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世相百態 (10)

房客的哲學又是一套:“這房東的房子多得很,‘吃瓦片兒的’,任事不做。靠房錢吃飯。這房子一點兒也不合局,我要是有錢絕不租這樣的房子。我是湊和著住。一進門就是三份兒,一房一茶一打掃。比閻王還凶。沒法子,給你。還要打鋪保?我人地生疏,哪裏找保去?難道我還能把你的房子吃掉不成?你問我家裏人口多不多?你管得著麽?難道房東還帶查戶口?‘不準轉租’,我自己還不夠住的呢!可是我要把南房騰空轉租,你也管不了,反正我不欠你的房租。‘不準拖欠’,噫,我要是有錢我絕不拖欠。這個月我遲領了幾天薪,房東就三天兩頭兒的找上門來,好像是有幾年沒付房錢似的,攪得我一家不安。誰沒有個手頭兒發窘?何苦!房錢錯了一天也不行,急如星火,可是那天下雨房漏了,打了八次電話,他也不派人來修,把我的被褥都濕髒了,陰溝堵住了,院裏積了一汪子水,也不來修。門環掉了,都是我自己找人修的。他還靦著臉催房錢!無恥!我住了這樣久,沒糟蹋你一間房子,牆、柱子都好好的,沒摘過你一扇門一扇窗子,還要怎樣?這樣的房客你哪裏找去?……”

房東房客如此之不相容,租賃的關係不是很容易決裂的嗎?啊不,比離婚還難。房東雖然不好,房子還是要住的;房客雖然不好,房子不能不由他住。主客之間永遠是緊張的,誰也不把誰當做君子看。

這還是承平時代的情形。在通貨膨脹的時代,雙方的無名火都提高了好幾十丈,提起了對方的時候恐怕牙都要發癢。

房東的哲學要追加這樣一部分:“你這幾個房錢夠幹什麽的?你以後不必給房錢了,每個月給我幾個燒餅好了。一開口就是‘老房客’,老房客就該白住房?你也打聽打聽現在的市價,頂費要幾條幾條的,房租要一袋一袋的,我的房租不到市價的十分之一,人不可沒有良心。你嫌貴,你別處租租試試看。你說年頭不好,你沒有錢,你可以住小房呀!誰叫你住這麽大的一所?沒有錢,就該找三間房忍著去,你還要場麵?你要是一個錢都沒有,就該白住房麽?我一家子指著房錢吃飯哪!您也不是我的兒子,我為什麽讓你白住?……”

房客方麵也追加理由如下:“我這麽多年沒欠過租,我們的友誼要緊。房錢不是沒有漲過,我自動的還給你漲過一次呢,要說是市價一間一袋的話,那不合法,那是高抬物價,市儈作風,說到哪裏也是你沒理。人不可不知足。你要漲到多少才叫夠?我的薪水也並沒有跟著物價漲。才幾個月的工夫,又囉唕著要漲房租,虧你說得出口!你是房東,資產階級,你不知沒房住的苦,何必在窮人身上打算盤?不用廢話了,等我的薪水下次調整,也給你加一點兒,多少總得加你一點兒,這個月還是這麽多,你愛拿不拿!你不拿,我放在提存處去,不是我欠租。……”

鬧到這個地步,關係該斷絕了罷?啊不。房客賭氣搬家,不,這個氣賭不得,賭財不賭氣。房東攆房客搬家,更不行,攆人搬家是最傷天害理的事,誰也不同情,而且事實上也攆不動,房客像是生了根一般。打官司麽?房東心裏明白:請律師遞狀,開庭,試行和解,開庭辯論,宣判,二審,三審,執行,這一套程序不要兩年也得一年半,不合算。沒法子,嘔吧。房東和房客就這樣的在嘔著。

世界上就沒有人懂得一點兒賓主之誼,客客氣氣,好來好散的麽?有。不過那是在“君子國”裏。

考生的悲哀

我是一個投考大學的學生,簡稱曰考生。

常言道,生,老,病,死,乃人生四件大事。就我個人而言,除了這四件大事之外,考大學也是一個很大的關鍵。

中學一畢業,我就覺得飄飄然,不知哪裏是我的歸宿。“上智與下愚不移”。我並不是謙遜,我非上智,考大學簡直沒有把握,但我也並不是狂傲,我亦非下愚,總不能不去投考。我惴惴然,在所能投考的地方全去報名了。

有人想安慰我:“你沒有問題,準是一榜及第!”我隻好說:“多謝吉言。”我心裏說:“你先別將我!捧得高,摔得重。萬一我一敗塗地,可怎麽辦?”

有人想恫嚇我:“聽說今年考生特別多,一百個裏也取不了一個。可真要早些打主意。”我有什麽主意可打呢?

