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薑樹柱果然進入角色很快,幹得十分投入起勁,報社和客戶兩頭弄得都還不錯,自己的油水也沒少撈。總算他還是個有心的,記得這是總編輯一手為他安排的美差。他吃水不忘挖井人,咬著牙花了一千零八十八元買了一個電動多功能保健洗腳盆送給梁文。梁文同樣是咬著牙收下的。他從來對號稱“多功能”和“保健”一類的東西毫無興趣,認為是不法商家想出花招欺騙消費者。對薑樹柱會想到買個洗腳盆送給自己,他心中暗笑他真是沒品位。他轉手把這個薑樹柱自己都不舍得享受的現代化洗腳盆贈送給了老嶽父,不過他對薑樹柱知道送禮給自己還是蠻高興的,至少表明他有這份心,也表明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總算開竅了。

表現好就要加以鼓勵,沒多久梁文把培訓工作也交給了他。

培訓這一塊是在梁文手上發展起來的,也是他的“新點子”和“新思路”中的重要一項,而且是報社“新的經濟增長點”,也是報社最好的創收項目之一。從前徐達當總編輯的時候對培訓很不重視,或者說他並沒有能夠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培訓,他把“培訓”僅僅看作是給本報社的編輯記者進行業務輔導。梁文到任之後,把這一塊直接麵向了社會,招收的是各地方報刊的采編人員,當然非采編人員同樣也來者不拒,隻要交得起高額的培訓費就行。梁文很好地利用了報社的品牌,在招來眾多學員的同時,也請來了不少名氣大、人氣旺的各路專家做講座,作為回報或者說互利,報紙上又專門辟出大塊版麵給這些專家們做專版,一時間培訓班搞得紅紅火火名聲在外,報紙也拿到了許多不容易拿到的獨家專訪,出現了梁文預期之中的“雙贏”局麵。

梁文啟發薑樹柱多動腦筋,多想辦法,也鼓勵他放開手腳,有時甚至親自替他出謀劃策。梁文提出要把公費和自費兩個群體都抓在手裏,為了能夠做到這條,他提出對培訓這一塊實行人性化管理,他的這個“人性化管理”說穿了就是根據不同情況采取不同的收費標準。比如針對經濟狀況不同的地區和個人,將培訓收費分出若幹檔次,相對應的隻是減少一些課時,別的並無影響;對報名人數超過十五人還有團體優惠價;對情況特殊的學員還可以給予特批優惠價等等,當然折扣能給多少必須由主管領導來決定,具體一點說就是由薑樹柱來決定,或者是薑樹柱通過他之後決定。

培訓剛開始辦的時候是梁文抓總,李明亮和金候高協助,後來李明亮回家了,金候高靠邊了,梁文直接把大權交給了薑樹柱,讓他當了一個現成的摘桃派。李明亮是眼不見為淨,金候高是看在眼裏恨在心裏,薛恩義也一樣是看在眼裏恨在心裏,他的恨裏麵還有一層的醋意。這兩個人對薑樹柱忽然就冷淡了,再有好事也不叫上他了。薑樹柱正熱心熱肺跟著梁文大幹,對兩位同仁的翻臉竟然渾然不覺。他現在不用靠他們也能混得有模有樣,甚至混得比他們還像樣。他接管了廣告、培訓這些事情之後不知不覺就成了一個大忙人,每天早晨手機一開就有電話打進來,飯局滿得中午晚上都用上都排不過來,走哪兒都有人熱情地招呼,漸漸也混成了一個要人。因此金薛二位對他好也好、壞也好他都不大在乎,也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廣告和培訓這兩塊都是非常來錢的,除了工資和獎金,那些提成和說不得的錢薑樹柱一個月隨隨便便就能拿到五位數。第一次拿到那麽多的錢他心口咚咚亂跳,手腳都軟了,好像拿的是贓款一樣。拿的次數多了,他也就心安理得起來,不管數目多大,都能正視為自己的勞動所得。飲水思源,他不敢忘記大恩人梁文。某一天他在信封裏裝了一萬塊錢,準備悄悄送給他。

