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世相百態 (11)

這使我憶起兒時遊戲的升官圖,不過方法略有不同;門口打糖鑼兒的就賣升官圖,一張粗糙亮光的白紙,上麵印滿了由白丁、秀才、舉人、進士、以至太師、太傅、太保的各種官階。玩的時候,三五人均可,圍著升官圖,不用“明瓊”(骰子之別稱),用一個木質的方形而尖端的“拈拈轉兒”,這拈拈轉兒上麵有四字“德、才、功、贓”,一個字寫在一麵上,用手指用力一撚,就像陀羅似的旋轉起來,倒下去之後看哪一個字在上麵,德、才、功都有升遷,贓則貶抑。有時候學優則仕,青雲直上,春風得意,加官進爵。有時候宦情慘淡,官程蹭蹬,可能“事官千日,失在一朝”,爬得高跌得重,雖貴為台輔,位至封疆,禁不住幾個贓字,一連幾個倒栽蔥,官爵盡削,還為庶人。一個銅板就可以買一張升官圖,可以玩個好半天。

民國建始,萬象更新,不知哪一位現代主義者動腦筋到升官圖上,給它換了新裝,秀才、舉人、進士換了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尚書換了部長,巡撫換了督軍,而最高當局為總統、副總統、國務總理。官名雖然改變,升官的道理與升官的途徑則一仍舊貫,所以我們玩起來並不覺得有什麽異樣,而且反覺得有更多的真實之感,縱然是遊戲,亦未與現實脫節。

我曾想,兒童玩具有兩樣東西要不得,一個是各型各式的撲滿,一個是升官圖。撲滿教人儲蓄,儲蓄是良好習慣,不過這習慣是不是應該在孩提時代就開始,似不無疑問。“饑荒心理”以後有的是培養的機會。長大成長之後,把一串串錢掛在肋骨上的比比皆是。升官圖好像是鼓勵人“立誌作大官”,也似乎不是很妥當的事。可是我現在不這樣想了,尤其是升官圖,是頗合現實的一種遊戲,在無可奈何的環境中不失為利多弊少的玩藝兒。

有人說:“宦味同雞肋”,這語未免矯情。凡是食之無味的東西,棄之均不可惜。被人譽為“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的那位先生就棄官如敝屣,隻因做官要看三件難看的東西:犯人的屁股,女屍的私處,上司的麵孔。俗語說:“一代為官,三輩子擂磚。”這話也未免過於偏激。自古以來,官清氈冷的事也是常有的。例如周紫芝《竹坡詩話》有一段記載:“李京兆諸父中有一人,極廉介,一日有家問,即令滅官燭,取私燭閱書,閱畢,命秉官燭如初。”像這樣的徑徑自守的人,他的子孫會跪在當街用磚頭擂胸口嗎?所以,官,無論如何,是可以成為一種清白的高尚職業,要在人好自為之耳,升官圖可能鼓舞人們的做官的興趣,有何不可?

升官圖也可以說是有益世道人心,因為它指出了官場升黜的常軌。要升官,沒有旁門左道,必須經由德行、才能、事功三方麵的優良表現,而且一貪贓必定移付懲誡,賞罰分明,毫無寬假,這就叫做官常。升官圖隻是謹守官常,此外並無其他苞苴之類的捷徑可尋。假如官場像升官圖一樣簡單,那就真是太平盛世了。升官之階,首重在德,而才功次之,尤有深意。宋史記寇準與丁謂的一段故事:“初丁謂出準門,至參政,事準甚謹,嚐會食中書,羹汙準須,謂起徐拂之。準笑曰:‘參政國之大臣,乃為官長拂須耶?’謂甚愧之。”為官長拂須,與貪贓不同,並不犯法,但是究竟有傷品德。恐怕官場現形有甚於為官長拂須者。在升官圖上貴為太師之後再撚到德字,便是“榮歸”,即榮譽退休之意,這也是很好的下場,否則這一場遊戲沒完沒散,人生七十才開始,豈不把人急煞!

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新的更合時代潮流的升官圖?

商店禮貌

常聽人說起北平商店的夥計接待客人如何的彬彬有禮,一團和氣,並且舉出許多實例以證明其言之不虛。我是北平人,應知北平事,這一番誇獎的話的確不算是過譽,不過“北平”二字最好改為“北京”,因為大約自從北京改稱北平那年以後,北平商店也漸漸起了變化,向若幹沿海通商大埠的作風慢慢地看齊了。

到瑞蚨祥買綢緞,一進門就可以如入無人之境,照直地往裏闖,見樓梯就上,上麵自有人點頭哈腰,奉茶獻煙,陪著聊兩句閑天,然後依照主顧的吩咐支使徒弟東搬一塊錦緞,西搬一塊絲絨,抖擻滿一大台麵。任你褒貶挑剔,把嘴撇得瓢兒似的,店夥在一旁隻是陪笑臉,不吭一口大氣。多買少買,甚至不買,都沒有關係,客人揚長而去,夥計恭送如儀。凡是殷實的正派的商店,所用的夥計都是科班學徒出身,從端尿盆捧夜壺起,學習至少三年,才有資格出任艱巨,更磨練一段時間才能站在櫃台後麵應付顧客,最後方能晃來晃去地招待來賓。那“和氣生財”的作風是後天地慢慢熏陶出來的。若是臨時招聘的職員,他們的個性自然比較發達,誰還肯承認顧客至上?

