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觀心悟語 (11)

如此說來,所謂寂寞不即是一種唯心論,一種逃避現實的現象麽?也可以說是。一個高韜隱遁的人,在從前的社會裏還可以存在,而且還頗受人敬重,在現在的社會裏是絕對的不可能。現在似乎隻有兩種類型的人了,一是在現實的泥溷中打轉的人,一是偶然也從泥溷中昂起頭來喘口氣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幾口新空氣。喘幾口氣之後還得耐心地低頭鑽進泥溷裏去。所以我對於能夠昂首物外的舉動並不願再多苛責。逃避現實,如果現實真能逃避,吾寤寐以求之!有過靜坐經驗的人該知道,最初努力把握著自己的心,叫它什麽也不想,而是多麽困難的事!那是強迫自己入於寂寞的手段,所謂參禪入定完全屬於此類。我所讚美的寂寞,稍異於是。我所謂的寂寞,是隨緣偶得,無需強求,一霎間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悵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原載1947年11月30日《益世報·星期小品》第二十期,署名紫華)

敬老

重九那一天,報紙上嚷嚷說要敬老。我記得前幾年敬老還有儀式,許多七老八十的人被邀請到大會堂,於敬聆官長致詞之後,各得大碗麵一碗,呼嚕呼嚕地當眾表演吃麵。在某一年,其中有某一位老者,不知是臨麵歡忻興奮過度,還是饑火燒腸奮不顧身,竟白眼一翻當場噎死。從此敬老之麵因噎廢食,改為親民之官致送禮品。根據《禮記·曲禮》,“七十曰老”,我們這個市裏七十以上的達一萬七千多位,所以市長紆尊降貴親自登門送禮致敬的則限於年在百齡以上之人瑞,所以表示殊榮。

重九很快地過去,報紙忙著嚷嚷別的節日,誰還能天天敬老?一年一度,適可而止。敬老之事我已淡忘,有一天裏幹事先生親自騎著腳踏車送來紙匣裝著的飯碗一對,說明這是贈給拙荊的,不錯,她今年七十,我還不夠資格,我須到明年才能領受飯碗。我接過紙匣。手上並不覺得沉甸甸,知非金碗,當即放心收下。裏幹事先生掉頭而去,我看他腳踏車上後麵一大紙箱,裏麵至少有幾十匣飯碗。

(十)遠交近攻(10)

這一對飯碗,白白淨淨,光光溜溜,碗口好像微有起伏不平之狀,碗底有英文字樣,細辨之則為ChilongChina,顯然是準備外銷或已外銷而又被退回的國貨。是國貨我就喜歡。碗上有兩叢蘭花,像鄭思肖畫的露根蘭花——不,不是蘭花,是稻穀,所謂嘉禾。碗上朱筆寫著“五十九年老人節紀念,台北市長高玉樹敬贈”。我把玩了一陣,實在舍不得天天捧著使用,隻好放在櫃櫥裏什襲藏之。

飯碗當然是以純金製者為最有分量,但是瓷質飯碗也就足夠成為吉祥的象征。民以食為天,人最怕的就是沒有飯吃,尤其是怕老來沒有飯吃。飯碗是吃飯的家夥,先有了飯碗然後才可以進一步往裏麵裝飯。若能把兩碗飯裝在一隻碗裏,高高的,凸凸的,吃起來碰鼻頭,四川人所謂的“帽兒頭”,那是人生最高境界。即或碗內常空,或隻能裝到幾分滿,令人吃不飽餓不死,也能給人帶來一份職業清高的美譽。多少人棲棲皇皇地找飯碗,多少人蠅營狗苟地謀求飯碗,又有多少人戰戰兢兢地唯恐打破飯碗!

老年飽經世變,與人無爭,隻希望平平安安地有碗飯吃,就心滿意足,所以在這時節送上飯碗一對,實在等於是善頌善禱,努力加飧飯,適合國情之至。

敬老尊賢四個字是常連用的,其實老未必皆賢,老而不死者比比皆是,賢亦未必皆老,不幸短命死矣的人亦實繁有徒,唯有老而且賢,賢而且老,才真值得受人尊敬。

這種事,大家都寧願睜一眼閉一眼,不欲苦追求。

百齡人瑞,年年有人拜訪,叩問的大率是養生之術,不及其他。可以說是純敬老。

守時

《史記》五十五留侯世家,記載圯上老人授書張良的故事,甚為生動:“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至,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複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複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

老人與良約會三次。第一次平明為期,平明就是天剛亮,語義相當含糊,天亮到什麽程度才算是平明,本難確定。“東方未明”是一階段,“東方未晞”,又是一階段,等到東方天際泛魚肚色則又是一階段。良平明往,未落日出之後,就不算是遲到。老人發什麽脾氣?說什麽“與老人期”之倚老賣老的話?第二次約,時間更不明確,隻說早一點去。良雞鳴往,“雞既鳴矣”,就是天明以前的一刹那,事實上已經提早到達,還嫌太晚。第三次良夜未半往,夜未半即是午夜以前,這一次才滿老人意。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早明說,雖然這是老人有意測驗年輕人的耐性,但也不必這樣蠻不講理的折磨人。有人問我,假如遇見這樣的一個老人作何感想,我說我願效禪師的說法:“大喝一聲,一棒打殺!”