薑樹柱借著匯報工作走進梁文辦公室,因為心裏有鬼,他麵帶羞澀。梁文看他一眼便猜出了他的來意,故作矜持地請他在離辦公桌很遠的沙發上坐。薑樹柱坐下之後又站起來,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他像是下定決心一般走到梁文麵前,顫抖著手指從手提包裏拿出信封想遞給他。梁文手裏捧著一杯熱茶,一點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薑樹柱僵在那裏,進退兩難。梁文瞄一眼信封,知道裏麵的錢不會嚇著自己,故意繼續跟他談工作,不給他台階下。最後薑樹柱終於趁梁文喝水的當口笨手拙腳地把信封放在了他寬大的辦公桌上,生怕他拒絕,還嘮嘮叨叨地說了不少的話。梁文也沒聽清楚他嘟囔的是些什麽,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微笑,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位沒有經驗的賄賂者,看他那副吭吭哧哧的吃力樣子,覺得又可笑又難受。

梁文有意提高了一點聲音說:“你這是幹什麽?這可不行的!”

薑樹柱嚇得一哆嗦,細看梁文聲音雖高卻沒有一點的怒色,這才唯唯諾諾地低著頭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您做了那麽多,您比誰都辛苦!”

梁文嗬嗬笑著,打著官腔說:“我做什麽了嘛?我什麽也沒做啊!我是一把手,報社任何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分內的。”

薑樹柱討好地說:“話是這麽說,可是——”

梁文打斷他:“你去打聽打聽,任何額外的錢我從來都是不拿的。”

薑樹柱趕緊說對對對,一邊退回去坐下,一邊奉承道:“不用打聽,我全知道,您是我們報社最廉潔奉公的一個人,我們為有您這樣的總編輯驕傲,沒有人比您更一心撲在事業上的了!”

梁文差點撲哧笑出來。他瞥了一眼薑樹柱那張天生木訥的臉,看他一副特別真摯的表情,心裏暗笑自己把這樣一塊老木頭也栽培成了一個巧舌如簧的人,簡直和逼良為娼有一拚了。於是他似笑非笑地咬著嘴唇,沒再說什麽,也沒再繼續為難他。

薑樹柱自從給梁文塞過那個信封之後自己就把自己當作了他的人,他隻差沒有繞世地去說他和梁文有那樣一種特殊的關係了。他對梁文更加千依百順,梁文怎麽說他怎麽聽,梁文讓他怎麽做他就怎麽做,絕無二話。薑樹柱相信外國人說的“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既然梁文從他手上接下了錢,而且明擺著是一份黑錢,說得好聽點是灰色收入,這表明他倆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他也就不必再擔心梁文會施計害他。因為現在他害他就等於是害自己,他相信梁文絕對不會那麽傻。

當然薑樹柱也清楚如果當真算計起來就是再給他配八顆腦袋也不頂用,無論如何他也是算計不過梁文的,因此他得了好處從來不忘記向他表心意,梁文每回都欣然笑納。笑納的次數多了,他的臉上也會雲開日出一般露出真摯的笑容。

薑樹柱得意自己窩囊了幾十年竟然有了今天,真是像歌裏唱的“野玫瑰也有春天”!他由衷地感激梁文對他的重用,人前人後隻要說到梁文,他的一張無比滄桑的臉上總是綻放出最燦爛的笑容,深深淺淺的皺紋一條一條舒展開來。這種時候他總是滿口讚譽之詞,原來的笨嘴拙舌勁兒一點也沒有了,一張嘴就滔滔不絕,誰聽了都覺得肉麻,連梁文自己聽了都很不好意思。

梁文對他是又好笑又好氣。他知道薑樹柱智商不高,但也沒想到他會低到這種程度,竟然當真相信他真的是器重和看好他的。對於薑樹柱義無反顧地貼上來,他心中冷笑之外也欣然接受。他除了拿住老薑這絕對的一票,也拿他做一個降低用人門檻的標示,以此讓大家看到他連薑樹柱這麽平庸的人都大膽啟用,別的人自然不在話下。

