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世相百態 (12)

動物涵意甚廣,應該把人類也包括進去。防止虐待動物,曷不親親而仁仁,先從防止虐待人類始?有時候人虐待人,無所不用其極,我們古時刑法就有許多是不必要的令人痛苦。《周禮·秋官·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究竟還是明文規定的法則,像紂所作的炮烙之刑,是以酷刑兼為取樂之資。肥胖的董卓死後,守屍的人在他肚臍裏麵插上燈撚,點燃起來,光照數日,幸而這是死後,生前若是落在人手裏必定有更難堪的處置。外國人的殘虐,也不讓人。加爾各答的威廉堡有一間小室,十八呎寬,十四呎長,僅有兩個小窗,東印度公司的守軍一百四十六人被叛軍禁閉在裏麵,一夜之間渴熱難當,僅有二十三人幸免於死,時在一七五六年六月,是曆史上有名的所謂“黑洞”事件。

沒有什麽事情比戰爭更殘酷更不必要,偏偏有那麽許多人好戰,所求不遂,便揮動幹戈,使得愛和平的也不能不起來自衛。約翰孫博士有一篇文章(《閑遊者》第二十二期)借兀鷹的對話寫人類的愚蠢,人類是唯一的一種動物大規模地互相殘殺並不把對方的肉吃下去,隻是拋在戰場上白白地喂兀鷹,不知那是所為何來。防止虐待動物,而不防止人類的互相廝殺,不曉得為什麽要這樣地厚於彼而薄於此!

割膽記

“膽結石?沒關係,小毛病,把膽割去就好啦!趕快到醫院去。下午就開刀,三天就沒事啦!”——這是我的一位好心的朋友聽說我患膽結石之後對我所說的一番安慰兼帶鼓勵的話。假如這結石是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可以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可惜這結石是生在我的這隻不爭氣的膽裏,而我對於自己身上的任何零件都輕易不肯割愛。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我清晨照例外出散步,回來又幫著我的太太提了二十幾桶水灌園澆花,也許勞累了些,隨後就胃痛起來。這一痛,不似往常的普通胃痛,真正的是如剜如絞,在床上痛得翻筋鬥,豎蜻蜓,呼天搶地,死去活來。醫生來,說是膽結石症(Cholelithiasis),打過針後鎮定了一會,隨後又折騰起來。熬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就進了醫院——中心診所。

除了胃痛之外,我還微微發熱,這是膽囊炎(Cholecystitis)的征象。在這情形之下,如不急劇惡化,宜先由內科治療等到體溫正常,健康複原之後再擇吉開刀。X光照相顯示,我的膽特別大,而且形狀也特別,位置也異常。我的膽比平常人的大兩三倍。通常是梨形,上小底大,我隻是在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圖”上看見過。我的膽則形如扁桃。膽的位置是在腹部右上端,而我的膽位置較高,高三根肋骨的樣子。我這扁桃形的膽囊,左邊一半堆滿了石頭,右邊一半也堆滿了石頭,數目無法計算。作外科手術,最要緊的是要確知患部的位置,而那位置最好是能相當暴露在容易動手處理的地方。我的膽的部位不太好。別人橫斜著挨一刀,我可能要豎著再加上一刀,才能摘取下來。

感謝內科醫師們,我的治療進行非常順利,使緊急開刀成為不必需。七天後我出院了。醫師囑咐我,在體力恢複到最佳狀態時,向外科報到。這是一個很令人為難的處境。如果在病發的那一天,立刻就予以宰割,沒有話說,如今要我把身體養得好好的再去從容就義,那很不是滋味。這種外科手術叫做“間期手術”(intervaloperation),是比較最安全可靠的。但是對病人來講,在精神上很緊張。

關心我的朋友們也開始緊張了。主張開刀派與主張不開刀派都言之成理,但是我沒有法子能同時聽從兩麵的主張。“去開刀罷,一勞永逸,若是不開也不一定就出亂子,可是有引起黃膽病的可能,也可能導致肝癌,而且開刀也很安全,有百分之九十幾的把握。如果遷延到年紀再大些,開刀就不容易了……”——這一套話很有道理。“要慎重些的好,能不開還是不開,年紀大的人要特別慎重,醫師的話要聽但亦不可全聽,專家的知識可貴,常識亦不可忽視。……”這一套話也很中聽。

這時節報紙上刊出西德新發明專治各種結石特效藥的廣告,不用開刀,吃下藥去即可將結石融化,或使大者變小,小者排出體外。這種藥實在太理想了!可是一細想這樣神奇的藥應該經由臨床實驗,應該由醫學機構證明推薦,何必花費巨資在報紙上大登廣告?良好的醫師都不登廣告,良好的藥品似乎也無需大吹大擂。我不但未敢嚐試,也未敢向醫師提起這樣的神藥。

