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世相百態 (7)

拜年者使得人家門庭若市,對於主人也構成威脅。我看見有人在門前張貼告示:“全家出遊,恭賀新禧!”有時亦不能收嚇阻之效,有些客人便闖進去,則室內高朋滿座,香煙繚繞,一桌子的糖果,一地的瓜子皮。使得投箋拜年者反倒顯著生分了。在這種場合,剝兩隻幹桂圓,喝幾口茶水,也就可以起身,不必一定要像以物出物的楔子,等待下一批客人來把你生頂出去。拜年雖非普通日子訪客可比,究竟仍以給人留下吃飯睡覺的時間為宜。

有人向我說:“你別自以為眾醉獨醒,大家的見識是差不多的,誰願意把兩腿弄得清酸,整天價在街上狼奔豕竄?還不是悶得發慌?到了新正,荒齋之內舉目皆非,想想家鄉不堪聞問,瞻望將來則有的說有望,有的說無望,有的心裏無望而嘴巴裏卻說有望,望,望,望,我們望了十多年了,以後不知還要再望多麽久。人是血肉做的,一生有幾個十多年?過年放假,家中閑坐,悶得發慌,會要得病的,所以這才追隨大家之後,街上跑跑,串串門子,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誰還真個要給誰拜年?拜年?想得好!興奮之後便是麻痹,難得大家興奮一下。”

這樣說來,拜年豈不是成了一種“苦悶的象征”?

乞丐

在我住的這一個古老的城裏,乞丐這一種光榮的職業似乎也式微了。從前街頭巷尾總點綴著一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夥,縮頭縮腦地擠在人家房簷底下曬太陽,捉虱子,打瞌睡,啜冷粥,偶爾也有些個能挺起腰板,露出笑容,老遠地就打躬請安,滿嘴的吉祥話,追著洋車能跑上一裏半裏,喘得像隻風箱。還有些扯著啞嗓穿行街巷大聲地哀號,像是擔販的吆喝。這些人現在都到哪裏去了?

據說,殘羹剩飯的來源現在不甚暢了,大概是剩下來的雞毛蒜皮和一些湯湯水水的東西都被留著自己度命了,家裏的一個大坑還填不滿,怎能把餘瀝去滋潤別人!一個人單靠喝西北風是維持不了多久的。追車乞討麽?車子都漸漸現代化,在瀝青路上風馳電掣,飛毛腿也追不上。汽車停住,砰的一聲,隻見一套新衣服走了出來,若是一個乞丐趕上前去,伸出胳臂,手心朝上,他能得到什麽?給他一張大票,他找得開麽?沿街托缽,呼天搶地也沒有用。人都窮了,心都硬了,耳都聾了。偌大的城市已經養不起這種近於奢侈的職業。不過,乞丐尚未絕種,在靠近城市的大垃圾山上,還有不少同誌在那裏發掘寶藏,埋頭苦幹,手腳並用,一片喧豗。他們並不擾亂治安,也不侵犯產權,但是,說老實話,這群乞丐,無益稅收,有礙市容,所以難免不像捕捉野犬那樣地被捉了去。餓死的餓死,老成凋謝,繼起無人,於是乞丐一業逐漸衰微。

在乞丐的藝術還很發達的時候,有一個乞討的婦人給我很深的印象。她的巡回的區域是在我們學校左邊。她很知道爭取青年,專以學生為對象。她看見一個學生遠遠地過來,她便在路旁立定,等到走近,便大喊一聲“敬禮”,舉手、注視、一切如儀。她不喊“爺爺”“奶奶”,她喊“校長”,她大概知道新的升官圖上的晉升的層次。隨後是她的申訴,其中主要的一點是她的一個老母,年紀是八十。她繼續乞討了五六年,老母還是八十。她很機警,她追隨幾步之後,若是覺得話不投機,她的申訴便戛然而止,不像某些文章那樣囉嗦。她若是得到一個銅板,她的申訴也戛然而止,像是先生聽到下課鈴聲一般。這個人如果還活著,我相信她一定能編出更合時代潮流的一套新詞。

我說乞丐是一種光榮的職業,並不含有鼓勵懶惰的意思。乞丐並不是不勞而獲的人,你看他曬得黧黑幹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何曾安逸。而且他取不傷廉,勉強維持他的靈魂與不至渙散而已。他的乞食的手段不外兩種:一種是引人憐,一是討人厭。他滿口“祖宗”“奶奶”地亂叫,聽者一旦發生錯覺,自己的孝子賢孫居然淪落到這地步,惻隱之心就會油然而起。