有人說風涼話:“考學校的事可真沒有準,全憑運氣。”這倒是正道著了我的心情。我正是要碰碰運氣。也許有人相信,考場的事與父母的德行、祖上的陰功、墳地的風水都很有關係,我卻不願因為自己考學校而連累父母祖墳,所以說我是很單純的碰碰運氣,試試我的流年。

話雖如此,我心裏的忐忑不安是與日俱增的。臨陣磨槍,沒有用,不磨,更要糟心。我看見所有的人的眼睛都在用奇異的目光盯著我,似乎都覺得我是一條大毛蟲,不知是要變蝴蝶,還是要變灰蛾。我也不知道我要變成一樣什麽東西。我心裏懸想:如果考取,是不是可以揚眉吐氣,是不是有許多人要給我幾張笑臉看?如果失敗,是不是需要在地板上找個縫兒鑽進去?常聽長一輩的人說,不能念書就隻好去做學徒,學徒是要給掌櫃的捧夜壺起。因此,我一連多少天,淨做夢,一夢就是夜壺。

我把鉛筆修得溜尖,錐子似的。墨盒裏加足了墨汁。自來水筆灌足了墨水,外加墨水一瓶。三角板,毛筆,橡皮……一應俱全。

一清早我到了考場,已經滿坑滿穀的都是我的難友,一個個的都是神頭鬼臉,齜牙咧嘴的。

聽人說過,從前科舉場中,有人喊:“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想到這裏,就毛骨悚然。考場雖然是很爽朗,似也不免有些陰森之氣。萬一有個鬼魂和我過不去呢?

題目試卷都發下來了。我一目十行,先把題目大略地掃看一遍。還好,聽說從前有學校考語文隻有一道作文題目,全體交了白卷,因為題目沒人懂,題目好像是“卞壺不苟時好論”,典出《晉書》。我這一回總算沒有遇見“卞壺”,雖然“井兒”“明兒”也難倒了我。有好幾門功課,題目真多,好像是在做常識試驗。試場裏隻聽得沙沙的響,像是蠶吃桑葉。我手眼並用,筆不停揮。

“拍!”一聲。旁邊一位朋友的墨水壺摔了,濺了我一褲子藍墨水。這一點兒也不稀奇,有必然性。考生沒有不灑墨水的。有人的自來水筆幹了,這也是必然的。有人站起來大聲問,“抄題不抄題?”這也是必然的。

考場大致是肅靜的。監考的先生們不知是怎樣選的,都是目光炯炯,東一位,西一位,好多道目光在試場上掃來掃去,有的立在台上高瞻遠矚,有的坐在空位子上做埋伏,有的巡回檢閱,真是如臨大敵。最有趣的是查對照片,一位先生給一個考生相麵一次,有時候還需要仔細端詳,驗明正身而後已。

為什麽要考這樣多功課,我不懂。至少兩天,至多三天,我一共考四個學校,前前後後一個整月耗在考試中間,考得我不死也得脫層皮。

但是我安然考完了,一不曾犯規,二不曾暈厥。

現就等著發榜。

我沉住了氣,我準備了最惡劣局勢的來臨。萬一名落孫山,我不尋短見,明年再見。可是我也準備好,萬一榜上有名,切不可像《儒林外史》裏的範進,喜歡得痰迷心竅,挨屠戶一記耳光才醒得過來。

榜?不是榜!那是犯人的判決書。

榜上如果沒有我的名字,我從此在人麵前要矮下半尺多。我在街上隻能擦著邊行走。我在家裏隻能低聲下氣的說話。我吃的飯隻能從脊梁骨下去。不敢想。如果榜上有名,則除了怕嘴樂得閉不上之外當無其他危險。

明天發榜,我這一夜沒好睡,直做夢,淨夢見範進。

天蒙蒙亮,報童在街上喊:“買報瞧!買報瞧!”我連爬帶滾的起來,買了一張報,打開一看,螞蟻似的一片人名,我閉緊了嘴,怕心髒從口裏跳出來,找來找去,找到了,我的名字赫然在焉!隻聽得,噗咚一聲,心像石頭一般落了地。我和範進不一樣,我沒發瘋,我也不覺得樂,我隻覺得麻木空虛,我不由自主的從眼裏迸出了兩行熱淚。

(原載1947年9月21日《益世報·星期小品》第十期,

署名劉惠鈞)

結婚典禮

結婚這件事,隻要成年的一男一女兩相情願就成,並不需要而且不可以有第三者的參加。但是民法第八百九十二條規定要有公開儀式,再加上社會的陋俗(大部分似“野蠻的遺留”,以及愛受洋罪者的參酌西法,遂形成了近年來通行於中上階級之所謂結婚典禮,又名“文明結婚”,猶戲中之有“文明新戲”。婚姻大事,不可潦草,單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把一對無辜男女捏合起來,這不叫做潦草;隻因一時衝動而遂盲目地訂下偕老之約,這也不叫潦草;唯有不請親戚朋友街坊四鄰來胡吃亂叫,或不當眾提出結婚人來驗明正身,則謂之曰潦草,又名不隆重。