中醫有所謂偏方,據說往往有奇效。四年前我發現有糖尿症,我明知道這病症是終身的,無法根治,但是好心的朋友們堅持要我喝玉黍須煮的水,我喝了一百天,結果是病未好,不過也沒有壞。這次我患膽石,從三個不同的來源來了三個偏方,核對之下內容完全一樣,有一個特別注明為“葉天士秘方”。葉天士大名鼎鼎,無人不知,這秘方滿天飛,算不得怎樣秘了。處方如下:

白術二錢白芍二錢白扁豆二錢炒黃蓍二錢炙

茯苓二錢甘草二錢生薑五片紅棗二枚

就是不懂岐黃之術的人也可以看得出來這不是一服霸道的藥。吃幾服沒有關係,有益無損,隻怕葉天士未必肯承認是他的方子而已。

又有朋友老遠的寄給我一包藥草,說是山胞在高山采摘的專治結石的特效藥,他的母親為了隨時行善特地在庭園栽植了滿滿的一畦。像是菊花葉似的,味苦。神農嚐百草,不知他嚐過這草沒有。不過據說多少人都服了見效,一塊塊的石頭都消滅於無形,病霍然愈。

各種偏方,無論中西,都能給怕開刀的人以精神上的安慰,有時也能給病人以靈驗的感覺。因為像膽石這樣的病,即使不服任何藥物,也會漸漸平伏下去,不過什麽時候再來一次猛烈的襲擊就不得而知。可能這一生永不再發,也可能一年半載之後又大發特發,甚至一發而不可收拾。所以拖延不是辦法。或是冒險而開刀,或是不開刀而冒險,二者必取其一。我自內科治療之後,體力複元很慢,一個月後體溫始恢複正常,然後遷延複遷延,同時又等候著秋涼,而長夏又好像沒有盡止似的燠熱,秋涼偏是不來。這樣的我熬過於五個月,身體上沒有什麽苦痛,精神上可受了折磨。膽裏含著一包石頭,就和肚裏懷著鬼胎差不多,使得人心裏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好容易挨到十月底,涼風起天末,中心診所的張先林主任也從美國回來了,我於二十二日入院接受手術。

二十二日那一天,天高氣爽,我攜帶一個包袱,由我的太太陪著,準時於上午八點到達醫院報到,好像是犯人自行投案一般。沒有敢驚動朋友們,因為開刀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喜事,而且刀尚未開,誰也不敢說一定會演變成為喪事,既不在紅白喜事之列,自然也不必聲張。可是事後好多朋友都怪我事前沒有通知。五個月前的舊地重遊,好多的麵孔都是熟識的。我的心情是很坦然的,來者不怕,怕者不來,既來則安之。我擔心的是我的太太,我怕她受不住這一份緊張。

我對開刀是有過頗不尋常的經驗的。二十年前我在四川北碚割盲腸,緊急開刀。臨時把外科主任請來,他在發瘧疾,滿頭大汗。那時候除了口服的Sulhnilamide之外還沒有別的抗生素。手術室裏蚊蠅亂舞,兩位護士不住的揮動拍子防止蚊蠅在傷口下蛋。手術室裏一燈如豆,而且手術正在進行時突然停電,幸虧在窗外佇立參觀手術的一位朋友手裏有一隻二呎長的大型手電筒,借來使用了一陣。在這情形之下完成了手術,七天拆線,緊跟著發高熱,白血球激增,呈昏迷現象,於是醫師會診,外科說是感染了內科病症,內科說是外科手術上出了毛病,結果是二度開刀打開看看以釋群疑。一看之下,誰也沒說什麽,不再縫口,塞進一卷紗布,天天洗膿,足足仰臥了一個多月,半年後人才複原。所以提起開刀,我知道是怎樣的滋味。

但是我忽略了一個事實。二十年來,醫學進步甚為可觀,而且此時此地的人才與設備,也迥異往昔。事實證明,對於開刀前前後後之種種顧慮,全是多餘的。二十二日這一天,忙著作各項檢驗,忙得沒有工夫去胡思亂想。晚上服一顆安眠藥,倒頭便睡。翌日黎明,又服下一粒MorphineAtroprin,不大功夫就覺得有一點飄飄然,忽忽然,軟爬爬的,懶洋洋的,好像是近於“不思善,不思惡”那樣的境界,心裏不起一點雜念,但是並不是湛然寂靜,是迷離恍惚的感覺。就在這心理狀態下,於七點三十分被抬進手術室。想象中的手術前之緊張恐怖,根本來不及發生。

