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世相百態 (5)

外國人保留的蠻性要比我們多一些,也許是因為他們去古未遠的緣故。看他們打架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一言不合,便是直接行動,看誰的胳臂力量大,不像我們之善於口角,幹打雷不下雨。外國人的運動方式也多少和野蠻人的生活方式有些關聯。我看過美國人賽足球,事前的準備不必提,單說比賽前夕的那個“鼓勇會”(PepMeeting)就很嚇人,在曠地燃起一堆烽火,大家圍著火旋轉叫囂,熊熊的火光在每人的臉上照出一股“血絲糊拉”的獰惡相,隊員被高高地舉起在肩頭上,像是要去做祭凶神的犧牲,隻欠一陣陣咚咚的鼓,否則就很像印第安人戰前的祭禮了。比賽的凶猛也不必提,隻要看旁邊助威的啦啦隊,那真是如中瘋魔生龍活虎一般,我們中國的所謂啦啦隊輕描淡寫地比起來隻能算是幼年歌詠團。再說擲標槍,那不是和南非野人打獵一模一樣的嗎?打拳,那更是最直截了當的性命相撲。可是我說這些話並不含褒貶的意思。現在的外國人究竟不是野蠻人,他們很早地就在運動中建立起一套規矩,抽象的叫做運動道德。我們中國人夙來不好運動,可是一運動起來就很容易口咬足踢連罵帶打了。

美國學校的球隊訓練員是薪給最高的職位,如果他能訓練出一隊如狼似虎的隊員在運動場上建立幾次殊勳,他立刻就可以給學校收很大的招徠的功效。“所謂大學,即是一座偉大運動場附設一個小小的學院。”把運動當做一種霓虹廣告,在外國已為人詬病,在中國某一些學校裏仍然不失其為時髦。學校裏體育功課不可少,一星期一小時,好像是紀念性質。一大群麵有菜色的青年總可以挑出若幹彪形大漢,供以在中國算是特殊的膳食,施以在外國不算嚴格的訓練,自然都還相當茁壯,伸出胳臂來一連串的凸出的肉腱子,像是成串的陳皮梅似的,再飾以一身鮮明的服裝,相當的壯觀,可惜的是這僅僅是樣品而已。這些樣品能孳生出更有價值的樣品——錦標、銀杯。沒有錦標銀杯,校長室和會客室裏麵就太黯淡了。

有人說,人的筋肉骨骼的發達是和腦筋的發達成正比例的。就整個的民族而言,也許是的,就個人分別而言,可是例外太多。在學校裏誰都知道許多腦力過人的人往往長得像是一顆小蹦豆兒,好多在運動場上打破紀錄的人在智力上並不常常打破紀錄,除非是偶然地破留校年數的紀錄。還有一層,運動和體育不同,猶之體格健壯與飛簷走壁不同。體格健壯是真正的本錢,可以令人少生病多做事,至於跳得高跑得快玩起球來“一似鰾膠粘在身上”,那當然也是一技之長,那意義不在耍壇子、舉石鎖、踩高蹺、踏軟繩之下。

為了四億以上的人建築一座運動場,不算奢侈。我參觀過一座運動場,規模不算小,並且曾經用過一次,隻是看台上已經長了好幾尺高的青草,好像是要兼營牧畜的樣子,我當時的感想,就和我有一次看見我們的一艘軍艦的鐵皮上長滿海藻蚌蛤時的感想一般。

算命

從前在北平,午後巷裏有鏜鏜的敲鼓聲,那是算命先生。深宅大院的老爺太太們,有時候對於耍猴子的,耍耗子的,跑旱船的……覺得膩煩了,便半認真半消遣地把算命先生請進來。“卜以決疑,不疑何卜?”人生哪能沒有疑慮之事,算算流年,問問妻財子祿,不愁沒有話說。

算命先生全是盲人。大概是盲於目者不盲於心,所以大家都願意求道於盲。算命先生被喚住之後,就有人過去拉起他的手中的馬竿,“上台階,邁門坎,下台階,好,好,您請坐。”先生在條凳上落坐之後,少不了孩子們過來囉唕,看著他的“孤月浪中翻”的眼睛,和他腳下敷滿一層塵垢的破鞋,便不住地擠眉弄眼咯咯地笑。大人們叱走孩童,提高嗓門向先生請教。請教什麽呢?老年人心裏最嘀咕的莫過於什麽時候福壽全歸,因為眼看著大限將至而不能預測究竟在哪一天呼出最後一口氣,以致許多事都不能做適當的安排,這是最尷尬的事。“死生有命”,正好請先生算一算命。

