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觀心悟語 (10)

在窮措大眼裏,九五之尊,樂不可支。但是試起古今中外的皇帝於地下,問他們一生中是否全是快樂,答案恐怕相當複雜。西班牙國王拉曼三世(AblerRamanIII,960)說過這麽一段話:

我於勝利與和平之中統治全國約五十年,為臣民所愛戴,為敵人所畏懼,為盟友所尊敬。財富與榮譽,權力與享受,呼之即來,人世間的福祉,從不缺乏。在這情形之中,我曾勤加計算,我一生中純粹的真正幸福日子,總共僅有十四天。

禦宇五十年,僅得十四天真正幸福日子。我相信他的話,宸謨睿略,日理萬機,很可能不如閑雲野鶴之怡然自得。於此我又想起從一本英語教科書上讀到一篇寓言。題目是《一個快樂人的襯衫》。某國王,端居大內,抑鬱寡歡,雖極耳目聲色之娛,而王終不樂。左右紛紛獻計,有一位大臣言道:如果在國內找到一位快樂的人,把他的襯衫脫下來,給國王穿上,國王就會快樂。王韙其言,於是使者四處尋找快樂的人,訪遍了朝廷顯要,朱門豪家,人人都有心事,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都不快樂。最後找到一位農夫,他耕罷在樹下乘涼,**上身,大汗淋漓。使者問他:“你快樂麽?”農夫說:“我自食其力,無憂無慮!快樂極了!”使者大喜,便索取他的襯衣。農夫說:“哎呀!我沒有襯衣。”這位農夫頗似我們的禪門之“一絲不掛”。

常言道,“境由心生”,又說“心本無生因境有”。總之,快樂是一種心理狀態。內心湛然,則無往而不樂。吃飯睡覺,稀鬆平常之事,但是其中大有道理。大珠《頓悟入道要門論》:“有源律師來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律師杜口。”可是修行到心無掛礙,卻不是容易事。

我認識一位唯心論的學者,平夙昌言意誌自由,忽然被人綁架,係於暗室十有餘日,備受淩辱,釋出後他對我說:“意誌自由固然不誣,但是如今我才知道身體自由更為重要。”常聽人說煩惱即菩提,我們凡人遇到煩惱隻是深感煩惱,不見菩提。快樂是在心裏,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轉為煩惱。叔本華的哲學是:苦痛乃積極的實在的東西,幸福快樂乃消極的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所謂快樂幸福乃是解除苦痛之謂。沒有苦痛便是幸福。再進一步看,沒有苦痛在先,便沒有幸福在後。梁任公先生曾說:“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於看著一件工作的完成。”在工作過程之中,有苦惱也有快樂,等到大功告成,那一份“如願以償”的快樂便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有時候,隻要把心胸敞開,快樂也會逼人而來。這個世界,這個人生,有其醜惡的一麵,也有其光明的一麵。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隨處皆是。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鳥跳躍啄食,貓狗飽食酣睡,哪一樣不令人看了覺得快樂?就是在路上,在商店裏,在機關裏,偶爾遇到一張笑容可掬的臉,能不令人快樂半天?有一回我住進醫院裏,僵臥了十幾天,病愈出院,剛邁出大門,陡見日麗中天,陽光普照,照得我睜不開眼,又見市廛熙攘,光怪陸離,我不由的從心裏歡叫起來:“好一個豔麗盛裝的世界!”

“幸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我們應該快樂。

沉默

我有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有一回他來看我,嘴邊綻出微笑,我知道那就是相見禮,我肅客入座,他欣然就席。我有意要考驗他的定力,看他能沉默多久,於是我也打破我的習慣,我也守口如瓶。二人默對,不交一語,壁上的時鍾的答的答的聲音特別響。我忍耐不住,打開一聽香煙遞過去,他便一枝接一枝地抽了起來,吧嗒吧嗒之聲可聞。我獻上一杯茶,他便一口一口的翕呷,左右顧盼,意態蕭然。等到茶盡三碗,煙罄半聽,主人並未欠伸,客人興起告辭,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話。這位朋友,現在已歸道山,這一回無言造訪,我至今不忘。想不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的那種六朝人的風度,於今之世,尚得見之。

(十)遠交近攻(9)

