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養父子情比親父子

公社通知董傳貴開會,榆生跟爹去後山挖凍洋芋的計劃隻好延緩執行。老早就提著籃子前來趕場的梅生,嘴噘得高高的,不停地衝著榆生翻白眼仁兒,好像這全是榆生一人的錯。榆生麵情軟,原是他發起的活動卻沒有得到落實,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想說句好話哄哄梅生,一時又找不到好詞兒,正著急哩!桐生在門外喊,聽到有人答應,一蹦子跳進來問榆生願不願意到澇池壩裏去釣小魚。真是想睡覺碰見了枕頭,肚子餓碰到了饅頭,要啥啥來。問問梅生,梅生也一個勁地直點頭。榆生跟娘要了幾枚縫衣針,在燈火上烤烤,彎成魚鉤。又從麵缸裏掃一撮麵粉出來,和成麵蛋蛋,抺上點菜籽油,算是上好的魚餌了。最後在柴火堆裏挑出兩根細常的木棍,權當是魚杆。

涼水泉子往下不足半裏路,有一座蓄水池,方圓一畝地大小。四周水淺,中間水深。夏天天熱的時候,一幫子小娃娃就在池邊水淺處玩水嬉戲,冬天天冷時就到冰麵上打滑溜兒。眼下正值初春,冰層不甚牢固,打滑溜的娃娃也少了。

仨小夥伴到了澇池中間,榆生和桐生用石頭在冰麵上砸了個洞,立刻有不少的小魚遊了過來。倆尕小夥揮杆垂釣,餓了一個冬天的小魚兒,不管好歹,爭相咬鉤。梅生高興地跑來跑去,在冰麵上撿小魚兒。忽然“哢吧”、“撲嗵”兩聲,梅生踩破了冰層,掉進了冰窟窿裏。桐生眼快,飛也似地退回到澇池邊上。榆生見狀,扔下魚杆快跑過去就抓住梅生高舉著的一隻手。桐生在岸邊急得大喊大叫:“榆生不行,你也會掉下去的。咱倆快去叫人來!”

梅生人小個子矮,水深幾乎沒頂,已經喝了好幾口水,嚇得她尖聲哭叫。

榆生一邊安慰梅生,一邊使勁把她往上拽。沒想真讓桐生說對了,冰麵承受不住,又是“噗嗵”一聲,榆生也跟著跌入水中。開始榆生也有些害怕,一看梅生揮舞著雙手向他抓來。他知道一旦被梅生抓住,兩個人都得完蛋。榆生五六歲就在這個水坑裏學遊泳,他的水性不錯,比他大些的娃娃都遊不過他。奈何現在是冬天,天寒水冷不說,這一身棉衣棉褲,被水浸濕貼在身上,再高的水性也施展不開。好在他們所處的位置還不是水的最深處,榆生踮起腳尖,稍稍能挨住點地麵,這樣他就放心多了。他一隻手從後麵托住梅生,另一隻手抓住冰窟窿的斷層,朝岸邊的桐生喊道:“虎子,你、你……把魚杆……拿過來,拉梅生上……”

桐生站在岸邊回答:“不行不行不行!我身子重,不敢過去,你們堅持一會,我去叫人。”

桐生說完,撒丫子跑了。

梅生哭喊著:“朱、朱、朱……”

榆生沒了指望。若要天救,隻好先自救了。他不慌不忙,憋住一口氣,自己沉到水裏,一把抱住梅生的腿,猛一使勁從水裏躥上來,借著摜性,把梅生托上冰麵。說:“梅、梅生,先爬、後跑,別、停……”

要緊關頭,梅生也不含糊,使出渾身的勁拚命地往前爬去。

榆生在水裏,一不留神腳下踩著一塊大石頭。石頭一滑,身子往前一撲,頭正好磕到冰碴子上,冰刃利似刀刃,額頭上頓時血流如注。榆生畢竟年齡還小,遇上這麽大的陣式,他也慌了手腳。想想自己快死了,眼淚也跟著撲簌籟地往下流。他也喝了不少的冰水,他已經沒有了掙紮的力氣,隻要他稍一猶豫,即刻便沉入水底,正當此時,他又突然觸到了那塊石頭。頓時他眼前一亮,勇氣倍增。他小心翼翼地找到剛才那塊把他滑倒的石頭的頂部,他在石頭上摸索著站穩了,身體立刻高出一大截。他兩手托住冰沿兒,稍息片刻,使勁往上一躥,一條腿就跨了上來,再一用力,人就跟著爬上了冰麵董傳貴從公社開完會回家,半個菜團子還沒塞進嘴裏,聽趙春蓮把兒子的事情一說,立刻急火攻心掄起巴掌就要打老婆。趙春蓮淚眼兮兮地望著董傳貴,陪著小心說:“他爹,要打你就打吧!都是我不好,我沒想到會出這麽大的事。”