梁文自認為更為高明的是他在給薑樹柱便宜占的同時也抓住了他的把柄——不說他利用工作之便貪了多少不義之財,僅僅就是賄賂領導這一條如果追究起來他就擔當不起。哪天如果要讓他騰位子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事。

梁文收放自如地處理著日常事務,不動聲色地把幾位副總編一一擺平和收服。大家看在眼裏,隻有歎服的份兒,也都知道了在這位年輕有為的總編輯手下該如何小心用意,謹慎做人。

梁文與部下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這是他一到報社就定下的基本調子。大家也都習慣了他的冷漠,相反,看到他笑容可掬反倒會心裏打鼓,害怕有麻煩找上門來。整個報社梁文隻對一個人親厚,有事沒事都去找他,常常和他相談甚歡——此人就是總編室主任方文心。

誰也不知道梁文為什麽會對方文心格外垂青,但他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梁文極少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如果說他有什麽事情需要征求一個人的意見,那這個人無疑會是方文心。梁文對方文心很放手,也很信得過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喜歡交給他辦,有的甚至超出了總編室主任的職權範圍,分明是屬於別的部門管轄的。方文心盡管身上有點書生氣,但骨子裏也並不是一個拘泥的人。麵對總編輯的信任,他很放得開手腳,也不怕得罪人。隻要是梁文交代他做的,他一點也不瞻前顧後,相反他大刀闊斧,勇往直前,不會去管是誰的責任田,也不怕別人會怎麽說,該出手就出手,不該出手也出手。他緊跟梁文,一副很豁得出去的樣子。

方文心認為自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上一輪提副總編沒他的戲,讓他心裏鬱悶了好一陣子。尤其是最後提起來的是薑樹柱,他覺得簡直就是在羞辱他。他心裏恨通了徐達和李明亮,認為這兩個人合穿一條褲子,存心在耍他。如今這兩個人都已經謝幕退場,他認為是蒼天有眼。正因為他對上一茬領導心懷不滿,梁文一來他立刻精神煥發,工作起來比任何時候都積極主動。而且經過了這個起落,他也完全明白了想當官光靠埋頭拉車是不行的,認路比拉車重要得多。事後他琢磨徐達他們寧可提薑樹柱也不提他其實是相當合理的,因為他們吃準了薑樹柱比他聽話,比他好弄,比他更容易成為他們自己的人。當然最主要的是他們都是有陰暗心理的人,看不得一個能力和潛質都不錯的人好上加好,寧可扶持一個方方麵麵都比他們差很多的人,這樣他們不至於受到威脅,也不至於一不小心養虎遺患。

而梁文最看重的恰恰是方文心在徐達手上沒有如願當上副總編,他認為這樣的人因為心中憋著一口惡氣對新領導來說是最好用的。而且這樣的人上進心強,總想打個漂亮的翻身仗,不會放過眼前的機會,給他一點甜頭就會唯命是從。梁文看出方文心這個人本性不錯,不是大奸大惡陰險狡猾之人,甚至連小奸小滑也說不上,頂多就是心裏有自己的小算盤。對這樣的人梁文是完全可以接受和包容的,他認為隻要不是弱智誰心裏都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一個人真是大公無私到一點不為自己著想,或者說連自己都不顧了,那也實在是相當可怕的。這種人不是大愚就是大智,而這兩點在他看來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同樣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忘我,這樣的人啥都豁得出去,啥都不計較,其實是最不好弄的。對人的取舍梁文有自己的尺度,他的尺度不是具體的標準,而恰恰是沒有什麽具體的標準。他看人憑的是感覺,或者幹脆說是直覺。他相信一個人不管隱藏得有多深,一言一笑舉手投足肯定會帶出許多明顯的和潛在的信息,狐狸的尾巴藏是藏不住的。這方麵他也尤為自信,確信自己具有某種超凡的能力,看人相當地準,而且許多年來從來沒有過失誤。而方文心恰好是他標準中優缺點兼備的人,也正好對他的心意。

