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世相百態 (1)

請客

常聽人說:“若要一天不得安,請客;若要一年不得安,蓋房;若要一輩子不得安,娶姨太太。”請客隻有一天不得安,為害不算太大,所以人人都覺得不妨偶一為之。

所謂請客,是指自己家裏邀集朋友便餐小酌,至於在酒樓飯店“鋪筵席,陳尊俎”,呼朋引類,飛觴醉月,享用的是金樽清酒,玉盤珍饈,最後一哄而散,由經手人員造賬報銷,那種宴會隻能算是一種病狂或是罪孽,不提也罷。

婦主中饋,所以要請客必須先歸而謀諸婦。這一謀,有分教,非十天半月不能獲致結論,因為問題牽涉太廣,不能一言而決。

首先要考慮的是請什麽人。主客當然早已內定,陪客的甄選大費酌量。眼睛生在眉毛上邊的宦場中人,吃不飽餓不死的教書匠,一身銅臭的大腹賈,小頭銳麵的浮華少年……若是聚在一個桌上吃飯,便有些像是雞兔同籠,非常勉強。把夙未謀麵的人拘在一起,要他們有說有笑,同時食物都能順利地從咽門下去,也未免強人所難。主人從中調處,殷勤了這一位,怠慢了那一位,想找一些大家都有興趣的話題亦非易事。所以客人需要分類,不能魚龍混雜。客的數目視設備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該請的客人一網打盡,自然是經濟算盤,但是算盤亦不可打得太精。再大的圓桌麵也不過能坐十三四個體態中型的人。說來奇怪,客人單身者少,大概都有寶眷,一請就是一對,一桌隻好當半桌用。有人請客寬發箋帖,心想總有幾位心領謝謝,萬想不到人人惠然肯來,而且還有一位特別要好帶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寶寶!主人慌忙添座,客人謙讓“孩子坐我腿上!”大家擠擠攘攘,其中還不乏中年發福之士,把圓桌圍得密不通風,上菜需飛越人頭,斟酒要從耳邊下注,前排客滿,主人在二排敬陪。

擬菜單也不簡單。任何家庭都有它的招牌菜。可惜很少人肯用其所長,大概是以平素見過的飯館酒席的局麵作為藍圖。家裏有廚師廚娘,自然一聲吩咐,不再勞心,否則主婦勢必親自下廚操動刀俎。主人多半是擅長理論,真讓他切蔥剝蒜都未必能夠勝任。所以擬定菜單,需要自知之明,臨時“鑽鍋”翻看食譜未必有濟於事。四冷葷,四熱炒,四壓桌,外加兩道點心,似乎是無可再減,大魚大肉,水陸雜陳,若不能使客人連串地打飽嗝,不能算是盡興。菜單擬訂的原則是把客人一個個地填得嘴角冒油。而客人所希冀的也往往是一場牙祭。有人以水餃宴客,餡子是豬肉菠菜,客人咬了一口,大叫:“喲,裏麵怎麽淨是青菜!”一般人還是欣賞肥肉厚酒,管它是不是爛腸之食!

宴客的吉日近了,主婦忙著上菜市,挑挑檢檢,檢檢挑挑,又要物美又要價廉,裝滿兩個籃子,半途休憩好幾次才能氣喘汗流地回到家。泡的,洗的,剝的,切的,鬧哄一兩天,然後醜媳婦怕見公婆也不行,吉日到了。客人早已折簡相邀,難道還會不肯枉駕?不,守時不是我們的傳統。準時到達,豈不像是“頭如穹廬咽細如針”的餓鬼?要讓主人幹著急,等他一催請再催請,然後徐徐命駕,姍姍來遲,這才像是大家風範。當然朋友也有特別性急而提早蒞臨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團。客人的性格不一樣,有人進門就選一個比較最好的座位,兩腳高架案上,真是賓至如歸;也有人寒暄兩句便一頭紮進廚房,聲稱要給主婦幫忙,係著圍裙伸著兩隻油手的主婦連忙謙謝不迭。等到客人到齊,無不饑腸轆轆。

落座之前還少不了你推我讓的一幕。主人指定座位,時常無效,除非事前擺好名牌,而且寫上官銜,分層排列,秩序井然。敬酒按說是主人的責任,但是也時常有熱心人士代為執壺,而且見杯即斟,每斟必滿。不知是什麽時候什麽人興出來的陋習,幾乎每個客人都會雙手舉杯齊眉,對著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霎間敬完一圈,但見杯起杯落,如“兔兒爺搗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舉起,虛應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獰眉皺眼地抿那麽一小口。