董傳貴掄起的巴掌變成拳頭落下來,小飯桌立刻就變成了碎片片。還嫌不解氣,拾起盛菜團子的破碗隔門就扔到院子裏。然後圪蹴在牆腳,兩手抱著頭,呼吃呼吃地生悶氣。

趙春蓮自打進了董家門,啥時候見丈夫發過這麽大的火?她急忙一手摟著丈夫的脖子,一手在後背上又是拍又是捋。眼中流淚口中勸道:“他爹他爹,你千萬千萬,你要想開些……你若要有個好歹,這個家可就完了呀!……”

過了好一會兒,董傳貴才緩過神來。他長出一口氣,推開妻子的手,站起身來把被子輕輕掀開,直見兒子滿臉通紅。再一摸額頭,隔著包紮的破布都燙手。董傳貴是見過大陣式的人,知道兒子情況不好,他先穩了穩神,然後吩咐妻子說:“你快準備一下,給我拿兩佰塊錢,我上縣醫院。”

“縣醫院?七八十裏路,這麽黑的天!”

“別囉嗦了,快準備吧!”

趙春蓮把自己的棉衣棉褲脫下來給兒子穿上,丈夫一隻手使不上勁,她又找了條布帶子把兒子連腿綁到丈夫的腰上。臨走,她把三個煮熟的雞蛋裝進丈夫的衣兜裏,叮嚀說:“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抽空吃了!”

董傳貴心急嫌腿慢,一蹓小跑著出了家門。恰恰又是個月黑天,滿天星鬥,伸手難見五指。好在一點路熟,他又是當過兵的人,學過夜間走路。他沿著明晃晃的白土路,磕磕絆絆地猛勁往前走。他心裏發急,咽幹似火,身上的汗水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夜風吹來,不禁瑟瑟發抖。他又饑又渴又餓,兩條腿軟得幾乎邁不動步子了。他好想坐下來歇一歇,但常識告訴他,一旦坐下就起不來了。再說兒子的病情也不容他有絲毫的耽擱。他摸摸口袋裏的熟雞蛋,掏出來嗅嗅,一咬牙又裝上。

“爹,咱們上哪兒去呀?”榆生醒了。

“爹送你上醫院。榆生,你頭痛嗎?”董傳貴想想兒子本來就營養不良,又受了這麽重的傷、流了那麽多的血,不由得一陣陣心裏發酸,眼淚止不往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爹,我下來自己走吧,你的衣裳都濕了。”榆生是個懂事的孩子,自己傷成這樣,還牽心著爹。

“爹能行,爹能行!”董傳貴用衣袖擦擦眼睛,又輕聲問道,“榆生,你餓了吧?你娘給你煮的熟雞蛋,你先吃一個?”

“爹,我不想吃,我想我想、睡……”

“好好,你睡吧!再有一會就到了。”董傳貴依稀感到,兒子又在他的背上昏睡過去了。

緊趕慢趕,天快亮的時候,董傳貴才趕到了縣醫院。他背著兒子排隊、掛號,好不容易輪到他。穿白大褂的大夫捏捏病人的耳朵,翻翻病人的眼皮,聽診器都沒使,就把病曆本本往旁邊一推說:“早幹啥去了?都成這樣子了才來,不是親生的吧?該幹啥幹啥去吧!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半個月了。”

董傳貴一聽大夫這話,不啻於晴空響一聲雷,他眼前一黑差點沒有跌倒在地。他心急如焚,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頭天還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子、突然就沒了這樣的現實。他和趙春蓮夫妻一場,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隻有眼前這個兒子,才是他生命的希望生活的精神。如果娃娃沒了,他不敢想象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結局。想到這兒,董傳貴幾乎要跪地求情,帶著哭腔哀求道:“大夫大夫,請你幫幫忙。細心查查,無論如何再想想辦法,我可隻有這麽一個娃呀!”

大夫生氣了,斜眼瞅瞅他,不耐煩地說:“我管你有幾個娃!我怎麽就沒細心查?要是啥病都能治,還要火葬場幹什麽?……”

“大夫大夫,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涼水泉子的大隊書記……”

“行了。書記我見過的多了,縣長昨天還來找我看過病呢。”大夫用手背對董傳貴朝外揚一揚,自顧自地衝著門外大聲喊道,“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