從前飯館的夥計也是訓練有素的,大概都是山東人,不是煙台的就是濟南的。一進門口就有人起立迎迓,“二爺來啦!”“三爺來啦!”客人排行第幾,他都記得,因為這個古城流動戶口很少,而且飯館顧客喜歡貴臨他所習慣去的地方。點菜的時候,跑堂的會插嘴:“二爺,別吃蝦仁,蝦仁不新鮮!”他會提供情報:“鯽魚是才打包的,一斤多重。”一陣磋商之後,恰到好處的菜單擬好了。等菜不來,客人不耐煩拿起筷子敲盤叮當聲,在從前這是極嚴重的事,這表示招待不周。執事先生一聽見敲盤聲就要親自出麵道歉,隨後有人打起門簾讓客人看看那位值班跑堂的扛著鋪蓋走出大門——被辭退了。事實上他是從大門出去又從後門回來了。客人要用什麽樣的酒,不需開口,跑堂早打了電話給客人平素有交往的酒店:“×××街的×二爺在我們這裏,送三斤酒來。”二爺慣用的那種多少錢一斤的酒就送來了,沒有錯。客人臨去的時候,由堂口直到賬房,一路有人喝送客,像是官府喝道一般。到了後來才有高呼小賬若幹若幹的習慣,不是為客人聽了臉上光彩,是為了小賬目公開預備聚在一起大家均分,防止私弊。以後世風日下如果小賬太少,堂倌怪聲怪調地報告數目,那就是有意地挖苦了,哪裏還有半點禮貌?

不消說,最講禮貌的是桅廠,桅廠即是製售棺木的商店。給老人家預訂壽材,不失為有備無患之舉,雖然不是愉快的事,交易的氣氛卻是愉快之極。掌櫃的一團和氣,領客去看木板,楠木的,杉木十三圓的,一副一副地看,他不勸你買,不催你買,更不慫恿你多看幾具,也不張羅著給你送到府上,隻是一味地隨和。這真是模範商店!這種商店後來是否也沾染了時代的潮流,是否夥計也是直眉豎眼,冷若冰霜,拒人千裏之外就不得而知了。

同仁堂丸散膏丹天下聞名,櫃台前永遠是裏三層外三層地擠滿顧客,隻消遠遠地把購藥單高高舉起,店夥看到單子上密密麻麻,便爭著伸手來搶,——因為他們的店規是夥計們按照實績提成計酬。用不著排隊,無所謂先來後到,大主顧先伺候,小生意慢慢來,也不是全無秩序。可憐擠在櫃台前麵的,盡是些聞名而來的鄉巴佬!

買東西的人並不希冀什麽禮遇,交易而來,成交而返,隻要不遭白眼不惹閑氣。逐什一之利的人也不必鎮日價堆著笑臉,除非他是天生的笑麵虎。北平幾度滄桑,往日的生活方式早已不可複見。我一聽起有人談到北平人的禮貌,便不免有今昔之感。

禮失而求諸野。在“野”的地方我倒是常受到禮貌的待遇。到銀行去取款,行員一個個的都是盛裝,男的打著領結,女的花枝招展,點頭問訊,如遇故舊。把折子還給你,是用雙手拿著遞給你,不是老遠地像擲鐵環似的飛拋給你。如果是星期五,臨去時還會祝你有一個快樂的周末,這一聲祝語有好大的效力,真能使你有一個快樂的周末,還可能不止一個!有一次在一家雜貨店給孩子買一隻手表,半月後秒針脫落,不費任何唇舌就換了一隻回來,而且店員連聲道歉,說明如再出毛病仍可再換或是退款,一點也沒有傷了和氣。還有一回在超級市場買一個南瓜餡餅,回來切開一看卻是蘋果餡,也就胡亂吃了下去。過了一個月,又見標簽為南瓜的餡餅,便釘問店員是否名副其實的南瓜餡餅,具以過去經驗告之。店員不但沒有慍意,而且大喜過望,自承以前的確有過一次張冠李戴的誤失,隻是標簽貼錯無法查明改正。“你是第二個前來指正我們的顧客,無以為敬,謹以這個南瓜餡餅奉贈。”相與嗬嗬大笑。這樣的事隨時隨處皆可遇到,不算是好人好事,也不算是模範店員,沒有人表揚。

