風招展,其情趣又大不相同。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乃想象中的大同世界,古今中外從來沒有過一個地方真正實現過。人性本有善良一麵、醜惡一麵,故人群中欲其“不稂不莠”,實不可能。大體上能保持法律與秩序,大多數人民能安居樂業,就算是治安良好,其形態、其程度在各地容有不同而已。

台北之治安良好是舉世聞名的。我於三十幾年之中,隻輪到一次獨行盜公然登堂入室,搶奪了一隻手表和一把鈔票,而且他於十二小時內落網,於十二日內伏誅。而且,在我奉傳指證人犯的時候,他還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至於剪綹扒竊之徒,則何處無之?我於三十幾年中隻失落了三支自來水筆,一次是在動物園看蛇吃雞,一次是在公共汽車裏,一次是在成都路行人道上。都怪自己不小心。此外家裏蒙賊光顧若幹次,一共隻損失了兩具大同電鍋,也許是因為寒舍實在別無長物。“大搬家”的事常有所聞,大概是其中琳琅滿目值得一搬。台北民房窗上多裝鐵柵,其狀不雅,火警時難以逃生,久為中外人士所詬病。西市的屋窗皆不裝鐵欄,而且沒有圍牆,頂多設短欄柵防狗。可是我在西市下榻之處,數年內即有三次昏夜中承蒙嬉皮之類的青年以啤酒瓶砸爛玻璃窗,報警後,警車於數分鍾內到達,開一報案號碼由事主收執,此後也就沒有下文。衙門機關的大扇門窗照砸,私人家裏的窗戶算得什麽!銀行門口大型盆樹也有人夤夜搬走。不過說來這都是癬疥之疾。明火搶銀行才是大案子,西市也發生過幾起,報紙上輕描淡寫,大家也司空見慣,這是台北所沒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