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財主碰上劫道的

說好要連夜趕回去的,但最終還是人算不如天算,未能如願。

董榆生在縣城辦了幾件事,耽誤了時間,回去的晚了些。天剛黑不久,車到大砂溝,就見到幾個警察擋車,路旁黑壓壓停了一長溜子車。一位矮個警察走過來(此人正是被常根福掀了個仰巴叉的那位),老遠就衝董榆生吼道:

“下來下來。開球輛破桑塔納就燒成這樣,要是坐上寶馬、奔馳還不知眼睛往哪兒長合適呢?”

董榆生心平氣和地說:“你說停車我就停車,要執照我給你取,說那麽多閑話有什麽用?”

“喲嗬!到底是財大氣粗。”矮個子警察不高興了,揶揄道.“沒準還是黑車呢?有手續嗎?”

董榆生把駕駛執照、行車執照、營運證、安管交費單、保險什麽的等等一古腦兒雙手遞給那位警察。

矮個警察看也不看,接過去就裝進口袋裏,說:

“下車,到檢查站說去,今天就治治你的毛病。”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無奈董榆生隻好下車.跟著矮個警察往檢查站走。到了一間房子門口,不由分說,董榆生就被搡了進去。矮個子警察在後麵說:

“進去等著,聽候處理!”

房子裏四周一轉擺滿幾溜木製長靠背椅,屋頂一盞說黃不黃,說白不白的電燈泡,由於煙霧繚繞,說不上它的確切瓦數了。房間裏人聲嗡嗡,怕有幾十號子人,河南山東、江蘇陝西,什麽口音都有。董榆生找個地方擠了擠,勉強坐下來。閑得無聊,反正不抽也得抽,他掏出一盒“中華”,順便給跟前幾位散了散,自己也叼上一支。旁邊的人立刻對他刮目相看,其中一位湊過來給他點上火,說:

“大哥,犯事了?拉的什麽貨?”

董榆生苦笑笑說:一輛小汽車,能拉什麽貨?糊哩糊塗就進來了。”

“哎喲,那是你給他們頂嘴了?”

“也沒頂嘴。就是講了幾句理。”

“要不得,要不得。一位四川口音的師傅接上話,說,“這些龜兒子,硬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的呦。他要咋子,你就咋子,多說一句,他就給你扣個帽子,叫啥子‘妨礙公務’,這就對了,罰款四佰算少的了。老弟,二回你碰上,再莫說得。”

正議論著,門推開了。這回是高個子警察,他麵無表情地大聲喊道:

“要交罰款的,跟我來。”

“呼嚕嚕”,跟著出去了七八個。董榆生心裏有數:我一沒違章,二沒犯規,交哪擋子罰款,所以就沒動。

這以後再也沒動靜。有幾位老哥,實在熬不住了,使勁敲敲門,喊道:

“我們繳錢,我們繳錢。”

門框上有個小玻璃洞,一張臉晃了晃。大聲斥責道:“喊什麽喊?剛才要你們交錢,耳朵叫驢毛塞住啦?你們將就將就,等明天再說吧!”

一位山東口音的司機忍不住了,罵道:“他奶奶個熊,這夥子熊玩意真他娘的不是人揍的.老子明天非告他們王八蛋,不要***的王法了!”

還是那位四川師傅好說話:“莫要高聲,莫要高聲。要是叫聽到了,大夥跟到受連累。二天我們繳錢走人,光棍吃不得眼前虧,強龍壓不住地頭蛇的嘛!”

董榆生不由得想到:我不也是”地頭蛇”嗎?我還不是照樣在這兒蹲空房子受洋罪?過後要不要把這事給郭富榮學說學說。又一轉念,想:算了,不在其職,不謀其事,說多了叫老郭產生啥想法。老郭初來乍到.有些情況不摸底,早晚讓他知道了,他會熟視無睹嗎?

其實老郭早就查出這檔子事了。他在縣委會上不止一次講,要撤消這個檢查站,甚至有的人要給予紀律處分或者移送檢察機關處理。第一個站出來持反對態度的就是方縣長,他仗義執言,侃侃而談:

“檢查站有什麽不好?交警大隊蓋辦公摟、宿舍摟沒向國家要一分錢你們知道不知道?朱桐生同誌也負責搞了幾個檢查站,效果也挺好嘛!縣財稅局每年僅此一項就創收幾百萬,高原縣窮成這樣子,南來北往的客商讚助幾個錢也是應該的嘛!此事就不要再議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郭富榮剛當上縣委書記不久,人緣不熟,加上魄力也不是很大,一時間很難形成多數,老縣長又是一手遮天,這些情況董榆生當然不清楚。

第二天一大早,檢查站上班還算及時。八點鍾剛過,就有人開門,不冷不熱地喊一聲:

“誰交錢?”

這一回不是七八個,而是傾巢而出。有的司機手頭拮據,七拚八湊,連毛票子都掏出來了。董榆生惦記著村裏的事,耽擱不起,腳下放快了些,排了個第一名。

收款的警察依樣畫葫蘆,認錢不認人,頭也不抬地說:

“四佰。”

董榆生也不吱聲,從包裏抽出四張百元票往桌上一墩。稍微重了點,警察把看錢的目光轉向看人:

“火什麽火?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神氣得不得了。老子見過的錢多了!把錢收回去,下一個。”

董榆生從第一個落到最後一個。臨走,還是那位四川師傅拍拍他的肩,說:“老弟.二回四川見!”

