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世相百態 (8)

因為自己有這樣一個毛病,就每每推想別個同病的人到底為什麽會懶得寫信。照我們現在想,大抵不外幾個原因:一是寫信也要有物質基礎,如果文房四寶不太方便,有筆無墨,或筆墨雖有,而墨的膠性太大,筆頭又搖搖欲墜,像駕著老牛破車一樣,遊興無論多麽大,也要索然而返了。紙也很要緊,不要說草紙不能寫信,就是宣紙道林紙,假若大小不一,顏色不齊,厚薄不均,也會掃寫信的興。或者說用鋼筆不就得了麽?然而鋼筆又有鋼筆的難處,不好用的鋼筆,用起來比什麽都吃力,寫不上二三字,又廢然了。鋼筆頭容易變成叉子,到那時恐怕除了畫平行線以外,什麽也寫不出。鋼筆杆容易讓手指上起一個疙瘩,如果不是大力在後,誰也不願意去忍痛寫信。自來水筆似乎好了,而美國貨太貴,國貨又不敢領教。壞的自來水筆容易漏水,不是滿手有入染坊之嫌,就是信紙會變成汪洋一片,這也敗人的興了。

鋼筆的問題縱解決,而墨水又成問題,墨水的上層每每清淡如水,寫上去若有若無,用到下層時卻又有濃得化不開之虞。在換一瓶不同牌子的墨水去用的時候,據說又會讓第二瓶墨水起了化學作用,究竟什麽化學作用,我們不清楚,可是寫在紙上,字形卻不太真了。文房四寶的難關已經如此,如果再加上郵票時刻漲價,每漲一次價,寫信的興致就淡一層。郵票方便,有時確是叫人愛寫信的,隨便一寫,隨便一貼,隨便一丟,飄飄然,牢騷或者溫情是可以達到友好之手了。因此,愛寫信的朋友常常早買一批郵票,到了時候一貼。我還見過一位小朋友,他是預備得更周到,把郵票早貼到信封上。別人如果借他的信封用,大概也就同時省了一點物力時力。現在卻不行了,早買下郵票吧,幾天一漲,舊郵票立刻落伍,貼滿了信封,也不夠數。我現在就存下不少一元、二元、十元、五十元的郵票,眼看一百元、五百元的郵票又要打到冷宮裏了。這樣一來,誰願意早預備郵票,不早預備郵票,寫信的事業又受了挫折。

上麵所說,都是寫信一事的物質基礎。另外卻也有一些不利於寫信的因素。一個人的表現方式,原是有慣性的,如果業已慣於用某一種方式了,大抵不太重視其他的方式。例如一個慣於用日記表現自己的人,每天日記數千言,他大概不再寫什麽文章了。反之,一個愛好長篇巨製的人,他的日記也勢必至如流水賬一樣簡陋。我總覺得愛講話的人,就未必愛寫信。因為見了麵,可以天上地下,李家長張家短,海闊天空,多麽痛快!誰耐煩用充塞擁擠的心情去寫那寫也寫不痛快的八行書?

再則寫信與年齡也有關,中學生都是擅長寫長信的。老舍說中學生的戀愛隻能在半脖子泥寫情書的狀態下進行,一點兒也不錯。誰能怪中學生的時代正是詩人的時代,哲人的時代,情人的時代呢?中學以上,隨著這些黃金時代的消失,而信也漸漸變短。大學畢了業,大概就隻餘下八行,八行也盡多的了。不是麽?

寫信又和性別有關,男子大概在這上麵要見細一點兒。在同一個公事房裏,互遞紙條來謾罵或傳情,隻有女職員才這樣做。收到一封不識者的來信,隻說討厭,而心中急於拆閱,並且縱然不理,然而希望不久就再繼續收到,這才隻有女性為然。我有一次,在飛機上,見許多人欠伸欲睡,許多人惡心要吐,可是就有一位客人,在鋪上小手提包,伏著身子寫信,不用問,那也隻有一位小姐可以做得出。小姐似乎為寫信看信而活著,大概這話沒有毛病。

如果不把寫信當做一回事的人,有時卻也容易寫信。因為應酬的信是有套子的。縱然不必搬了尺牘大全照抄,而耳觸目染,卻也已經容易得腐詞濫調的訓練。可也要寫一封有情趣的信,雖不必希望讓人的子孫將來保存成墨寶,但至少不願意落入言不由衷的惡劄,就大大不易了。孫過庭在《書譜》上講寫好字的條件之一是“偶然欲書”,這也就是興會。現在何世?興會何來?倘見一二知己,真要抱頭大哭,實在缺乏寫寸箋的“偶然欲書”的心情了!

