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埋下禍根

供銷社正在卸貨。滿滿當當一馬車,吃的穿的,鋪的蓋的應有盡有。兩個小裝卸工滿頭大汗如水洗一般,你來我往出出進進像走馬燈似的。供銷社主任張震漢五十多歲的小瘦老頭,戴著一副老花鏡,右手攥著半截鉛筆頭兒,左手捏著一個小本本,裏麵瞅瞅,外邊看看,生怕有些紕漏。猛抬頭看來了倆不速之客,更是增添了十二分的小心。榆生在前,桐生在後,到了近前張主任看清一位是大隊支書的兒子,思想才稍有懈怠。事有湊巧,一條麻袋破了個口兒,裏邊露出一盒餅幹。桐生倒背著手,佯裝無事地走到跟前,猛一回頭把那盒餅幹扯下來,塞到褲腰裏,扭頭就走。張主任早在後麵瞅著哩,抓了一把沒抓住,跟屁股就追。奈何張主任上了歲數的人,眼睛不好使,腿腳不靈便,沒跑幾步早已氣喘籲籲。回過頭來,一看這邊還有一個。張主任一把揪住榆生,大聲嗬斥道:“好你個狗日的尕娃,小小年紀就敢偷東西,反了你了!”

榆生臉漲得通紅,急忙分辯說:“張叔,我沒有,不信你搜!”

張震漢在榆生身上摸了摸,也沒摸出什麽,遂大聲喊道:“快說把東西藏到哪兒去了?你們兩個球娃,連襠褲穿的好啊!一個掩護,一個行竊。真沒想到,你爹為革命丟了一隻手,你倒成了三隻手,真給你爹丟人!”

榆生急得號啕起來,邊哭邊嚷:“我沒偷,我沒偷。我從來不偷東西,不許你誣蔑我爹!”

“不是你,還有誰?尕張老王,把這個球娃看著些,我去找他爹去。”

趙春蓮差點沒氣個半死,拿起爺爺的拐棍兒,沒頭沒臉一頓暴打。可憐的榆生既不躲閃也不喊痛,一直就這樣咬牙堅持著。爺爺的拐棍都快要打折了,爺爺在門外急得又是跥腳又是喊叫:“有你們這樣教育孩子的嗎?再打再打,再打一下我可就給你們拚命了!”

董傳貴從趙春蓮手中奪過拐棍兒,把門打開,拐棍遞給董萬山,說:“爹,您去緩著吧,這事我來處理。”

董萬山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屋裏,不時地回頭看看,生怕孫子再挨打。趙春蓮俯在炕上被子捂住頭號淘大哭:“老天爺呀,上輩子做了啥啦,怎麽讓我生下這麽一個孽障?”

董傳貴一旁解勸道:“算啦算啦!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教育娃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沒當好爹,我也有責任。”

榆生跪在屋地中間,輕過臉來,淚眼兮兮地望著董傳貴說:“爹,您別生氣,我真的沒偷東西,張主任罵我的話,我永遠都忘不了。”

“張主任罵你啥了?”爹問。

“他說,他說爹丟了一隻手,我長了三隻手。爹,那時我聽了這話,心裏好難受,就像刀子割的一樣。爹您放心,我一輩子都不會偷人家的東西!”

趙春蓮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摟著榆生的頭,淚眼撲簌地說:“我的傻兒子呀,你在外頭幹了什麽事,你爹都跟著受連累。你說你這不是拿刀剜娘身上的肉嗎!”

董傳貴拉起趙春蓮,然後也讓榆生起來坐到炕沿上,拿手絹給兒子把臉上淚水擦幹淨,放緩了口氣說:“榆生,給爹說實話,誰拿了供銷社的東西?”

“桐生。”

“什麽東西?”

“一盒餅幹。”

“你當時為啥不告訴張主任?”

“我不能說。”

“咋了?”

“他們兩家有仇。”

“你怎麽知道?”

“有一次朱三叔和張主任吵架,張主任說朱三叔和他老婆睡覺,朱三叔說再胡說就殺了張主任。我要說了怕……”

“好了好了,”董傳打斷兒子的話說,“小娃娃不要管大人的事。這一塊錢,你去交給張主任。”

“我不,又不是我,為啥讓我們賠錢。”榆生嘴撅得老高。

“現在你還小,長大你就明白了。快去!”董傳貴拍拍兒子的後腦勺。

“這回桐生又占光了。”榆生小聲嘟囔著。

“不要這麽想,兒子。虧總是人吃的,吃點虧能長大。榆生,剛才娘打你打痛了嗎?”