他若是背有瞎眼的老媽在你背後亦步亦趨,或是把畸形的腿露出來給你看,或是帶著一窩的孩子環繞著你叫喚,或是在一塊硬磚上稽顙在額上撞出一個大包,或是用一根草棍支著那有眼無珠的眼皮,或是像一個“人彘”似的就地擦著,或者申說遭遇,比“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還要來得淒愴,那麽你那磨得邦硬的心腸也許要露出一絲的憐憫。憐憫不能動人,他還有一套討厭的辦法。他滿臉的鼻涕眼淚,你越厭煩,他挨得越近,看看隨時都會貼上去的樣子,這時你便會情願出錢打發他走開,像捐款做一樁衛生事業一般。不管是引人憐或是討人厭,不過隻是略施狡獪,無傷大雅。他不會傷人,他不會犯法;從沒有一個人想傷害一個乞丐,他的那一把骨頭,不足以當尊臂,從沒有一種法律要懲治乞丐,乞丐不肯觸犯任何法律所以才成為乞丐。乞丐對社會無益,至少也是並無大害,頂多是有一點有礙觀瞻,如有外人參觀,稍稍避一下也就罷了。有人認為乞丐是社會的寄生蟲,話並不錯,不過在寄生蟲這一門裏,白胖的多得是,一時怕數不到他罷?

從沒有聽說過什麽人與乞丐為友,因而亦流於乞丐。乞丐永遠是被認為現世報的活標本。他的存在饒有教育意義。無論交友多麽濫的人,交不到乞丐,乞丐自成為一個階級,真正的“無產”階級(除了那隻沙鍋),乞丐是人群外的一種人。他的生活之最優越處是自由;鶉衣百結,無拘無束,街頭流浪,無簽到請假之煩,隻求免於凍餒,富貴於我如浮雲。所以俗語說:“三年要飯,給知縣都不幹。”乞丐也有他的窮樂。我曾想象一群乞丐享用一隻“花子雞”的景況,我相信那必是一種極純潔的快樂。CharlesLamb對於乞丐有這樣的讚頌:

襤褸的衣衫,是貧窮的罪過,卻是乞丐的袍褂,他的職業的優美的標識,他的財產,他的禮服,他公然出現於公共場所的服裝。他永遠不會過時,永遠不追在時髦後麵。他無須穿著宮廷的喪服。他什麽顏色都穿,什麽也不怕。他的服裝比桂格教派的人經過的變化還少。他是宇宙間唯一可以不拘外表的人。世間的變化與他無幹。隻有他屹然不動。股票與地產的價格不影響他。農業的或商業的繁榮也與他無涉,最多不過是給他換一批施主。他不必擔心有人找他做保。沒有人肯過問他的宗教或政治傾向。他是世界上唯一的自由人。

話雖如此,誰不到山窮水盡誰也不肯做這樣的自由人。隻有一向做神仙的,如李鐵拐和濟公之類,遊戲人間的時候,才肯短期地化身為一個乞丐。

風水

何謂風水?相傳郭璞所撰《葬書》說:“葬者乘生氣也。經曰,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這話好像等於沒說。揣摩其意,大概是說,喪葬之地須要注意其地勢環境,盡可能的要找一塊令人滿意的地方。至於什麽“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就有點近於玄虛,人死則氣絕,還有什麽氣散氣止之可說?

葬地最好是在比較高亢的地方,因為低隰的地方容易積水,對於死者骸骨不利;如果地勢開廓爽朗,作為陰宅,子孫看著也會覺得心安。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一定要尋龍探脈,找什麽“生龍口”,那就未免太難。堪輿家所謂的各種各樣的穴形,諸如“七星伴月形”、“雙燕抱梁形”、“遊龍戲水形”、“美女獻花形”、“金鳳朝陽形”、“烏鴉歸巢形”、“猛虎擒羊形”、“騎馬斬關形”……無窮無盡的藏風聚氣的吉穴之形,堪輿家說得頭頭是道,美不可言。我們肉眼凡胎,不諳青烏之術,很難理解,隻好姑妄聽之。更有所謂“陰刀出鞘形”者,就似乎是想入非非了。

吉穴的形勢何以能影響到後代子孫的發旺富貴,這道理不容易解釋。曆來學者有許多對於風水之說抱懷疑態度。《張子全書》:“葬法有風水山岡之說,此全無義理。”全無義理,就是胡說亂道之意。司馬光《葬論》:“孝經雲:‘卜其宅兆。’非若今陰陽家相其山岡風水也。”他也是一口否定了風水的說法。可是多少年來一般民眾卜葬尊親,很少不請教堪輿家的,好像不是為死者求福,而是為後人的富貴著想。活人還想討死人的便宜。死人有剩餘價值,他的墓地風水還能給活人以福祉災殃!“不得三尺土,子孫永代苦。”真有這種事麽?