假如人生本來像戲,結婚典禮便似“戲中戲”,越隆重則越像。這出戲訂期開演,先貼海報,風雨無阻,“撒網”斂錢,鼎惠不辭;屆時懸燈結彩,到處猩紅;在音樂方麵則或用乞丐兼任的吹鼓手,或用賣仁丹遊街或綢緞店大減價的銅樂隊,或鋼琴或風琴或口琴;少不了的是與演員打成一片的廣大觀眾,內中包括該回家去養老的,該尋正當娛樂的,該受別種社會教育以及平時就該攝取營養的;……演員的服裝,或買或借或賃,常見的是藍袍馬褂及與環境全然不調和的一身西裝大禮服,高冠燕尾,還有那短得像一件鬥篷而還特煩兩位小朋友牽著的那一橛子粉紅紗!那出戲的尾聲是,主人的腿子累得發麻,客人醉翻三五輩,門外的車夫一片叫囂。評劇家曰:“很熱鬧!”

這戲的開始照例是證婚人致詞。證婚人照例是新郎的上司,或新娘家中比較拿出來最像樣的貴戚。他的身份等於“跳加官”,但他自己不知道,常常誤會他是在做主席,或是禮拜堂裏的牧師,因此他的職務成為善頌善禱,和那些在門口高叫“正念喜,抬頭觀,空中來了福祿壽三仙……”的叫化子是異曲而同工!他若是身通“國學”,詩雲子曰的一來,那就不得了,在講易經陰陽乾坤的時候,牽紗的小朋友們就非坐在地上不可,而在人叢後麵伸長頸子的那位客人,一定也會把其頸項慢慢縮回去了。我們應該容忍他,讓他畢其辭,甚而至於違著良心的報之以稀稀拉拉的掌聲。放心,他將得意不了幾次!

介紹人要兩個,仿佛從前的一男媒一女媒,其實是為站在證婚人身旁時一邊一個,較有對稱之美。介紹人宜於是麵團團一團和氣,誰見了他都會被他撮合似的。所以常害胃病的,專吃平價米的都不該入選。許多榮任介紹人的常喜歡當眾宣布他們隻是名義上的介紹人,新郎新娘早已就……好像是生恐將來打離婚官司時要受連累,所以特先自首似的。其實是他多慮。所謂介紹,是指介紹結婚,這是婚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並不曾要他介紹新郎新娘認識或戀愛,所以以前的因誤會而戀愛和以後的因失望而反目,其責任他原是不負的。從前俗語說,“新娘攙上床,媒人扔過牆”,現在的介紹人則毋須等待新娘上床便已解除職務了。

新郎新娘的“台步”是值得注意的,從這裏可以看出導演者的手法。新郎應該像是一隻木雞,由兩個儐相挾之而至,應該臉上微露苦相,好像做下什麽壞事現在敗露了要受裁判的樣子,這才和身份相稱。新娘走出來要像蝸牛,要像日移花影,隻見她的位置移動,而不見她行走,頭要垂下來,但又不可太垂,要表示出頭和頸子還是連著的,扶著兩個煞費苦心才尋到的不比自己美的儐相,隨著一派樂聲,在眾目睽睽之下,由大家盡量端詳。禮畢,新娘要準備迎接一陣“天雨粟”,也有羼雜糧的,也有帶幹果的,像冰雹似的沒頭沒臉地打過來。有在額角上被命中一顆核桃的,登時皮肉隆起如舍利子。如果有人掃攏來,無疑地可以熬一大鍋“臘八粥”。還有人拋擲彩色紙條。想把新娘做成一個繭子。客人對於新娘的種種行為,由品頭論足以至大鬧新房,其實在刑法上都可以構成誹謗、侮辱、傷害、侵入私宅和有傷風化等罪名的,但是在隆重的結婚典禮裏,這些醜態是屬於“撐場麵”一類,應該容許!

曾有人把結婚比做“蛤蟆跳井”——可以得水,但是永世不得出來。現代人不把婚姻看得如此嚴重,法律也給現代人預先開了方便的後門或太平梯之類,所以典禮的隆重並不發生任何擔保的價值。沒有結過婚的人,把結婚後幻想成為神仙的樂境,因此便以結婚為得意事,甘願鋪張,唯恐人家不知,更恐人家不來,所以往往一麵登報“一切從簡”,一麵卻是傾家蕩產地“敬治喜筵”,以為誘餌。來觀婚禮的客人,除了真有友誼的外,是來簽到,出錢看戲,或真是雙肩承一喙地前來就食!

我們能否有一種簡便的節儉的合理的愉快的結婚儀式呢?這件事需要未婚者來細想一下,已婚者就不必多費心了。

升官圖

趙甌北《陔餘叢考》有這樣一段:

世俗局戲,有升官圖,開列大小官位於紙上,以明瓊擲之,計點數之多寡,以定升降。按房千裏有骰子選格序雲:“以穴骰雙雙為戲,更投局上,以數多少為進身職官之差,豐貴而約賤,有為尉掾而止者,有貴為將相者,有連得美名而後不振者,有始甚微而倏然於上位者。大凡得失不係賢不肖,但卜其偶不偶耳。”此即升官圖之所由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