先生幹咳一聲,清一清喉嚨,眨一眨眼睛,按照出生的年月日時的幹支八字,配合陰陽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詞,然後不惜泄露天機說明你的壽數。“六十六,不死掉塊肉;過了這一關口,就要到七十三,過一關。這一關若是過得去,無災無病一路往西行。”這幾句話說得好,老人聽得入耳。六十六,死不為夭,而且不一定就此了結。有人按算命先生的指點到了這一年買塊瘦豬肉貼在背上,教兒女用切菜刀把那塊肉從背上剔下來,就算是應驗了掉塊肉之說而可以免去一死。如果沒到七十三就撒手人寰,那很簡單,沒能過去這一關;如果過了七十三依然健在,那也很簡單,關口已過,正在一路往西行。以後如何,就看你的腳步的快慢了。而且無災無病最快人意,因為誰也怕受床前罪,落個無疾而終豈非福氣到家?《長生殿·進果》:“瞎先生,真聖靈,叫一下賽神仙來算命。”瞎先生賽神仙,由來久矣。

據說有一個擺攤賣卜的人能測知任何人的父母存亡,對任何人都能斷定其為“父在母先亡”,百無一失。因為父母存亡共有六種可能變化:(一)父在,而母已先亡。(二)父在母之前而亡。(三)椿萱並茂,則終有一天父在而母將先亡。(四)椿萱並茂,則終有一天父將在母之前而亡。(五)父母雙亡,父在母之前而亡。(六)父母雙亡,父仍在之時母已先亡。關鍵在未加標點,所以任何情況均可適用。這可能是捏造的笑話,不過占卜吉凶其事本來甚易,用不著搬弄三奇八門的奇門遁甲,用不著諸葛的馬前時課,非吉即凶,非凶即吉,顏之推所謂“凡射奇偶,自然半收”,猶之拋起一枚硬幣,非陰即陽,非陽即陰,百分之五十的準確早已在握,算而中,那便是賽神仙,算而不中,也就罷了,誰還去討回卦金不成?何況卜筮不靈猶有不少遁詞可說,命之外還有運?

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以道統自任,但是他給李虛中所作的墓誌銘有這樣的話:“李君名虛中,最深於五行書,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值日辰幹支,相生勝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壽夭貴賤利不利,輒先處其年時,百不失一二……”言人之休咎,百不失一二,即是準確度到了百分之九十,那還了得?這準確的紀錄究竟是誰供給的?那時候不會有統計測驗,韓文公雖然博學多聞,也未必有閑工夫去打聽一百個算過命的人的壽夭貴賤。恐怕還是諛墓金的數目和李虛中的算命準確度成正比例吧?李虛中不是等閑之輩,撰有命書三種,進士出身,韓文公也就不惜搖筆一諛了。人天生的有好事的毛病,喜歡有枝添葉地傳播謠言,可供談助,無傷大雅,“子不語”,我偏要語!所以至今還有什麽張鐵嘴李半仙之類的傳奇人物崛起江湖,據說不需你開口就能知曉你的家世職業,活龍活現,真是神仙再世!可惜全是輾轉傳說,人嘴兩張皮,信不信由你。

瞎子算命先生滿街跑,不瞎的就更有辦法,命相館問心處公然出現在市廛之中,諏吉問卜,隨時候教。有一對熱戀的青年男女,私訂終身,但是家長還要堅持“納吉”的手續,算命先生折騰了半天,閉目搖頭,說“噯呀,這婚姻怕不成。乾造屬虎,坤造屬龍,‘虎擲龍拏不相存,當年會此賭乾坤’。……”居然有詩為證,把婚姻事比做了楚漢爭。前來問卜的人同情那一對小男女,從容進言:“先生,請捏合一下,卦金加倍。”先生笑逐顏開地說:“別忙,我再細算一下。龍從火裏出,虎向水中生。龍驤虎躍,大吉大利。”這位先生說謊了麽?沒有。始終沒有。這一對男女結婚之後,梁孟齊眉,白頭偕老。

如果算命是我們的國粹,外國也有他們的類似的國粹。手相之術,柏拉圖亞裏士多德亦不諱言之。羅馬設有卜官,正合於我們的大漢官儀。所謂Sortes抽卜法,以聖經、荷馬,或魏吉爾的詩篇隨意翻開,首先觸目之句即為卜辭,此法盛行希臘羅馬,和我們的測字好像是同樣的方便。英國自一八二四年公布取締流浪法案,即禁止算命這一行業的存在;美國也是把職業的算命先生列入擾亂社會的分子一類。倒是我們泱泱大國,大人先生們升官發財之餘還可以揣骨看相細批流年,看看自己的生辰八字是否“蝴蝶雙飛格”,以便窺察此後升發的消息。在這一方麵,我們保障人民自由,好像比西方要寬大得多。