有人仕途得意,曆經宦海風波,而保持官職如故,人諷之為五朝元老,彼亦欣然以長樂老為榮。或問其術安在,答曰:“祖墳風水佳耳。”後來失勢,狼狽去官,則又曰:“聽說祖墳上有一棵大樹如蓋,乃風水所係,被人砍去,遂至如此。”不曰富貴在天,乃雲富貴在地!在一棵樹!

人做了皇帝,都以為是子孫萬世之業,並且也知道自古沒有萬歲天子,所以通常在位時就興建陵寢。風水之佳,規模之大,當然不在話下。我曾路過鹹陽,向導遙指一座高高大大的土丘說:“那就是秦始皇墓。”我當然看不出那地方風水有什麽異樣,我隻知道他的帝柞不永,二世而斬。近年他的墳墓也被掘得七零八落了。陵寢有再好不過的風水,也自身難保,還管得了他的孝子賢孫變成為飄萍斷梗?近如清朝的慈禧太後,活的時候營建頤和園,造孽還不夠,陵寢也造得堅固異常,然而曾幾何時禁不住孫殿英的火藥炮轟,落得屍骨狼藉。或曰,這怪不得風水,這是氣數已盡。既講風水,又說氣數,真是橫說橫有理,豎說豎有理。

陰宅講風水,陽宅焉能不講?民間最起碼的風水常識是大門要開在左方。《禮記·曲禮上》:“行,前朱鳥而後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其實這是說行軍時族旗的位置。後來道家思想才以青龍為最貴之神,白虎為凶神。門開在右手則犯衝了太歲。迄今一般住宅的大門(如果有大門)都是開在左方的。大家既然尚左,成了習俗,我們也就不妨從眾。我曾見有些人家,重建大門,改成斜的,是真所謂“斜門”!吉凶禍福,原因錯綜複雜,豈是兩扇大門的位置方向所能左右?車靠左邊走,車靠右邊行,同樣的會出車禍。

不知道為什麽別人家的山牆房脊衝著我家就於我不利,普通的禳避之法是懸起一麵鏡子,把迎麵而來的凶煞之氣輕而易舉的反照回去,讓對方自己去受用。如果鏡子上再畫上八卦,則更有除邪厭勝的效力。太上老君諸葛孔明和捉鬼的道士不都是穿八卦衣麽?

據說都市和住宅的地形也事關風水,不可等閑視之。《朱子語錄》:“古今建都之地,莫過於冀,所謂無風以散之,有水以界之也。”可是看看那些建都之地,所謂的王氣也都沒有能延長多久,徒令後人興起銅駝荊棘之感。北平城牆不是完全方方正正的,西北角和東南角都各缺一塊,據說是像“天塌西北地陷東南”,誰也不知道這究竟起了什麽作用。隻知道如今城牆被拆除了。住宅的地形如果是長方形,前麵寬而後麵窄,據說不僅是沒有裕後之象,而且形似棺木,凶。前些年我就住過這樣的一棟房子,住了七年,沒事。先我居住此房者,和在我以後遷入者,均奄忽而歿,這有什麽稀奇,人孰無死?有一位朋友,其家背山麵水,風景奇佳,一日大雨山崩,人與屋俱埋於泥沙之中,死生有命,非關風水。

近來新官上任,縱不修衙,那張辦公桌子卻要擺來擺去,斟酌再三,總要擺出一個大吉大利的陣式。一般人家安設床鋪也要考慮,大概麵西就不大好,怕的是一路歸西。西方本是極樂世界所在,並非惡地。床無論麵向何方,人總是一路往西行的。

客有問於餘者曰:“先生寓所,風水何如?”我告訴他,我住的地方前後左右都是高樓大廈,我好像是藏身穀底,終日麵壁,罕見陽光,雖然台風吹來,亦不大有所感受,還說什麽風水?出門則百尺以內,有理發館六七處,餐廳二十多家,車龍馬水,鬧鬧轟轟,還說什麽風水?自求多福,如是而已。

寫信難

我因為懶得寫信,常被朋友們罵。自己也知道是一個毛病,可是改不了。有些人根本不當回事,倒也罷了,我卻是一方麵提不起筆,一方麵卻又老惦記著一件大事沒做。單單寫信,我這一生仿佛就沒有如釋重負的時候了。我不十分有保存信的習慣,可是我已經存了不止千八百封,這不是為保存,而是為了想答複。雖然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