“不痛。爹,真的不痛。挨一次打長一次記性,我知道爹娘都是為我好。”

趙春蓮心痛地用手去抓榆生的衣服,顫聲說:“兒啊,快讓娘看看,哪兒打壞了沒有?”

榆生趕忙雙手推開說:“娘,別看了,又沒傷著哪兒。爹,我給張主任送錢去了。”

榆生剛一出門,董傳貴忍不住眼圈發紅,埋怨道:“就這麽點小事,看你把娃打成啥了?”

趙春蓮這會,也覺著後悔。聽傳貴一說,不由得淚珠子撲噠撲噠往下掉,反嗔道:“事還小啊?連你都牽連進去了,如果真在外麵幹了啥壞事,給你臉上抹了黑,叫我怎麽在人前走哇?”

“看你說的都是啥話?我不是他爹,娃娃我就不該管?”

趙春蓮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連忙糾正說:“子不教,父之過。你是娃的爹,你不管誰管?”

董傳貴換了個話題說:“不說那些閑話了。說句正經的,看娃娃麵黃肌瘦的樣子,時間長了可不行。大人還好說,娃娃正在長身體,餓壞了可是一輩子的事。家裏還有啥吃的嗎?”

趙春蓮說:“能有啥吃的?家裏就剩下仨雞蛋了。爹上了歲數,身體又不好。你受了那麽重的傷,這陣裏裏外外公事私事把你熬煎的,都沒個人樣子了。娃娃沒病沒疾的,能抗過去,我擔心的就是你和爹。”

董傳貴想了想說:“實在不行,把我的撫恤金拿出來吧,都到這時候了。”

趙春蓮作色道:“那怎麽行?那是你拿命換來的,不到最要緊的時候,一分錢都不能動!”

董傳貴踱著步子,低頭沉思了一會,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明天我和榆生上玉殞穀挖野蕨麻。總不能等著餓死,度過眼前難關要緊。”

董傳貴和兒子還沒進到穀底,老遠就看到,玉殞穀一改往日的寂靜,滿山滿窪到處人影攢動。別說蕨麻,樹葉兒也難得尋到幾片。當年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榆樹,早已斷枝剝皮,白晃晃的隻剩下主杆和粗大的枝椏,活像是一個被人扒光了衣服的老婦人。瞅著瞅著,董傳貴心裏酸酸的不是味兒,榆生緊緊拽住爹的衣角,怯生生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爹,咱們回家吧!”榆生說。

董傳貴撫著兒子的頭頂兒,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走著走著,董傳貴突然想起青土坡山頂上有塊洋芋地,頭年挖的遲了,地已上凍所以沒有挖幹淨。再加上那地方太背靜,一般人不會知道那兒有洋芋地,弄不好還能挖出幾顆凍洋芋。爺兒倆走到地頭一瞅,果然有幾根幹癟的洋芋秧兒在凜冽的寒風中可憐巴巴的搖曳著。榆生性子急,一鐵鍁挖下去,地凍如鐵,隻鏟下一條白白的冰花印兒。幸虧董傳貴帶的有攫頭,連挖帶刨,不多會兒就挖滿了兩小布袋黃橙橙的凍洋芋。

爺兒倆興衝衝趕回家,趙春蓮一見也十分高興,連忙倒進盆裏洗幹淨。剛煮進鍋裏,就聽見桐生和梅生在門外叫榆生。榆生有了好東西,不喜歡一人吃獨食,小朋友都叫進來。誰知凍洋芋一煮熟就變了樣兒,黑乎乎的像是炭渣一般,又苦又澀,桐生試著咬了一口,忙不迭地吐出來,“呸呸”兩口,嘴裏罵道:“啥球破洋芋,豬都不吃!”

榆生不理會,歡歡喜喜吃了兩碗,梅生也吃了一碗。榆生說第二天還要和爹一道去挖凍洋芋去哩,梅生吵著也要去,問桐生去不去,桐生用鼻子哼了一聲,看樣子是不肯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