董榆生學聰明了,他雙手擎著四張“四元老”。恭恭敬敬遞過去。看上去那位小警察不過二十出頭,論年齡董榆生至少可以給他當叔叔,可是現在,人家是爺爺,董榆生是孫子。

“師傅,請收下我的罰款。”董榆生說。

“聽口音是本地人吧!”小警察態度和緩了許多。

“是,涼水泉子。”

“噢,聽說你們那兒這幾年搞得不錯?”

“是,是比過去強些。”

“富了不忘眾鄉鄰嘛!這些錢統統上繳國庫,一分錢也裝不到我口袋裏,懂嗎?”

“是,是。”董榆生不敢多說一字。

“早這樣,哪有這麽多羅嗦事?走吧!”

“師傅,我的手續。”

小警察從抽屜裏翻了半天,才找到董榆生的證件,往桌上一扔,說:

“下回注意點,啊?”

董榆生撂下一個“是”,就像逃離鬼門關一般奔出檢查站。剛走出沒幾步,車就沒油了。他想,昨天剛加滿的油,怎麽這麽快?他顧不得多想,幸好加油站就在眼前,好多汽車在那兒排隊加油。昨天晚上的“難友”們幾乎全在這兒聚齊,那位四川師傅幾步走過來,遇到救星似的,笑笑說:

“啊呀老弟,啷個搞的?我想再也不會見到你了,才幾分鍾又見麵了,老弟商量商量,我手頭不寬展,借我幾個錢,加加油,要得要不得?我車上拉的有竹筋,你卸兩捆去。”

董榆生掏出一佰塊錢,塞到他手裏,說:“你拿去用吧!竹筋我用不上,我的車小也沒地方擱。”

四川師傅接過錢,感激地不知說啥好,他緊攥著董榆生的手,說:

“老弟,你們西北有好人哪!我這裏有小本本,把地址留下,二天我一定把錢給你匯過來。”

董榆生笑笑說:“師傅不要客氣,出門在外不容易,這也算不了啥?地址就不留了,以後有緣再見。”

四川師傅喋喋連聲地說,“要得,要得”,高高興興加油去了。

四川師傅剛過去,山東司機又過來.臉漲得通紅,好一陣開不了口,大嘴囁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

“老…老師傅,俺車上裝…裝了滿滿一車紅薯,你想卸多少…就卸多少,給俺伍…伍拾就行。前麵不遠俺就到…地點了。”

山東司機胡子拉碴的,少說也有五十幾,還一口一個“老師傅”,人在難處說話氣也短。董榆生回敬一個“老師傅”,問道:

“您是山東啥地方人?”

“聊城。正南十五華裏有個楊官屯就是俺家。”

“聊城?!”董榆生—驚,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

“你去過?”山東司機詫異的問道。

“不,沒去過。”董榆生搖搖頭說。說罷.他從包裏點出伍佰元錢,交到山東司機手上.真摯地說:

“老哥,您從山東到我們這兒,少說也有四五千裏路,大老遠的,一路顛簸不容易,這點錢,您收下,回去給家裏鄉親買點土特產,算是兄弟我一份情意吧!”

山東司機說啥也不收,嘴裏嚷嚷道:

“大兄弟.俺要伍拾您給俺伍佰,您這不是寒磣俺嗎?您要是那邊有啥親戚,告訴俺地點俺替您捎回去,那還差不離。要不俺不要.您要是不說清楚,俺五十也不要啦!”

董榆生真不知說啥好。丁阿姨和他一家的關係他能給這位山東大哥說清楚嗎?想了想.他說:

“老哥,我有個知近的親戚,也是你們聊城人,可是人現在不在聊城。我代表這位親人給他的鄉親解決一下困難,您也不要推辭,誰讓您也是咱聊城人呢?”

“聽您這麽一說,多少還有點卯。大兄弟,不知您那位親戚住哪莊?”

“您別問了,具體地方我也說不清楚。”

“要是這麽說,也別敗壞了您一片心意。伍佰塊錢中間劈開。您留一半,俺收下一半。二佰伍,忒難聽,俺就收二百吧!”

推來讓去,山東司機算是收下三百。山東司機裝上錢,二話不說,很快跳到車上,掀開棚布,扛下兩麻袋紅薯。小車後車箱裏塞不下,又倒到駕駛室後排座墊下。還不算,山東司機又從他的駕駛室裏背出一布袋子大紅棗,放到董榆生駕駛室後座上。一切辦妥,山東司機這才拍拍手,笑嘻嘻地說:

“大兄弟,這袋子棗,也是俺聊城的名產,是俺家樹上結的。本是給這邊的朋友帶的,下回我給他再捎,您帶回去也讓家裏人都嚐嚐,算俺的一點心吧!……”

山東司機的話還沒說完,又陸陸續續過來幾個。這些山窮水盡的漢子,實實在在到了難處了,錢被罰光了不說,還把人家的油抽走,世上也真有這樣的怪事?董榆生想,高原縣要是再這樣,就完了!這個說:“師傅,你把我的身份證押上。”那個道:“師傅,我車上的工具、千斤、還有個備胎,都給你留下。”董榆生擺擺手說:“師傅們不要說了。我帶的錢不多,你們分分,湊個油錢吧!”

董榆生給汽車加上油,驅車上路,才忽然覺得腹中饑餓。折騰了半天,別說午飯,早飯還沒吃呢!不由得順手摸摸所有的口袋,然後他笑了,囊中和腹中一樣,皆是空空如洗。無奈,他抓一把山東司機送的紅棗。一顆一顆放到嘴裏,好甜。小車如飛一般朝涼水泉子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