過年

我小時候並不特別喜歡過年,除夕要守歲,不過十二點不能睡覺,這對於一個習於早睡的孩子是一種煎熬。前庭後院掛滿了燈籠,又是宮燈,又是紗燈,燭光輝煌,地上鋪了芝麻秸兒,踩上去咯咯吱吱響,這一切當然有趣,可是寒風凜冽,吹得小臉兒通紅,也就很不舒服。炕桌上呼盧喝雉,沒有孩子的份。壓歲錢不是白拿,要叩頭如搗蒜。大廳上供著祖先的影像,長輩指點曰:“這是你的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雖然都是岸然道貌微露慈祥,我尚不能領略慎終追遠的意義。“姑娘愛花小子要炮……”我卻怕那大麻雷子、二踢腳子。別人放鞭炮,我躲在屋裏捂著耳朵。

每人分一包雜拌兒,哼,看那桃脯,蜜棗沾上的一層灰塵,怎好往嘴裏送?年夜飯照例是特別豐盛的。大年初幾不動刀,大家歇工,所以年菜事實上即是大鍋菜。大鍋的燉肉,加上粉絲是一味,加上蘑菇又是一味;大鍋的燉雞,加上冬筍是一味,加上番薯又是一味,都放在特大號的鍋、罐子、盆子裏,此後隨取隨吃,大概曆十餘日不得罄,事實上是天天打掃剩菜。滿缸的饅頭,滿缸的醃白菜,滿缸的鹹疙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可以見底。芥末堆兒、素麵筋、十香菜比較的受歡迎。除夕夜,一交子時,煮餑餑端上來了。我困得低枝倒掛,哪有胃口去吃?胡亂吃兩個,倒頭便睡,不知東方之既白。

初一特別起得早,梳小辮兒,換新衣裳,大棉襖加上一件新藍布罩袍、黑馬褂、灰鼠絨綠鼻臉兒的靴子。見人就得請安,口說:“新喜”。日上三竿,騾子轎車已經套好,跟班的捧著拜匣,奉命到幾家最親近的人家拜年去也。如果運氣好,人家“擋駕”,最好不過,遞進一張帖子,掉頭就走。否則一聲“請”,便得升堂入室,至少要朝上磕三個頭,才算禮成。這個差事我當過好幾次,從心坎兒覺得窩囊。

民國前一兩年,我的祖父母相繼去世,由我父親領導在家庭生活方式上作維新運動,革除了許多舊習,包括過年的儀式在內。我不再奉派出去挨門磕頭拜年。我從此不再是磕頭蟲兒。過年不再做年菜,而向致美齋定做八道大菜及若幹小菜,分裝四個圓籠,除日挑到家中,自己家裏也購備一些新鮮菜蔬以為輔佐。一連若幹天頓頓吃煮餑餑的怪事,也不再在我家出現。我父親說:“我願在哪一天過年就在哪一天過年,何必跟著大家起哄?”逛廠甸,我們是一定要去的,不是為了喝豆汁兒、吃煮豌豆,或是那大糖葫蘆,是為了要到海王村和火神廟去買舊書。白雲觀我們也去過一次,一路上吃塵土,廟裏麵人擠人,哪裏有神仙可會,我再也不作第二次想。過年時,我最難忘的娛樂之一是放風箏,風和日麗的時候,獨自在院子裏挑起一根長竹竿,一手扶竿,一手持線桄子,看著風箏冉冉上升,禦風而起,一霎時遇到罡風,穩穩的停在半天空,這時候雖然凍得涕灑橫流,而我心滋樂。

民國元年初,大總統袁世凱嗾曹銀駐祿米倉部隊兵變,大掠平津,那一天正是陰曆正月十二,給萬民歡騰的新年假期做了一個悲慘而荒謬的結束,從此每個新年我心裏就有一個驅不散的陰影。大家都說恭賀新喜,我不知喜從何來。

衣裳

莎士比亞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顯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們沉默不語,我們的衣裳與體態也會泄露我們過去的經曆。”可是我不記得是誰了,他曾說過更徹底的話:我們平常以為英雄豪傑之士,其儀表堂堂確是與眾不同,其實,那多半是衣裳裝扮起來的,我們在畫像中見到的華盛頓和拿破侖,固然是奕奕赫赫,但如果我們在澡堂裏遇見二公,赤條條一絲不掛,我們會要有異樣的感覺,會感覺得脫光了大家全是一樣。這話雖然有點玩世不恭,確有至理。

中國舊式士子出而問世必需具備四個條件:一團和氣,兩句歪詩,三斤黃酒,四季衣裳;可見衣裳是要緊的。我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普羅”一些,曾隨著一夥人在上海最華貴的飯店裏開了一個房間,後來走出飯店,便再也不得進去,司閽的巡捕不準他進去,理由是此處不施舍。無論怎樣解釋也不得要領,結果是巡捕引他從後門進去,穿過廚房,到賬房內去理論。這不能怪那巡捕,我們幾曾看見過看家的狗咬過衣裳楚楚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