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世相百態 (4)

我願意看人吃東西,尤其這樣多的人在這樣的露天食堂裏擠著吃東西。我們中國人夙來就是“民以食為天”。見麵打問訊時也是“您吃了麽?”掛在口邊。吃東西是一天中最大的一件事。誰吃飽了,誰便是解決了這一天的基本問題。所以我見了這樣一大堆人圍著攤販吃東西,縮著脖子吃點熱東西,我就覺得打心裏高興。小販有氣力來擺攤子,有東西可賣,有人來吃,而且吃完了付得起錢,這都是好事。我相信這一群人都能於吃完東西之後好好的活著——至少這一半天。我願意看一個吃飽了的人的麵孔,不管他吃的是什麽。當然,這些小吃攤上的東西也許是太少了一些維他命,太多了一些灰塵黴菌,我承認。立在馬路邊捧著碗,坐在板凳上舉著餅,那樣子不大雅觀,沒有餐台上放塊白布然後花瓶裏插一束花來得體麵,這我也承認。但是我們於看完馬路邊上倒斃的餓殍之後,再看看這生氣勃勃的市景,我們便不由得不滿意了。

但是,有一天,我又從這裏經過,所有的攤販全沒有了。靜悄悄的,沒有什麽人,牆邊上還遺留著幾堆熱爐火的磚頭。他們都到哪裏去了呢?我好生納悶。那些小販到什麽地方去做生意了呢?那些就食的顧主們到哪裏去解決他們的問題呢?

有人告訴我,為了整頓“市容”,這些攤販被取締了。又有人更確切地告訴我,因為聽說某某人要駕臨這個城市,所以一夜之間,把這些有礙觀瞻的東西都驅逐淨盡了。市容二字,是我早已遺忘了的,經這一提醒,我才恍然。現在大街上確是整潔多了,“整潔為強身之本”。我想來到這市上巡禮的那個人,於風馳電掣的在街上兜通圈子之後,一定要盛讚市政大有進步。沒見一個人在街邊蹲著喝豆汁,大概是全都在家裏喝牛奶了。整潔的市街,像是新刮過的臉,看著就舒服。把襤褸破碎的東西都趕走,掖藏起來,至少別在大街上擺著,然後大人先生們才不至於惡心,然後他們才得感覺到與天下之人同樂的那種意味。把攤販趕走,並不是把他們送到集中營裏去的意思,隻是從大街兩旁趕走,他們本是遊牧的性質,此地不準擺,他們還可以尋到另外僻靜些的所在。大街上看不見攤販,就行,“眼不見為淨”。

可是沒有幾天的工夫,那些攤販又慢慢的一個個溜回來了,馬路邊上又興隆起來了。負責整頓市容的老爺們搖搖頭,歎口氣。

市容乃中外觀瞻所係,好家夥,這問題還牽涉著外國人!有些來觀光的旅行者,確是古怪,帶著照相機到處亂跑,並不遵照旅行指南所規劃的路線走。我們有的是可以誇耀的景物,金鼇玉蝀,天壇,三大殿,陵園,兆豐公園,但是他們也許是看膩了,他們采做攝影對象的偏是撿煤核兒的垃圾山,稻草棚子。我們也有的是現代化的裝備,美齡號機,流線型的小汽車,但是他們視若無睹,他們感興趣的是騾車,駱駝隊,三輪和洋車。這些尷尬的照相常常在外國的雜誌上登出來,有些人心裏老大不高興,認為這是“有辱國體”。本來是,看戲要到前台去看,誰叫你跑到後台去?所謂市容,大概是僅指前台而言。前台總要打掃幹淨,所以市容不可不整頓一下。後台則一時顧不了。

華萊士到重慶的時候,他到附近的一個鄉村小市去遊曆,我恰好住在那市上。一位朋友住在臨街的一間房裏,他養著一群鴨子,都是花毛的,好美,白天就在馬路上散逛,在水坑裏遊泳,到晚上收進屋裏去。華萊士要來,驚動了地方人士,便有官人出動,“這是誰的一群鴨子?你的?好,收起來,放在馬路上不像樣子。”“我沒有地方收,我隻有一間屋子。並且,這是鄉下,本來可以放鴨子的。”“你老好不明白,平常放放鴨子也沒有關係,今天不是華萊士要來麽,上麵有令,也就是今天下午這麽一會兒,你等汽車過去之後,再把鴨子放出來好了。”這話說得委婉盡情,我的朋友屈服了,為了市容起見,委屈鴨子在屋裏悶了半天。洋人觀光,殃及禽獸!