方文心得到梁文的青睞心頭自然十分快意,他想自己好在沒像沈旭東那樣賭氣走掉,否則也不會有今天的時來運轉。沈旭東走那會兒他情緒波動很大,當時他也真想一走了之,但是仔細權衡,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活動能力和在外麵混的能耐都遠不如他,自己又沒有什麽過得硬的社會關係,要到外麵去找個好位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隻是平級調動,那意思也實在不大,而且出去之後要麵對新環境,適應新領導,未必就比現在好。既然如此,不如原地不動。他分析局勢,報社裏的能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自己無疑離心中的目標越來越近了。他想自己這麽耗下去說不定也能等著那個位子。

梁文上任之後用的是徐達的舊班底,他沒帶一個人過來,也沒提一個人,原來空著的一個副總編的位子也仍然空著,也許他是故意讓有意者去競爭。隨後常務副總編李明亮病休,雖然他的位子並沒有空出來,但是他人一走領導層的力量明顯薄弱了,連值班發稿人手都不大安排得開了,這對方文心來說也是重大的利好消息。有好幾次他被梁文點名臨時找去值班,代替副總編簽發稿件。他在榮耀和快慰之外覺得這是一個信號,表明領導認可他的業務能力,或者說至少在業務方麵他是達到副總編的水準的。當然在他看來副總編的業務水平還未必如他。

方文心忍不住沾沾自喜,畢竟報社沒有第二個人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他有一種勝券在握的得意,放眼望去覺得報社裏再找不出一個和自己旗鼓相當的競爭者。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說話的聲音也更洪亮了。他忘記了當年沈旭東的教訓,情不自禁地進入到了副總編的角色之中。有幾個頭腦靈活的人馬上把他當成了黑馬,圍著他轉起來,爭先恐後地對他說你早就該當副總編了,不提誰這回也該提你了,絕對是非你莫屬了,等等等等。方文心那顆曾經激動之後又冷卻下去的心不由再一次怦怦怦地熱切地跳動起來。

有一天他和幾個同事一起在外麵吃飯,多喝了兩杯,他腦子一熱說:“我倒要看著,這回有誰能越過我們提到前麵去!”

酒桌上頓時一片奉承之聲,一桌的人都異口同聲地對他說:“除了你沒有人配當這個副總編了!”

酒醒之後他為自己酒後失言萬分後悔。

這句話很快傳遍了報社,當然也傳到了梁文的耳朵裏。

梁文聽了,陰陰地冷笑。他很想讓這個呆子的美夢即刻破碎,轉而一想實在犯不上跟他一般見識。梁文凡事都有自己的通盤考慮,他知道報社的人此時都在等著看戲,他自然不會讓他們輕易地如願,而且他也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展示自己的機會。他要讓大家看看自己不僅有韜略,而且有胸懷。他深諳“小不忍則亂大謀”,權衡利弊之後他認為這個時候提方文心比不提他更好,因此他決定讓這個傻小子好夢成真。

在很短的時間裏方文心成了部務會成員,正式跨入到報社領導的行列。梁文認為眼下業務這一塊正是報社最薄弱的地方,而現任的副總編嚴格說在這上麵都不是強手,所以提一個業務能力強一點的人是很有必要的。他需要有這樣一個幫手,他不能成天把自己拴在版麵上,拿自己來堵這個窟窿。雖然用方文心是將就了一點,但比另起爐灶弄起一個新人來畢竟還是要省心省力。而且提方文心還有一個好的地方,他以前就曾經是內部考慮過的副總編人選,提他對方方麵麵來說都比較好接受。梁文擠走李明亮下麵就有一些議論,也正好借任用方文心來改善一下自己的形象。