寫信也許是擅長應付實際生活的人的本領之一,我每見許多有為之士,有信必發,有時遲了一年半載,但也必須寫出奉讀某月某日手書的字樣,仿佛他特別關心,又特別強記,叫收信的人既感而且佩。這種人大概是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的類型裏的。反過來,假若居今之世,還不曉得錢的有用,衣冠也不能整齊,不想為世所知,自己也幾乎忘了世界,此不實際之尤,對寫信也就生疏了。

我雖然找了這許多理由,但自己省察下去,其中並沒有一個理由和自己真正相合。糟糕的是,我竟天天惦記著給人寫信,然而債台高築,日增不已,自己的歉疚也就不已,大概是古人所謂“重傷”了。

我看電視

有人問我看不看電視。

我說我看。不過我在扭接電視之前,先提醒我自己幾件事。第一,電視公司不是我開的,所以我不能指揮他們播出什麽樣的節目。電視節目就好像是餐館裏的“定食”(唯一的一組和菜),吃不吃由你,你不能點菜。當然,有幾個頻道可供選擇。可是內容通常都差不多,實在也沒有什麽選擇。

第二,看電視的不隻我一個人。看各處屋頂上紮煞著的一排排魚骨天線,即可知其觀眾如何的廣大。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君子小人,有賢愚智不肖,他們的口味自然不大相同,而電視製作必須要在他們的不同口味之中找出“公分母”,播映出來的節目要老少鹹宜雅俗共賞。其結果可能是裏外不討好,有人嫌太雅,又有人嫌太俗。所以作節目的人,不但左右為難,而且上下交責,自己良心也往往忐忑不安,他們這份差事不容易當。

第三,電視是一種買賣生意。在商言商,當然要牟利。觀眾是買主,可是觀眾並未買票。天下焉有看白戲的道理?可是觀眾又是非要不可的,天下焉有不要觀眾的戲?於是電視另有生財之道,招登廣告。電視廣告費是以秒計的,離日進鬥金的目標也許不會太遠。廣告商舍得花大錢登廣告,又有他們的打算,利用廣告心理招引觀眾買他們的貨物。觀眾通常是不愛看廣告的,尤其是插在節目中間的廣告,不但掃興,簡直是討厭。可是我們必須忍受,因為事實上是廣告商招待我們看戲。

提醒自己上述幾點之後就可以大模大樣的看電視了。看電視當然也有一個架勢。不遠不近的有個座位,燈光要調整好,泡碗好茶,配上一些閑食零嘴。“TV餐”倒不必要,很少人為了貪看電視像英國十八世紀三文治伯爵因舍不得離開賭桌而吃三文治(TV餐不高明,遠不及三文治)。美國的標準電視零食是爆玉米花或炸洋芋片。按我們中國人的口味,似乎金聖歎臨行所說,“花生米與豆腐幹同食大有胡桃滋味”確是不無道理。

看不多久,廣告來了。你有沒有香港腳,你是否患了感冒,你要不要滋補,你想不想象狼豹一般在田野飛馳?有些廣告畫麵優美,也有些惡聲惡相。廣告時間就可以閉目養神,即使打個盹也沒有多大損失。有時候真的呼呼大睡起來。平夙失眠的人在電視前是容易入睡。

看電視多半是為娛樂,殺時間。但是有時亦適得其反,惡心。哭哭啼啼的沒完沒結,動不動的就是眼淚直流,不是令人心酸,是令人反胃,更難堪的是笑劇穿插。很少喜劇演員能保持正常的人的麵孔,不是獰眉皺眼,就齜牙咧嘴,再不就是佝腰縮頸,走起路來欹裏歪斜,好像非如此不能引起大家的歡笑。當年文明戲盛行的時候,幾乎所有醜角都犯一種毛病,無原無故的就跌一跤,或是故作口吃,觀眾就會覺得好玩。如今時代進步,但是喜劇方麵仍然特別的有才難之歎。

