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愁滿紙空盟誓

鵲橋仙 蜀中妓

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

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

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

相思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工夫咒你。

窗外微風細雨,小院的榴花卻在雨中綻放,火紅俏麗的朵兒,凝著雨露,像是一個女子的相思。在這清涼的午後,素手焚香,摘幾朵新鮮的茉莉煮一壺清茗,隻覺風雅逼人。屋內流淌著潘越雲低唱的一首《相思已是不曾閑》,柔腸百轉,不盡纏綿。

這首歌詞是由南宋一位蜀中歌妓填的《鵲橋仙》改編而來,前麵的詞句都被刪改,隻有最後兩句“相思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工夫咒你”不曾改動一個字。因為這樣的句子,刻骨驚心,不留餘地。她那麽舒緩地唱著,沉浸在自己醞釀的相思裏,不容得有任何人驚擾她的夢。我也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壺叫相思的情緒,自斟自飲。卻覺得,前緣舊夢,一路行來,可以想念的人,已然不多。更何況,要對某一個人相思刻骨,實在太難。倒不如,做一個賞花的閑人,看那情深的女子,如何把華麗的相思,開到花殘,把一縷餘香留給懂得之人。

我喜歡那殘酷的美感,愛那繁華之後的寂寥。看一個女子,從錦繡華年,一直愛到白發蒼顏。韶光匆匆,那麽輕易就耗盡了她一生的相思,那期間漫長的煎熬與滋味,隻有她一人獨嚐。愛到深處,是如此的不堪,當自己都手足無措,又怎能給別人一份簡單的安穩。看一段人間煙火,大家都搶著要分食,癡心的執著,換來更早的岑寂。如璀璨的煙花,熾熱地燃燒,餘下的是一堆冰涼的殘雪。我知她們心意,卻做不了那情深之人,寧願守著一段空白的記憶,倉皇地老去。也不要在心頭,長出一顆朱砂痣,直到死去,亦無法消除。

填這首《鵲橋仙》的女子,隻是蜀中一個無名的歌妓,是否留名於史,並不重要。隻要她的詞,可以鐫刻在別人心裏,像一粒青澀的種子,成熟之後,結出相思的果。南宋洪邁撰記小說《夷堅誌》記有南宋詞人陸遊居蜀地時,曾挾一歌妓歸來,安置在一別院,約數日一往探視。有段日子,陸遊因病,而稍長時間沒有去看她。這女子因相思難耐,便猜疑陸遊生了二心。陸遊作詞自解,她便作詞《鵲橋仙》複他。宋代蜀妓,多受唐時女詩人薛濤影響,善文墨、工詩詞者,不勝枚舉。而這位蜀中妓,被陸遊青睞,想必是容貌絕佳,才情不凡,隻憑這一紙詞章,亦知她是個敢愛敢恨、不修雕飾的性情女子了。

陸遊年輕時,有過一場刻骨銘心之愛。他和唐婉,青梅竹馬,後結為夫妻,幾經波折,終是離散。十年後,他們相逢於滿城春色的沈園,為她寫下名傳千古的《釵頭鳳》。而唐婉回去之後,和了陸遊一首《釵頭鳳》便香消玉殞,陸遊懷念了她一生,但不可能為她癡守一生。舊愛難消,不可以重來,不可以替代,卻可以重新對另一個人生情。蜀中妓寫“說盟說誓,說情說意”,足以證明陸遊對她也有過海誓山盟,萬般情意,而且動輒花言巧語。“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這句嗔怪之語,半惱半戲之筆,更見這位女子靈巧聰慧、俏皮可愛。他怨陸遊對她的殷殷盟誓之言,隻是一本扯謊的經文,哄騙她而已。這等虛情,不知是哪位先生所教。隻簡單幾句,便將她佯嗔帶笑之態活躍在紙端。

更讓人值得咀嚼回味的是下闋,“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她心中雖怪怨陸遊薄情,自己卻無法不情深,無法不相思,依舊為他不茶不飯,不言不語,為他形容消瘦,為他神情憔悴。她被相思占據了整顆心,沒有絲毫的清閑,又怎麽還會有時間去咒他。如此不舍,如此不忍,如此真切深情,發於肺腑,出於自然,也是她這首詞不同於其他的妙處。天然情韻,無須雕飾,落落襟懷,直抵於心。

那是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歌妓,她的命運,似浮萍柳浪,沒有依靠,沒有寄托。許多的歌妓,一生流轉於秦樓楚館,受盡屈辱,覓不到一個真心的男子。她也許是幸運的,被陸遊喜歡,從此遠離煙花之地,還對她說盟說誓,一片情意。人生的苦,莫過於得到後,又要失去,與其如此,不如從來不曾擁有。好過那,日複一日捧著甜蜜的回憶,痛苦地嚐飲。她害怕失去,害怕疏離,害怕那些真實的相處,是一場空夢。所以,她不敢讓自己閑下來,隻有將自己徹底地沉浸在相思裏,分分秒秒地想念心愛的人,這樣才不至於轉瞬成為虛無幻影,才可以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擁有著,就在現在,就在此刻,就在當下。

唐時魚玄機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漢代卓文君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然而這些癡心的女子,沒有誰,不曾嚐盡刻骨的相思。一生想要求得一個不離不棄、陪伴自己經曆生老病死之人,談何容易。誰人不知,月到圓時月即缺,情到深處情轉薄。曾經擬下的盟約,是否抵得過地久天長的歲月?也許這一切因果,她們都懂,卻沒有誰,可以真正地把握自己的情感,忍耐自己的相思。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在注定的結局裏,平靜地享受必經的過程,是我的初衷。我這麽說,並不意味我就可以站在煙雨中,不打濕衣衫。縱算我可以

做到,但也不能肯定,在和暖的陽光下,心底不會潮濕。

我不知道,最後陸遊是否辜負了這位蜀中歌妓的一片真心,也不知道,他們到底相愛了多久,是否等到恩怨償還,才彼此放手離別。香爐的煙輕輕嫋嫋,似要告訴我答案,最終還是無聲無息地離開。那個叫潘越雲的女子,依舊唱著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閑”。為她自己,還是為蜀中妓,又或者是為萬千的女子。她重複地低唱,仿佛一停下來,那個愛了一生的人,就會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