明張鼎思《瑯琊代醉編》有一段記載:“劉器之待製對客多默坐,往往不交一談,至於終日。客意甚倦,或謂去,輒不聽,至留之再三。有問之者,曰:‘人能終日危坐,而不欠伸欹側,蓋百無一二,其能之者必貴人也。’以其言試之,人皆驗。”可見對客默坐之事,過去亦不乏其例。不過所謂“主貴”之說,倒頗耐人尋味,所謂貴,一定要有一副高不可攀的神情,縱然不拒人千裏之外,至少也要令人生莫測高深之感,所以處大居貴之士多半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兩眼望天,麵部無表情,縱然你問他一句話,他也能聽若無聞,不置可否。這樣的人,如何能不貴?因為深沉的外貌,正好掩飾內部的空虛,這樣的人最宜於擺在廟堂之上。《孔子家語》明明地寫著,孔子“入太祖後稷之廟,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這廟堂右階的金人,不是為市井細民作榜樣的。

謇諤之臣,骨鯁在喉,一吐為快,其實他是根本負有諍諫之責,並不是圖一時之快。雞鳴犬吠,各有所司,若有言官而箝口結舌,寧不有愧於雞犬?至於一般的仁人君子,沒有不憤世憂時的,其中大部分憫默無言,但有間或也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人,這樣的人可使當世的人為之感喟,為之擊節,他不能全名養壽,他隻能在將來曆史上享受他應得的清譽罷了。在有“不發言的自由”的時候而甘願放棄這一項自由,這也是個人的自由。在如今這個時代,沉默是最後的一項自由。

有道之士,對於塵勞煩惱早已不放在心上,自然更能欣賞沉默的境界。這種沉默,不是話到嘴邊再咽下去,是根本沒話可說,所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眾皆寂然,唯迦葉破顏微笑,這會心微笑勝似千言萬語。蓮池大師說得好:“世間釅醯醇醴,藏而彌久而彌美者,皆繇封錮牢密不泄氣故。古人雲,‘二十年不開口說話,向後佛也奈何你不得。’旨哉言乎!”二十年不開口說話,也許要把口悶臭,但是語言道斷之後,性水澄清,心珠自現,沒有饒舌的必要。基督教Carthusian教派也是以沉默靜居為修行法門,經常彼此不許說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莊子說:“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現在想找真正懂得沉默的朋友,也不容易了。

寂寞

寂寞是一種清福。我在小小的書齋裏,焚起一爐香,嫋嫋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好像屋裏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我獨自暗暗地望著那條煙線發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還帶著不少嫣紅焦黃的葉子,枯葉亂枝的聲響可以很清晰地聽到,先是一小聲清脆的折斷聲,然後是撞擊著枝幹的磕碰聲,最後是落到空階上的拍打聲。這時節,我感到了寂寞。在這寂寞中我意識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這種境界並不太易得,與環境有關,但更與心境有關。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澤裏去尋求,隻要內心清淨,隨便在市廛裏,陋巷裏,都可以感覺到一種空靈悠逸的境界,所謂“心遠地自偏”是也。在這種境界中,我們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塵世的渣滓,與古人同遊。所以我說,寂寞是一種清福。

在禮拜堂裏我也有過同樣的經驗。在偉大莊嚴的教堂裏,從彩畫玻璃窗透進一股不很明亮的光線,沉重的琴聲好像是把人的心都洗淘了一番似的,我感到了我自己的渺小。這渺小的感覺便是我意識到我自己存在的明證。因為平常連這一點點渺小之感都不會有的!

我的朋友蕭麗先生卜居在廣濟寺裏,據他告訴我,在最近一個夜晚,月光皎潔,天空如洗,他獨自踱出僧房,立在大雄寶殿的石階上,翹首四望,月色是那樣的晶明,蓊鬱的樹是那樣的靜止,寺院是那樣的肅穆,他忽然頓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我相信一個人常有這樣的經驗,他的胸襟自然豁達遼闊。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長久享受的。它隻是一瞬間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東西不時的提醒我們,提醒我們一件煞風景的事實:我們的兩隻腳是踏在地上的呀!一隻蒼蠅撞在玻璃窗上掙紮不出,一聲“老爺太太可憐可憐我這個瞎子罷”,都可以使我們從寂寞中間一頭栽出去,栽到苦惱煩躁的漩渦裏去。至於“催租吏”一類的東西打上門來,或是“石壕吏”之類的東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敗興生氣,就更不待言了。這還是外界的感觸,如果自己的內心先六根不淨,隨時都意馬心猿,則雖處在最寂寞的境地裏,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團,六神無主,暴躁如雷,他永遠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