梁文有意省掉了公示這道重要程序,直接宣布了任命。他的確也擔心有人出來提意見公示有可能通不過,不過他倒並不是很在乎方文心提拔再度受阻,隻是不願意自己提議的事情讓人說三道四,更不願意看到自己定下的盤子讓人推翻。他故意不走正當程序還有他匠心獨到的考慮:第一是讓方文心上得不那麽“合法”,讓他一上來就有負麵輿論,無形中給他樹一些敵人,給他即將開展的工作造成一定的壓力;第二是讓大家都感覺到方文心是他的人,以此讓方文心沒有二心。

說到底,梁文算是捏著鼻子提了方文心。他對領導班子的配備有自己周密的考慮,他希望三兩年以後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換血。本來他是下決心把比自己年紀大以及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這一茬人徹底犧牲掉的,他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實施幹部年輕化。他想用的是比自己小三到五歲的那批人,他們正是三十上下,精力充沛,又有一定的工作經驗。不過他也覺得這批人目前還是稍嫌嫩了點兒,尤其是出眾的人多少有點輕狂自負,他覺得還應該讓他們在現實中多碰幾回壁,多遭受些打擊和磨礪,更加成熟一些再說。他不能讓他們年紀輕輕就一路綠燈順順利利地上來,那樣太便宜他們了,對他們的成長也不利,他們會更加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提他們是要用他們幹活,用他們創造業績,當然也要他們服他,因此他不會草率從事。

同樣對方文心他也沒有讓他一步到位當上副總編,在他進入部務會之後就擱下了,實際上等於隻是讓他向副總編的位子靠近了一步。就這樣梁文還是覺得這件事情上他占的便宜太大了,所以在讓他正式坐上副總編位子的這個時間上還要拖一拖。在梁文看來無論是按自己的心意還是按自己的標準,方文心都是不夠格當副總編的。他有這麽個可能完全是插了報社沒人這麽個空檔。

可是方文心卻並沒有表現出感恩戴德。不知是因為這個紅紅的大蘋果在眼前懸掛得時間太久讓他麻木了,還是他覺得這個位子非自己莫屬,竟然對此很不以為然。梁文一直在等著他來感謝自己,以便和他作一次深入全麵的交談,把官場的一套點撥他,讓他開竅。可是每次方文心找他隻說手頭上的事情,多一句話也沒有,而且絲毫沒有和他接近的意思,相反倒像是男女戀情萌動之初要避嫌一樣故意疏遠他。梁文心裏實在惱火,他還沒見過這麽迂腐不懂事的人!梁文本身就是個驕傲的人,當然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對方文心循循善誘,隻好隨他去。

梁文心中歎息:方文心書讀得不少,學問不錯,才華不錯,業務能力也不錯,但隻適合做具體的事情。他不懂官場語言,不諳人情世故,這是他最大的缺陷。就此一條,決定了他和自己永遠不會成為一條道上的人。