裴斐教授列北平,據他自己說,第一樁事便是跑到太和殿,呆呆的在那裏站半個鍾頭,他說:“這就是北平的文化,看了這個之後還有什麽可看的呢?”他第二個要去的地方是他從前曾住過六七年的南小街子。他說:“我大失所望,親切的南小街子沒有了,變成柏油路了,和我廝熟的那個燒餅鋪也沒有了,那地方改建了一所洋樓,那和善的夥計哪裏去了?”他言下不勝感歎。

像裴斐這樣的人太少,他懂得什麽才是市容。他愛前台,他也愛後台。

垃圾

人吃五穀雜糧,就要排泄。渣滓不去,清虛不來。家庭也是一樣,有了開門七件事,就要產生垃圾。看一堆垃圾的體積之大小,品質之精粗,就可以約略看出其階級門第,是縉紳人家還是暴發戶,是書香人家還是買賣人,是忠厚人家還是假洋鬼子。吞納什麽樣的東西,不免即有什麽樣的排泄物。

如何處理垃圾,是一個問題。最簡便的方法是把大門打開,四顧無人,把一筐垃圾往街上一丟,然後把大門關起,眼不見心不煩。垃圾在黃塵滾滾之中隨風而去,不幹我事。真有人把燒過的帶窟窿的煤球平平正正地擺在路上,他的理由是等車過來就會輾碎,正好填上路麵的坑窪,像這樣好心腸的人到處皆有。事實上每一個牆角,每一塊空地,都有人善加利用傾倒垃圾。多少人在此隨意便溺,難道不可以丟些垃圾?行路人等有時也幫著生產垃圾,一堆堆的甘蔗渣,一條條的西瓜皮,一塊塊的橘子皮,隨手拋來,瀟灑自如。可憐老牛拉車,路上遺矢,尚有人隨後鏟除,而這些路上行人食用水果反倒沒有人跟著打掃!

我的住處附近有一條小河,也可以說是臭水溝,據說是什麽圳的一個支流,當年小橋流水,清可見底,可以遊泳其中,年久失修,漸漸壅淤,水流愈來愈窄而且表麵上常漂著五彩的浮渣。這是一個大好的傾倒垃圾之處,鄰近人家焉有不知之理。於是穿著條紋睡衣的主婦清早端著便壺往河裏傾注,蓬頭跣足的下女提著畚箕往河裏倒土,還有儀表堂堂的先生往裏麵倒字紙簍,多少信箋信封都緩緩地漂流而去,那位先生顧而樂之。手麵最大的要算是修繕房屋的人家,把大批的灰泥磚瓦向河邊倒,形成了河埔新生地。有時還從上流漂來一隻木板鞋,半個爛文旦,死貓死狗死豬漲得鼓溜溜的!不知是受了哪一位大人先生的恩典,這一條臭水溝被改為地下水道,上麵鋪了柏油路,從此這條水溝不複發生承受垃圾的作用,使得附近居民多麽不便!

在較為高度開發的區域,家門口多置垃圾箱。在應該有兩個石獅子或上馬蹬的地方站立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烏灰色的水泥箱子,那樣子也夠醃臢的。這箱子有門有蓋,設想周到,可是不久就會門蓋全飛,裏麵的寶藏全部公開展覽。不設垃圾箱的左右高鄰大抵也都不分彼此惠然肯來,把一個垃圾箱經常弄得腦滿腸肥。結果是誰安設垃圾箱,誰家門口臭氣四溢。箱子雖說是鋼骨水泥做的,經汽車三撞五撞,也就由酥而裂而破而碎而垮。

有人獨出心裁,在牆根上留上一竇穴,裝入鐵門,門上加鎖,牆裏麵砌垃圾箱,獨家專門,謝絕來賓。但是亦不可樂觀,不久那鎖先被人取走,隨後門上的扣環也不見了,終於是門戶洞開,左右高鄰仍然是以鄰為壑。

對垃圾最感興趣的是拾爛貨的人。這一行夙興夜寐,滿辛苦的,每一堆垃圾都要加上一番爬梳的功夫,看有沒有可以搶救出來的物資。人棄我取,而且取不傷廉。但是在那一爬一梳之下,原狀不可恢複,堆變成了攤,狼藉滿地,慘不忍睹。家門以內盡管保持清潔,家門以外不堪聞問。

世界上有許多問題永久無法解決,垃圾可能是其中之一,聞說有些國家有火化垃圾的設備,或使用化學品蝕化垃圾於無形,聽來都像是天方夜譚的故事。我看了門口的垃圾,常常想到朝野上下異口同聲地所謂起飛,所謂進步,天下物無全美,留下一點缺陷,以為異日起飛進步的張本不亦甚善?同時我又想,難以處理的豈隻是門前的垃圾,社會上各階層的垃圾滔滔皆是,又當如何處理?