剖腹,痛事也。手術室中剖腹,則不知痛為何物。這當然有賴於麻醉劑。局部麻醉,半身麻醉,全身麻醉,我都嚐受過,雖然談不上痛苦,但是也很不簡單。我記得把醚(ether)扣在鼻子上,一滴一滴的往上加,弄得腮幫嘴角都濕漉漉的,嘴裏“一、二、三……”應聲數著,我一直數到三十幾才就範,事後發現手腕扣緊皮帶處都因掙紮反抗而呈淤血狀態。我這一回接受麻醉,情形完全不同。躺在冰涼邦硬的手術台上,第一件事是把氧氣管通到鼻子上,一陣清涼的新鮮空氣噴射了出來,就好像是在飛機乘客座位旁邊的通氣設備一樣。把氧氣和麻醉劑同時使用是麻醉術一大進步,病人感覺至少有舒適之感。其次是打葡萄糖水,然後靜脈注射一針,很快的就全身麻醉了,妙在不感覺麻醉藥的刺激,很自然很輕鬆的不知不覺的喪失了知覺,比睡覺還更舒服。以後便是撬開牙關,把一根管子插入肺管,麻醉劑由這管子直接注入到肺裏去,在麻醉師控製之下可以知道確實注入了多少麻醉劑,參看病人心髒的反應而予以適當的調整。這其間有一項危險,不牢固的牙齒可能脫落而咽了下去;我就有兩顆動搖的牙齒,多虧麻醉師王大夫(學仕)為我悉心處理,使我的牙齒一點也沒受到影響。

手術是由張先林先生親自實行的,由俞瑞璋苑玉璽兩位大夫協助。張先生的學識經驗,那還用說?去年我的一位朋友患腎結石,也是張先生動的手術,他告訴我張先生的手不僅是快,而且巧。肉窟窿裏麵沒有多少空間讓手指周旋,但是他的幾個手指在裏麵運用自如,單手就可以打個結子。我在八時正式開刀,十時抬回了病房。在我,這就如同睡了一覺,大夢初醒,根本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猛然間聽得耳邊有人喊我,我醒了,隻覺得腰腹之間麻木凝滯,好像是幫硬的一根大木橛子橫插在身體裏麵,可是不痛。照例麻醉過後往往不由自主的吐真言。我第一句話據說是:“石頭在哪裏?石頭在哪裏?”由鼻孔裏插進去抽取胃液的橡皮管子,像是一根通心粉,足足的抽了三十九小時才撤去,不是很好受的。

我的膽是已經割下來了,我的太太過去檢觀,粉紅的顏色,皮厚有如豬肚,一層層的剖開,裏麵像石榴似的含著一大堆濕粘烏黑的石頭。後來用水漂洗,露出淡赭色,上麵有紅藍色斑點,石質並不太堅,一按就碎,大者如黃豆,小者如芝麻,大小共計一百三十三顆,裝在玻璃瓶裏供人參觀。石塊不算大,數目也不算多,多的可達數百塊,而且顏色普通,沒有鮮豔的色澤,也不清瑩透徹,比起以戒定慧熏修而得的佛舍利,當然相差甚遠。膽不是一個必備的器官,它的職務隻是貯藏膽液並且使膽液濃縮,濃縮到八至十倍。裏麵既已充滿石頭,它的用處也就不大,割去也罷。高級動物大概都有膽,不過也有沒有膽的,所以割去也無所謂。割去之後,立刻感覺到腹腔裏不再東痛西痛。

朋友們來看我,我就把玻璃瓶送給他看。他們的反應不盡相同,有的說:“啊喲,這麽多石頭,你看,早就該開刀,等了好幾個月,多受了多少罪!”有的說:“啊喲,這麽多石頭,當然非開刀不可,吃藥是化不了的!”有的說:“啊喲,這麽多石頭,可以留著種水仙花!”有的說:“啊喲,這麽多石頭,外科醫師真是了不起!”隨後便是我或繁或簡的敘述割膽的經過,垂問殷勤則多說幾句,否則少說幾句。

第二天早晨護士小姐催我起來走路。才坐起來便覺得頭暈目眩,心悸氣喘,勉強下床兩個人攙扶著繞走了一周。但是第三天不需扶持了,第四天可以繞室數回,第五天可以外出如廁了。手術之後立即進行運動的辦法,據說是由於我們中國傷兵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表現的驚人的成效而確立的。我們的傷兵於手術之後不肯在床上僵臥,常常自由活動,結果恢複得特別快,這給了醫術人員一個啟示。不知這說法有無根據?

我在第九天早晨,大搖大擺的提著包袱走出醫院,回家靜養。一出醫院大門,隻見一片陽光,照耀得你睜不開眼,不禁暗暗叫道:“好漂亮的新鮮世界!”

雙城記

這“雙城記”與狄更斯的小說《二城故事》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