安排完了方文心,梁文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辦公室主任老馬。

老馬是報社最早表現出對他關心的人,也是報社最早替他做事的人,正因為看在他有這個心的分上梁文才一直忍耐著沒有動他。要說他做的事情,梁文可是一件也看不上。

梁文最難以忍受的就是老馬替他裝修的辦公室。他看了第一眼心裏就有一百個不滿意,他認為這個辦公室裝得要格調沒格調,要品位沒品位,反正是沒有一處合他的意。無論是裝修材料還是裝修風格都土得掉渣,外麵有那麽多新穎的材料在這裏一點也看不到,滿屋都是陳舊和粗劣的東西。牆刷得灰不灰綠不綠,地板是那種怎麽擦也擦不出來的屎黃色,家具是散發著濃厚的膠水味兒走近了辣眼睛的複合材料製品,造型不美觀不說,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廉價貨。尤其是辦公桌椅,個兒大得離譜,橫一排豎一排還帶拐彎兒,樣子十分誇張,還有一些累累贅贅莫名其妙的貼麵和裝飾,更是俗氣無比。梁文覺得自己往那兒一坐簡直就像是剛發了一點小財的鄉鎮企業老板,實在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其實老馬真不是存心要讓年輕的總編輯不高興,相反他巴心巴肺地想討他的喜歡。為了買這些東西,他轉遍了城裏城外的家具市場,最後選中的這套辦公桌椅的確是因為看中它們既氣派又實用而且還不貴。老馬還真不是單單想著替報社省錢,討好領導他永遠是擺在第一位的。這個賬他還是算得清楚的,買東西花的是公家的錢,領導滿意落著了好可是自己的。為梁文辦事他是不惜代價的,隻不過他從來沒有機會為這個年齡層的領導服過務,不了解他們的口味和講究。他以為桌子就是桌子,椅子就是椅子,能用就可以了,頂多就是挑一挑樣子,看看有沒有毛病,對品牌他是一竅不通,腦子裏也根本沒有這個概念。在他看來“牌子”壓根兒就是蒙人的,為“牌子”多花一塊錢他都會覺得吃虧上當。所以也就決定了他辦出來的事情沒法讓梁文滿意。

梁文也清楚老馬這麽做事並不是有意要讓他不痛快,他就是人蠢事難成。可是別的還好將就,自己辦公室將就起來實在太難受了。梁文上班隻要一邁進辦公室心裏就很不爽,就像出門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有時他在辦公室裏坐著,心裏便無名火起。他後悔當初太相信這邊的辦事能力了,自己都沒有過來看一眼。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辦公室竟然會裝修得這麽沒水準。而且他居然還在老馬的臉上看到了邀功請好的表情,他隻差沒有氣暈過去。

沒過多久椅子就開始出毛病。首先是轉輪掉下了一個,梁文打電話給老馬,讓找人來修。因為還沒過保修期,老馬一個電話打過去,廠家馬上就上門來了。修好沒幾天,又一個轉輪掉了下來。梁文打電話叫來老馬,隻對他說了一句“這椅子又出毛病了”,就不再和他說話,轉過身去和剛走進來的方文心談起了稿子。上次廠家來修轉輪的時候老馬在旁邊看了,覺得不算太難,他出去找了兩件工具,鼓搗一番,就裝上了。推一推還算結實,至少一時半會不會有事。他對梁文說回頭再讓廠家來好好修理,梁文不置可否,裝得就像沒聽見。

老馬回到辦公室,回味著剛才的一幕,心頭很鬱悶。他明顯地感到了梁文的不滿和冷淡,覺得自己好心沒好報,馬屁拍到了馬腳上。他想自己替他裝修辦公室不說功勞也有苦勞,為了討他一個好也是費了不少的周折,先是打通李明亮這個關節,又軟磨硬泡逼著資料室搬了家,為了搶工期又跟裝修公司不知說了多少好話,賠了多少笑臉,每天還沒日沒夜地盯著,生怕裝修工人偷工減料做得不到位,可是直到把一個裝修得新嶄嶄的辦公室交到他手裏他竟然連句表揚或者感謝的話都沒有說。這些也就不說了,現在不過是椅子的輪子壞了兩個,就這麽給自己臉色看,而且還當著方文心那小子讓自己沒麵子,老馬想想挺心寒。他看方文心也是越來越不順眼,覺得他狗仗人勢,拿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跟在梁文後麵牛逼哄哄的,故意壓他一頭,因此他也越加地氣惱。

晚上回到家老馬給自己斟上一杯二鍋頭,三四兩酒灌下肚,心情才慢慢平展開來。他想自己跟梁文也好跟方文心也好根本就不是一茬人,論年紀自己是他們的長輩,他們是自己的晚輩,大人不記小人過,自己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更沒必要跟他們去比什麽拚什麽。自己都五十八了,退休就是一二年的工夫,自己也該看開了,能平平安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就挺好了,畢竟還有那麽些人下崗呢!何況掙得也不算少,一個月混下來好賴都有五六千塊錢,趕上獎金多的時候還遠遠不止這個數。這麽一想他的氣就順了,心裏也沒有什麽不愉快了。

第二天他去上班已經把頭天的不開心統統忘光了。可他忘了並不等於別人也忘了。他到班上不久薛恩義就打電話叫他過去。

老馬顛顛地跑去,薛恩義開門見山地問他:“你怎麽給梁總買偽劣產品啊?”