為什麽在野的地方一般人的表現反倒不野?我想沒有方法可以解釋,除非是他們的牛奶喝得多,睡覺睡得足。管子曰:“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道理我們早就懂得。

虐待動物

一八二四年英國人成立了一個“防止虐待動物協會”。四十二年後美國也成立了這樣的一個協會,目前美國約有六百個這樣的組織。全世界現在都有類似的會社。其宗旨是防止有意地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動物身上。靄然仁者之所用心,澤及禽獸。香港禁止雞鴨販子把幾隻雞鴨係在一起倒掛在腳踏車的把手上,或是把過多的雞鴨塞在小小的籠子裏,那意思是要那些扁毛畜牲在那最後血光之災以前能活得舒適一點,不能不說是菩薩心腸。我看見過廣州的菜市裏的魚販,指著盆裏二尺來長的一條活魚問你要買哪一塊,你說要背上那一塊,他便颼地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在魚背上血淋淋地切下一塊給你,那條缺了半個背的魚依舊還放到水盆裏去,等到別的主顧來再零刀碎剮。許多地方的市場裏,賣魚的都是不先開膛就生批逆鱗,隻見鱗片亂飛,魚不住地打挺。賣田雞的更絕,喇地一下子把整張的皮剝下來,剝出白生生的田雞亂蹦亂跳。站在旁邊看著都心驚膽戰。

我小時候,家裏有兩輛轎車,其中一輛交由小張駕禦,騾子的草料及一應給養都由他包辦。小張深諳官場習慣,經手三分肥,克扣草料。騾子吃不飽,就跑不動,瘦骨嶙峋的,真正的是駑蹇之乘,但是到了通衢大道之上又非騰驤一陣不可,小張就從袖裏取出一把錐子,仿照蘇秦引錐刺股的故事,在騾子的臀部上猛攮一下,騾子一驚,飛馳而前,鮮血順著大腿滴流而下。這事不久就被發現,小張當然也立即另尋高就去了。我從小就很詫異一個人心腸何以硬得這樣可怕,但是當時以為世界上僅有小張一個人是這樣的狠。

一個人不可以有意地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動物身上,想來“必要的”痛苦則不在此限。北平烤鴨是中外馳名的美味,它的製法特殊——這是瀕臨運河的通州人的拿手,用特備的拌好的食糧搓成一根根的橛子,比香腸還要粗長一些,劈開鴨子的嘴巴硬往裏塞,然後用手順著鴨脖往下一捋,再塞一根,再捋一下。接連七八根塞下去了,鴨子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剩下奄奄一息。這時候不能放它回到河裏去,要丟到特建的一間小屋裏,百八十隻擠在裏麵絕對沒有動彈的餘地,隻喝水,隻準養尊處優地在裏麵安息,慢慢地蹲膘。每天這樣飽餐兩次,過個把月便可出而問世,在悶爐裏一吊,香,肥,脆,嫩,此之謂“填鴨”。這過程頗為痛苦,可是有此必要,否則饕餮之士便無法大快朵頤。現在回想起來,小張椎攮騾臀,也不是沒有必要,因為不如此他無法一麵克扣糧食一麵交代差事。為了自私的享受而不惜製造痛苦,這隻是顯示人性之惡的一麵,“必要”雲乎哉。

最殘酷的事莫過於屠殺。所以說:“仁者不殺。”真要不使動物不受不必要的痛苦,則人曷不蔬食,在植物方麵尋求蛋白質。半世紀前我參觀過芝加哥的屠宰場,千百頭的牛豬羊,不是頭上捶一釘,便是胸口挨一刀,不大工夫而拔毛剝皮去骨切塊之事畢,如今技術當更進步。那麽多的生命毀於一旦,實在驚心動魄。我最不能了解的是:人類文明演進,何以如今還有人自命紳士而返回到漁獵時代?兔、狐、鹿、鳧雁、野豬、魚鱉,無害於人,而如蓮池大師所謂“網於山,罟於淵,多方掩取,曲而鉤,直而矢,百計搜羅”?可笑的是:槍殺禽獸,電斃鱗魚,挾科學利器屠害生靈,恃強淩弱,而得意揚揚。禽獸放在動物園裏,等於是無期徒刑,比死刑稍次一等。有些動物學家說,不要以為欄裏的動物如處囹圄,實際是它在欄後饒有安全之感,覺得你在欄外不會騷擾到它。我看見過巨熊在欄裏晃來晃去,它還是想出來。又有人說,狩獵是必需的,因為動物沒有家庭計劃,繁殖得太快,食物供給不足,將有餓死之虞。假使你的鄰人一家食指浩繁,無以為生,你是不是也可以走過去殺掉他的三男兩女以減少他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