擁擠

據我所知道,擁擠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一種現象。

有一天我等公共汽車出城,汽車站早已擠得黑鴉鴉一片,汽車尚未停穩,一群人蜂擁而上,結果是車上的人不得下來,下麵的人也不得上去,一陣混戰之後,上麵的人倒是也下來了,下麵的人除了孱弱文雅的之外倒是也都上去了。然而費掉“民力”不少。

既上車之後,不消說可以聽到下列各種的呼聲:“噯喲!你看看我的腳!”“別擠喲!”“喂,你趴在我的身子上了!”“沒得辦法!”“你倒是拉住上麵的把手呀!”

有人告訴我,外國大都市的地底電車,在每天某個時間,也擠。不過又有人告訴我,外國人雖擠,擠得有秩序些。

在交通工具不夠而人口眾多的情形之下,這種擁擠實在也是不可免。我要說的是那種爭先恐後旁若無人的態度。譬如說在郵局車站輪船之類的場所,那種每人各自為戰的搶先姿勢,實在令人難堪。

據說在外國的車站電影院之類賣票的地方,往往擺成一個一字長蛇陣,先到者站在前麵,後到者自動地附於驥尾,循序前進,而無需乎浪費體力,且可不傷和氣。這個辦法,我覺得好,該學。我有一次在電影院,看見一共隻有三個人買票,而那三個鼎足而立不敢後人,三個人都擠得麵紅耳赤,都伸著脖子伸著胳臂向那一個小小的洞裏擠。我想三個人固不必排長蛇陣,隻要稍稍為疏散一下,就可以相當舒服的達到目的,何苦那樣“團結”呢?

推行新生活運動,應該特別注意到守秩序的習慣之養成。最好是先在車站輪船之類的地方由軍警嚴厲督促。在中小學裏,教師要把守秩序的道理與方法講給學生聽。我國前駐德大使程天放先生在《時事新報》發表過一篇文章論德國的民族性,曾提起在柏林開世界運動大會時所表現出的良好秩序。我們應該效法。

不效法外國人也行,我們中國的“固有道德”不是也主張“謙讓”一道嗎?如能恢複固有道德,揖讓雍容,公共汽車一停,大家打躬作揖地說“您請,您請”,那也有意思。

運動

大概是李鴻章罷,在出使的時候道出英國,大受招待,有一位英國的皇族特別討好,親自表演網球賽,以娛嘉賓,我們的特使翎頂袍褂地坐在那裏參觀,看得眼花繚亂,那位皇族表演完畢,氣咻咻然,汗涔涔然,跑過來問大使表演如何,特使戚然曰:“好是好,隻是太辛苦,為什麽不雇兩個人來打呢?”我覺得他答得好,他充分地代表了我們國人多少年來對於運動的一種看法。看兩個人打球,是很有趣味的,如果旗鼓相當,砰一聲打過來,砰一聲打過去,那趣味是不下於看鬥雞、鬥鵪鶉、鬥蟋蟀。人多少還有一點蠻性的遺留,喜歡站在一個安逸的地方看別個鬥爭,看到緊急處自己手心裏冷津津地捏著兩把汗,在內心處感覺到一種輕鬆。可是自己參加表演,就犯不著累一身大汗,何苦來哉?摔跤的,比武的,那是江湖賣藝者流,士君子所不取。雖然相傳自黃帝時候就有“蹴鞠”之戲,可是自漢唐以降我們還不知道誰是蹴球健將,我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宋朝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高俅那廝”“最是踢得好腳氣球”。我們自古以來就講究雍容揖讓,縱然為了身體的健康,做一點運動,也要有分寸,頂多不過像陶侃之‘日運百甓”,其用意也無非是習勞,並不曾想把身體鍛煉得健如黃犢。

士大夫階級太文明了,太安逸了,固然肢體都要退化,有變成侏儒的危險,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有變為廢物的可能,但是在另一方麵所謂的廣大民眾又嫌太勞苦了,營養不足,疲勞過度,吃不飽,睡不足,一個個的麵如削瓜,身體畸形發展,抬轎的肩膀上頭有一塊紅腫的肉隆起如駝峰,挑水的腳筋上累累的疙瘩如癭木,擔石頭的空手走路時也佝僂著腰像是個猿人,拉車子的雞胸駝背,種莊稼的胼手胝足,——對於這一般人我們實在不願意再提倡運動,我們要提倡的是生活水準的提高,然後他們可以少些運動。對於躺著吃飯坐著頓膘的朋友們,我們可以因勢利導勸他們行八段錦太極拳,大概不會發生什麽大危險,對於天天在馬路上賽跑的人力車夫們,田徑賽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