一大盤熱糊糊的東西端上來了,像翅羹,又像漿糊,一人一勺子,盤底花紋隱約可見,上麵灑著的一層芫荽不知被哪一位像芟除毒草似的撥到了盤下,又不知被哪一位從盤下夾到嘴裏吃了。還有人堅持海味非蘸醋不可,高呼要醋,等到一碟“忌諱”送上台麵海味早已不見了。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豐富,太豐富”,然後埋頭大嚼,不敢後人。主人照例謙稱:“不成敬意,家常便飯。”心直口快的客人就許提出疑問:“這樣的家常便飯,怕不要吃窮了?”主人也隻好噗哧一笑而罷。將近尾聲的時候,大概總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為還有好幾處應酬。這時候主婦踱了進來,紅頭漲臉,額角上還有幾顆沒揩幹淨的汗珠,客人舉起空杯向她表示慰勞之意,她坐下胡亂吃一些殘羹剩炙。

席終,香茗水果伺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這時節應該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興不淺,談鋒尚健,飯後磕牙,海闊天空,誰也不願首先言辭,致敗人意。最後大概是主人打了一個哈欠而忘了掩口,這才有人提議散會。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奈何奈何?不要以為席終人散,立即功德圓滿,地上有無數的瓜子皮,紙煙灰,桌上杯碟狼藉,廚房裏有堆成山的盤碗鍋勺,等著你辦理善後!

送禮

原始民族出獵,有所獲,必定把獵物割裂,加以燔熏,分贈族人。在送者方麵,我想一定是滿麵春光,沒有任何偷偷摸摸躲躲閃閃的神情。出狩大吉,當然需要大家共享其樂。在受者方麵,我想也一定是春光滿麵,不要什麽撝謙辭讓的手續。叨在族誼,卻之不恭。雙方光明磊落,而且是自然之至。倒是人類文明進步之後,弊端叢生,然後才有“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樣的理論出現。這理論究竟不錯,旨在安定社會,防止糾紛。但是近代社會過於複雜,有時因送禮而形成很尷尬的局麵。

寒齋蕭索,與人少有往還,逢年過節,但見紅紅綠綠大包小籠袞袞過門而不入,所謂厚貺遙頒之事實在是很難得的。有一年,端陽前數日,忽然有人把禮物送上門來,附著一張名片,上寫“菲儀四色,務求賞收”。送禮人問清這是“梁寓”之後便不由分說跨上鐵馬絕塵而去。我午睡方醒,待要追問來人,其人早已杳不可尋。細查名片上的姓名,則夙不相識。檢視內容,皆是食品,並無夾層隱藏任何違礙之物。心想也許是門生故舊,恤老憐貧,但是再想現已進入原子時代,這類事毋乃“時代錯誤”?再說,既承饋貽,曷不進門小憩,班荊道故?左思右想,不得要領,送警報案,似是小題大做。轉送勞軍,又好像是慷他人之慨。無功受祿,又恐傷廉。結果是原封不動,庋藏高閣,希望其人能惠然返來,物歸原主。事隔數日,一部分食物已經黴腐,暴殄天物,可惜之至!從此我逢人便問可有誰認識此公,終歸人海茫茫,渺無蹤跡。

轉瞬到了中秋,節約之聲又複盈耳,此公於家人外出之際又送來一份禮物,分量較前次加了一番。八角形的月餅直徑在一尺以上,堆在桌上燦爛奪目。我當時的心情,猶如在門內發現了一具棄嬰。棄嬰猶可找個去處,這一大堆食品可怎樣安排?過去有人送過我幾匣月餅,打開一看,黑壓壓一片,萬頭攢動,全是螞蟻。也有人送過自製的精品年糕,裏麵除了核仁瓜子之外還有無數條白胖的肉蛆,活潑亂跳。這直徑一尺開外的大月餅其結局還不是同樣的喂螞蟻肉蛆!但是我開始恐懼了,此公一再寵錫有加,豬喂肥了沒有不宰的,難道他屢施小惠,存心有一天要我感恩圖報馳驅效死嗎?惶悚之餘,我全家戒嚴了,以後無論什麽人前來送禮,一定要暫加扣留,驗明正身,問清底細,否則絕不放行。王密夜懷金十斤送給楊震,說:“暮夜無知者。”楊震回答說:“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我則連四知都說不上,子是誰,我不知道,我是誰,恐怕你也不清楚。這樣糊裏糊塗下去,天神也要不容許了。

不久,年關屆臨,此公又施施然來。這一回,說好說歹,把他延進玄關,我仔細打量他一下,一人多高,貌似忠厚,衣履俱全,而打躬作揖,禮貌特別周到,他帶來的禮物比上次又多了,成幾何級數的進展。“官不打送禮的”,我非官,焉敢打人,我隻是詰問:

“我不認識你,你屢次三番的送東西來,是何用意?”