黃石公的故事是神話。不過守時卻是古往今來文明社會共有的一個重要的道德信念。遠古的時候問題簡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根本沒有精確的時間觀念,而且人與人要約的事恐怕也不太多。《易·係辭》所謂“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失為大家在時間上共立的一個標準,晚近的廟會市集,也還各有其約定俗成的時期規格。自從有了漏刻,分晝夜為百刻,一天之內才算有正確時間可資遵循。周有摯壺氏,自唐至清有掣壺正,是專管時間的官員。沙漏較晚,製在元朝。到了近年,也還有放午炮之說。

現代的準確計時之器,如鍾表之類,則是明季的舶來品,“明萬曆二十八年,大西洋人利瑪竇來獻自鳴鍾”(《續通考·樂考》),嗣後自鳴鍾在國內就大行其道。我小時候在三貝子花園暢觀樓內,尚及見清朝洋人所貢各式各樣的自鳴鍾,金光燦爛,洋洋大觀。在民間幾乎家家案上正中央都有一架自鳴鍾,用一把鑰匙上弦,晝夜按時刻丁丁當當的響。外國人家牆上常見的鷓鴣鍾,一隻小鳥從一個小門跳出來報時,在國內尚比較少見。好像我們老一輩的中國人特別喜愛鍾表,除了背心上特縫好幾個小衣袋專放懷表之外,比較富裕人家牆上還常有一個硬木螺鈿玻璃門的表櫃,裏麵掛著二三十隻形形色色的表,金的、銀的、景泰藍的、悶殼的,甚至背麵殼裏藏有活動秘戲圖的,非如此不足以饜其收藏癖。至於如今的手表(實際是腕表)則高官大賈以至販夫走卒無不備有一隻了。

普遍的有了計時的工具,若是大家不知守時,又有何用?普通的衙門機關之類都訂有辦公時間,假如說是八點開始,到時候去看看,就會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大抵較低級的人員比較最守時,雖然其中難免有幾位忙著在辦事桌上吃豆漿油條。首長及高級人員大概就姍姍來遲了,他們還有一套理由,隻有到了十點左右辦稿擬稿逐層旅行的公文才能到達他們手裏,早去了沒有用。至於下班的時間,則大家多半知道守時,眼巴巴的望著時鍾,誰也不甘落後。

和民眾接觸最頻繁的莫過於銀行郵局,可是在門前逡巡好久,進門燒頭柱香的顧客不見得立刻就能受理,往往還要佇候一陣子,因為櫃台後麵的先生小姐可能很忙,忙著打開保險櫃,忙著搬運文件,忙著清理卡片,忙著數鈔票,忙著調整戳印,甚至於忙著泡茶,件件都需要時間。顧客們要少安毋躁。

朋友宴客,有一兩位照例遲到,一碟瓜子大家都快磕完了,主人急得團團轉,而那一兩位客偏不來。按說“後至者誅”才是正理,但是後至者往往正是主客或是貴賓,所以必須虛上席以待。舊日戲園演戲,隻有兩盞汽油燈為照明之具,等到名角出台亮相,則幾十盞電燈一齊照耀,聲勢非凡。有遲到之癖的客人大概是以名角自居,遲到之後不覺得歉然,反倒有得色。而遲到的人可能還要早退,表示另有一處要應酬,也許隻是虛晃一招,實際是回家吃碗蛋炒飯。

要守時,但不一定要分秒不差,那就是苛求了。但也不能距約定時間太遠,甲欲訪乙,先打電話過去商洽,這是很有禮貌的行為,甲問什麽時候駕臨,乙說馬上就去。問題就出在這“馬上”二字,甲忘了釘問是什麽馬,是“竹披雙耳峻,風入四蹄輕”的胡馬,還是“皮幹剝落,毛暗蕭條”的瘦馬,是練習縱躍用的木馬,還是渡過了康王的泥馬。和人要約,害得對方久等,揆諸時間即生命之說,豈是輕輕一聲抱歉所能贖其罪愆?

守時不是容易事,要精神總動員。要不要先整其衣冠,要不要攜帶什麽,要不要預計途中有多少紅燈,都要通過大腦盤算一下。遲到固然不好,早到亦非萬全之策,早到給自己找煩惱,有時候也給別人以不必要的窘。黃石公那段故事是例外,不足為訓。記得莎士比亞有一句戲詞:“赴情人約,永遠是早到。”情人一心一意的在對方身上,不肯有分秒的延誤,同時又怕對方忍受枯守之苦,所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老早的就去等著,“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了。

我們能不能推愛及於一切邀約,大家都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