我事先提醒了自己,所以我感覺電視可以不必再觀賞下去的時候,便輕輕的把它關掉。我不口出惡聲,當然更不會有像傳說中的砸爛熒幕的那樣蠢事。好來好散,不傷和氣。

光是挑剔而不讚美是不公道的,電視也給了我不少的快樂。我喜歡看新聞,百聞不如一見。例如報載某地火山爆發,就不如在電視上看那山崩地裂岩漿汜濫的奇景。火燒大樓、連環車禍,種種觸目驚心的景象,都由電視送到目前。許多名流新貴,我耳聞其名而未曾識荊,無從拜見其尊容,在電視上便可以(而且是經常不斷的)瞻仰他的相貌,多半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警察捕獲的盜賊罪犯,自然又泰半是獐頭鼠目的角色,見識一下也好(不過很奇怪,其中也有眉清目秀方麵大耳的)。美國俚語,稱上電視人員所使用的提詞牌為“低能牌”,我不知道我們的一些上電視的公務人員在接受訪問或發表談話的時候,是否也使用“低能牌”,按說在他職掌範圍之內的材料應該是滾瓜爛熟的,不至於低能到非照本宣科不可。如果使用低能牌,便會露出低能相。

新聞過後便是所謂黃金時段。慚愧得很,這也正是我準備就寢的時候。不過真正好的連續劇,不是虛晃一招的花拳繡腿的武打,而是比較有一點深度的弘揚人性的戲,也可以使我犧牲一兩個小時的睡眠。即使裏麵有一點或很多說教的意味,我也能勉強忍耐。這樣的好戲不常見。

我對於野獸生活的片子很感興趣。野獸是我們人類的遠親,久不聞問了。他們這些支族繁殖不旺,有的且麵臨絕種。我逛動物園,每每想起我們“北京人”時代的環境與生活,真正的發思古之幽情。看電視所播的野獸生活,格外的驚心動魄。我並不向往非洲的大狩獵。於今之世我們不該再打獵了。地球麵積夠大,讓他們也活下去吧。

我國的舊戲早就在走下坡路。我因為從小就愛看戲,至今不能忘情。種種不便,難得出去看一回戲,在電視上卻有緣看到大約百出以上的戲,其中頗有幾出是前所未見的。新編的戲我不太熱心,我要看舊的戲,注意的是演員的唱與作。我發現了一位武生特別的功夫紮實氣度不凡。我在樓上寫作,菁清就會衝上樓來,拉起我就走,連呼“快,快,你喜歡的‘挑滑車’上映了!”我隻好擱下筆和她一同欣賞電視上的“挑滑車”。電視前看戲,當然不及在舞台前,然而也差強人意了。

電視開始那一年就有有關烹飪示範的節目,我也一直要看這個節目。我不是想學手藝,因為我在這方麵沒有才能和野心,可是我看主持人的刀法實在利落,割雞去骨悉中肯綮,操作程序有條不紊,衷心不但佩服而且喜悅。可惜播放時間屢次更動,我常失誤觀賞的機會。

運動節目也煞是好看。足球(不是橄欖球)、籃球、棒球的重要比賽,尤其是國際性的,我不肯輕易放過。前幾年少棒隊馳譽國際,半夜三更起來觀看電視現場播映的觀眾,其中有一個是我。

第六倫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為五倫,如果要添上一個六倫,便應該是主仆。主仆的關係是每個人都不得逃脫的。高貴如一國的元首,他還是人民的公仆,低賤如販夫走卒,他回到家裏,頤指氣使,至少他的妻子媳婦是不免要做奴下奴的。不過我現在所要談的“仆”,是以伺候私人起居為專職的那種仆。所謂“主”,是指用錢雇買人的勞力供其驅使的人而言。主仆這一倫,比前五倫更難敦睦。

在主人的眼裏,仆人往往是一個“必需的罪惡”,沒有他不成,有了他看著討厭。第一,仆人不分男女,衣履難得整齊,或則蓬首垢麵,或則蒜臭襲人,有些還跣足赤背,瘦骨嶙嶙,活像甘地先生,也公然升堂入室,誰看著也是不順眼。一位唯美主義者(是王爾德還是優思曼)曾經設計過,把屋裏四麵牆都糊上牆紙,然後令仆人穿上與牆紙同樣顏色同樣花紋的衣裳,於是仆人便有了“保護色”,出入之際,不至引人注意。這是一種辦法,不過尚少有人采用。有些作威作福的旅華外人,以及“二毛子”之類,往往給家裏的仆人穿上製服,像番菜館的侍者似的,東交民巷裏的洋官僚,則一年四季地給看門的趕車的戴上一頂紅纓帽。這種種,無非是想要減少仆人的一些討厭相,以適合他們自己的其實更為可厭的品味而已。

仆人,像主人一樣,要吃飯,而且必然吃得更多。這在主人看來,是仆人很大的一個缺點。仆人舉起一碗碰鼻尖的滿碗飯往嘴裏扒的時候,很少主人(尤其是主婦)看著不皺眉的,心痛。很多主人認為是怪事,同樣的是人,何以一旦淪為仆役,便要努力加餐到這種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