他的嘴唇有點發抖,勉強把臉上的筋肉作弄成為一個笑容,說:

“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你幫了我這樣多忙!”

“我幫了你什麽忙?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不是梁先生嗎?”

我不能不承認說:“是呀。”

“那就對啦!我們行裏的事,要不是梁先生在局裏替我們做主,那是不得了的。”

“什麽局?”

“××局。”

“哎呀!我從來沒有在××局做過事。你大概搞錯了吧?”

“沒有錯,沒有錯,梁先生是住在這一條街上,雖然我不知道他的門牌號數。”

我於是告訴他,一條街上很可能有兩個以上的姓梁的人。我們姓梁的,自周平王之子封南梁以來,迄今二千七百多年,曆代繁衍,一條街上有一個以上的姓梁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前兩次的禮物事實上已經收下,抱歉之極,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敢當,敬請原物帶回,並且以後也不敢再勞駕了。

此人聞悉,登時變色,“怔營惶怖,靡知厝身”,急忙攜起禮物倉皇狼狽而去。連呼:“對不起,對不起!”其怪遂絕。

講價

韓康采藥名山,賣於長安市,三十餘年,口不二價。這並不是說三十餘年物價沒有波動,這是說他三十餘年沒有講過一次謊,就憑這一點怪脾氣他的大名便入了《後漢書》的逸民列傳。這並不證明買賣東西無需講價是我們古已有之的固有道德,這隻是證明自古以來買賣東西就得要價還價,出了一位韓康,便是人瑞,便可以名垂青史了。韓康不但在曆史上留下了佳話,在當時也是頗為著名的,一個女子向他買藥,他守價不移,硬是沒得少,女子大怒,說:“難道你是韓康,一個錢沒得少?”韓康本欲避名,現在小女子都知道他的大名,嚇得披發入山。賣東西不講價,自古以來,是多麽難得!我們還不要忘記韓康“家世著姓”,本不是商人,如果是個“逐什一之利”的,有機會能得什二什三時豈不更妙?

從前有些店鋪講究貨真價實,“言不二價”“童叟無欺”的金字招牌偶然還可以很驕傲地懸掛起來,不必大減價雇吹鼓手,主顧自然上門。這種事似乎漸漸少了。童叟根本也不見得好欺侮,而且買賣大半是流動的,無所謂主顧,不講價還是不過癮,不七折八扣顯著買賣不和氣,交易一成買者就又會覺得上當。在爾虞我詐的情形之下,講價便成為交易的必經階段,反正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看看誰有本事誰討便宜。

我買東西很少的時候能不比別人的貴。世界上有一種人,喜歡到人家裏麵調查物價,看看你家裏有什麽東西都要打聽一下是用什麽價錢買的,除非你在每一事物上都粘上一個紙簽標明價格,否則將不勝其囉唕。最掃興的是,我已經把真的價錢瞞起,自欺欺人地隻說了一半的價錢來搪塞他,他有時還會把頭搖得像個“波浪鼓”似的,表示你上了彌天的大當!我承認,有些人是特別地善於講價,他有政治家的臉皮,外交家的嘴巴,殺人的膽量,釣魚的耐心,堅如鐵石,韌似牛皮,所以他能壓倒那待價而沽的商人。我嚐虛心請教,大概歸納起來講價的藝術不外下列諸端:

第一,要不動聲色。進得店來,看準了他沒有什麽你就要什麽,使得他顯得寒傖,先有幾分慚愧。然後無精打采地道出你所真心要買的東西,夥計於氣餒之餘,自然歡天喜地地捧出他的貨色,價錢根本不會太高。如果偶然發現一項心愛的東西,也不可失聲大叫,如獲異寶,必要行若無事,淡然處之,於打聽許多種物價之後,隨意問詢及之,否則你打草驚蛇,他便奇貨可居了。

第二,要無情地批評。甘瓜苦蒂,天下物無全美。你把貨物捧在手裏,不忙鑒賞,先求其疵繆之所在,不厭其詳地批評一番,盡量地道出它的缺點。有些物事,本是無懈可擊的,但是“嗜好不能爭辯”,你這東西是紅的,我偏喜歡白的,你這東西大的,我偏喜歡小的。總之,是要把東西褒貶得一文不值缺點百出,這時候夥計的臉上也許要一塊紅一塊白的不大好看,但是他的心裏軟了,價錢上自然有了商量的餘地,我在委屈遷就的情形之下來買東西,你在價錢上還能不讓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