老馬頓時蒙了,反問他:“我什麽時候給梁總買偽劣產品啦?”

薛恩義皺著眉頭說:“梁總說他的椅子壞了不止一次了,他來才多久啊?這還不是偽劣產品啊?”

老馬一臉委屈地辯解說:“我也沒拿一分錢的回扣啊!”

薛恩義便換了體己的語氣開導老馬說:“老馬啊,咱們共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換別人我就不說了。梁總年紀輕,他們年輕人可不像咱們老同誌這樣講究艱苦樸素,他們講美觀,講檔次,你跟不上形勢是不行的。其實你不懂也沒關係,說老實話我也一樣不大懂。我不是跟你說過,不管替梁總買什麽東西你都事先去問他一聲,別讓他覺著咱們小氣,在他身上都舍不得花錢。——你不想想這一攤都是人家的,你省錢又何苦呢?再說這錢省下來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這樣的順水人情你幹嗎不給他好好做呢?”

老馬起初心裏很別扭,覺得薛恩義怎麽也來挑理,存心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但是聽他說了幾個“咱們”,心裏就順溜多了。琢磨琢磨他說的也有道理,也的確是為了自己好,便點頭道:“好吧,我記住你說的了,你放心,我會盡量把事情辦好的。”

從薛恩義辦公室出來,他噔噔噔跑到梁文辦公室,請示他想換一把什麽樣的椅子。梁文一臉純真的微笑,連連擺手說:“不用換,昨天你不是已經給我修好了嗎?”

老馬反倒有些尷尬,他非常實誠地說:“我擔心過兩天它還得壞,還是換一把新的踏實。”

梁文十分誠懇地說:“這把椅子挺好的呀,你看它多結實,哪裏這麽容易就壞了?不用換不用換!”

老馬還是堅持說:“換一把新的吧,您想要什麽品牌什麽樣子您告訴我,我馬上就去買。”

梁文態度堅決地說:“真的不用換,好好的椅子換它幹什麽?”

老馬不知道該怎麽勸說總編輯,是堅持換還是聽他的就不換了,心裏拿不定主意,人就木在了那兒。站了片刻,實在找不到話說,便訕訕地退了出去。

過了兩三天,梁文和薛恩義說別的事情提到老馬,他就像是隨口提起一樣:“我考慮讓老馬動一動,不過還沒太想好。”

薛恩義馬上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梁文看他恭敬地靜聽下文,於是又多說了幾句。他說:“老馬歲數大了,在辦公室工作我看不太適合。辦公室這攤事彈性很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多做事情就多,少做事情就少,隻是做得好跟做得不好差別相當大。就像開飯店,有星的和沒星的就大不一樣,星少的和星多的也不一樣。古人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看辦公室這塊就是‘糧草’,應該是為主戰場服務的,但以前根本沒這個意識,都以為辦公室就是打雜的,一點也不重視服務的質量。我考慮很久了,覺得辦公室這一塊還是應該用年輕人來幹。年輕人精力好,觀念新,有創意,我相信能做出新意來。而且最好是公開招聘,讓有能力同時也有興趣的人來做,真正把這一塊搞好、搞活,讓大家都感到舒舒服服的!”

薛恩義聽了立刻擊掌讚道:“您的想法太好了!這樣就能讓辦公室真正起到它該起的作用了。我們怎麽就沒想到呢?”

梁文臉上有了笑意,問他說:“不過,你看這個老馬怎麽辦呢?”

