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鵲橋仙 秦觀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七夕又為乞巧節,中國傳統的情人節,帶著浪漫而悲情的色彩。不知道究竟起源於什麽時候,據說節日起源於漢代,但是牛郎和織女的故事,卻在更遙遠的從前。每個人都知道,那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情事,有一段人間四月天的開始,有一段秋風悲畫扇的結局。所幸他們的愛情,沒有被命運粉碎成塵灰,時光給了他們一個永恒的距離,並且給了一個相逢的機遇。一年一度,沒有期限,萬世之後,或許青山已老,江河逆轉,這段諾言,不會背離。
愛情就像是一棵樹,開了幸福的花,結了不幸的果,而這果,卻不是一個人獨嚐。所以,當悲傷無邊蔓延的時候,慰藉也在悄悄滋長。今日,不是所有的織女身邊,都會有一個牛郎,也不是所有牛郎的身邊,會有一個織女。縱算有,現實的銀河,波濤滾滾,也不會有一座鵲橋,安排他們相會。此岸和彼岸,隔著一道不長不短的流年,離別的渡口承載不起相逢。人生就是這樣,有人失去,便有人擁有;有人聚,就有人散。七夕是牛郎和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他們有一年的分離,換這一日的相逢。所以,與紅塵那些朝朝暮暮的男女無關。
就在今日,如果你去翻開塵封多年的書卷,或許還能看到一頁泛黃的書簽,那是一張年輕的記憶。年少時,一定有許多人,將秦觀這首《鵲橋仙》,用蠅頭小楷,細細抄寫在書簽上,寄給心儀的人。年少的夢多麽美麗,連惆悵和遺憾都是浪漫的。可以輕易地許諾,隨心說出“我愛你”,就像一朵花,許諾一棵草,花竟忘記,它要先自凋零。就像滔滔江河,許諾一葉孤舟,它忽略了,它活著的使命。無論這些諾言,是否會兌現,但我們都懷念,那種脫口而出的美好。隨著年歲增長,卻不敢輕易許諾,害怕沉重的諾言,束縛了自己,傷害了別人。
寫下這首《鵲橋仙》的人,是被稱為“蘇門四學子”的秦觀。他的多情和婉約詞風,造就了這麽一首千古絕唱。秦少遊雖才高八鬥,卻三試及第,走上仕宦之途,亦不平坦,也得過恩寵,後遭貶謫,寫下許多惆悵悲愴的詞篇。然而秦觀的詞,寫風月情事的極多,他喜和歌妓往來,不惜筆墨,為她們寫下“漫贏得青樓,薄幸名存”等此類諸多錦詞佳句。曆史上,記載他和不少歌妓的風流韻事,甚至和才情橫溢的蘇小妹還有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雖然隻是傳說,他們的人生卻因為這段傳說而美麗、而風情。
千年之前的秦觀,大概也是在七夕之日寫下這首《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這裏的一“巧”一“恨”,寫出乞巧節裏,牛郎和織女這段悲情的故事,傷感的相逢。迢迢銀漢,將他們生生分離,命運將他們置於兩地,隻能在渡口相望,丈尺之遙,握不到彼此的手。人間的恨,莫過於此了。然而,“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秦少遊視這樣的相逢,為金風玉露,多麽華麗又溫存的字,就這樣落入各自的眼中。於他,是一縷多情的金風,於她,是一盞潔淨的玉露。這樣曼妙的相逢,雖然一年一度,卻勝過人間,那些終日廝守的夫妻。
可我總不以為然,我心中所想的,應該是這樣的圖畫——他們應該有一間樸素的茅屋,籬院裏有一口水井,幾畦菜地,種了許多花花草草,養了幾隻小雞。溫柔平凡的織女,每日坐於家中,低眉於手中活計,操持家務,隻知生養。而樸實憨厚的牛郎,日出時在農田裏耕種,日落歸來,手上拎著池塘裏捕到的小魚,或是一隻在樹下逮到的野兔。煤油燈下,一家幾口,其樂融融地吃著佳肴美味,或家常小菜。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內心清透如水,他們也許膚淺,但他們要的,就是這樣微小的相依,平實地擁有。絕不是那一年一度金風玉露的相逢,絕不是。可是不能,盡管他們可以做紅塵的奴、紅塵的仆,也不能如願地做一對平凡的夫妻。我看到織女,在縹緲的天界,一次次將生鏽的光陰,擦得銀亮,為的是一年一度的鵲橋相逢。便有了:“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他們在似水的柔情裏纏綿,在如夢的佳期裏沉醉,心中卻害怕,短暫的相逢,又要踏上鵲橋的歸路。“忍顧”二字讓本就微薄的幸福,又在開始掉落、悲傷,在蒼茫的天際彌漫。鵲橋長恨,來路有期,歸路也有期。他們無法越過命運的藩籬,用一年的一日,去換一份天長地久。
所以,他們故作瀟灑、強忍悲戚地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不,這也隻是秦少遊的愛情觀,是他筆下的牛郎織女。就像是他給自己一段風流情事,所找出的美麗借口,一種對無奈分別的慰安。我知道,被等待煎熬了千萬年的牛郎和織女,再不願貪戀那金風玉露的相逢。隻想守著彼此淺淡的溫度,彼此簡約的幸福,看人間的,一草一木,一塵一土。
多少人,將愛情,匆匆地裝進口袋,待換了衣服,也就意味隨手丟棄了愛情。也有人,將愛情,放進端硯裏研磨,寫在宣紙上,無論經曆多少朝代,都不會褪色。隻是有幾人,將愛情藏入心間,用靈魂耕耘,在歲月的土地上,等待一季一季的,幸福花開。
晨起時一場狂風暴雨,心中暗自感歎,七夕之日,這風雨,是否會耽誤了鵲橋相會的佳期?看來在千古注定的命數裏,所有的憂慮,所有的渴盼,都是徒勞和多餘。此時的窗外,一枚上弦月細瘦,院內葡萄架上枝影纏繞,我沒有坐在竹椅上傾聽,因為不想驚擾。隻在靜夜裏,輕啜一盞茶,聞著霧氣衍生出的,淡淡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