薛恩義心想這麽一來老馬明擺著就要遭殃了。從心裏說他還是很同情老馬的,畢竟從報社成立那天起他就在辦公室工作,從一個辦事員一直幹到辦公室主任也是付出了不少辛苦的,而且也的確替大家做過不少事情,操過不少心。況且老馬也是報社的元老,再過兩年就要到點退休了,按照慣例要是沒犯錯誤一般就不動了。當然薛恩義也知道這樣占著位子對工作是不利的,但他和老馬是多年的同事,而且也是多年的上下級關係,從老馬的角度想想他還是覺得他挺委屈的。

他沉默了片刻問梁文:“您打算讓他去哪裏?”問完之後立刻就後悔了,覺得自己不該多嘴,趕緊收住了話頭。

好在梁文似乎並不介意。他不怎麽當回事地說:“讓他去發行那邊吧。”

薛恩義問他:“那怎麽安排呢?”

梁文說:“保留正處待遇吧。”

薛恩義認為這一來老馬是被貶了,不過總算還保留了一個正處待遇。他將心比心,覺得老馬肯定難以接受。在這邊他畢竟是個主任,到那邊雖說有正處待遇,但實際上也就是普通一兵。老話說“落了帔的鳳凰不如雞”,發行那邊的一把手大馬是個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渾人,仗著舅舅是個大官趾高氣揚,每天不分早晚喝得醉醺醺的,脾氣比暴竹還暴,一點都炸,在班上見雞罵雞,見狗罵狗,下麵意見極大,但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估計老馬到了那邊也不會有順心的日子過。薛恩義知道老馬這個人表麵看起來隨和好說話,實際上也並不是一個隨方就圓的人,有時候也很強硬,尤其是犯起軸來也是一條道走到黑的。薛恩義覺得梁文這麽處理不太好,不過他想這根本就不關自己的事,馬上點頭說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梁文轉天就宣布了這個決定。

果然老馬對這個安排極為不滿,他怒氣衝衝地跑去找薛恩義。他嘭地推門而入,一屁股坐在沙發裏,自己給自己點上一支煙,一聲不吭地悶頭吸起來。

薛恩義坐在辦公桌後麵沒動,他遠遠地望著老馬,心裏十分同情他,腦子裏卻在飛快地考慮著怎麽對付他。

老馬狠狠地把煙頭扔到地下,用鞋底輾滅,憤憤地說:“你倒是說說,這不分明就是整人嗎?我知道我這個人沒能耐,文化不高,嘴也不甜,不像有些人那樣會巴結領導,會說好聽的,會搖尾巴,但是我可以拍著胸脯說我對工作是認真負責的。我做了半輩子的辦公室工作,沒有功勞多少還有苦勞吧?我也不是在這裏擺老資格,從報社成立那天起我就在這裏了,這麽多年換了幾茬領導也沒人挑過我什麽大毛病,怎麽到他手裏就過不去了?要是我做錯了什麽事情你們向我指出來,我知錯必改,這總可以吧?不能跟我這麽玩陰的!你們不明不白把我給停了,你們等於把我連根拔了呀!你是我的主管領導,我還是要找你把話說清楚。我這個人做事憑良心,我不敢也這樣要求你們這些當領導的,不過你們至少也應該把事情做得大麵上過得去吧?報社也不是就我們三兩個人,還有好多雙眼睛瞧著呢,我想你們做領導的不會一點影響都不考慮吧?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你們別跟我說發行那邊有多好多好,那邊再好我也不去,我不懂發行,這麽大歲數了也不想再從頭學起。如果你們要想免掉我這個辦公室主任隨你們的便,反正我就在這兒紮下去了,哪兒也不去!”

薛恩義看他一張臉氣得烏紫,情緒激動,真怕他突發心髒病。他賠著笑臉打著哈哈勸他說:“老馬你先平靜一下,你的工作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你的確是認真負責,兢兢業業。你在辦公室期間為大家辦了許多的實事,許多的好事,我就不一一列舉了。並沒有人說你做錯了什麽,至少我沒有聽見過。據我所知,讓你去發行部就是正常的工作調動,這是根據工作需要作出的安排。”

老馬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說:“你用不著跟我說這些好聽的,我活這麽大年歲,不說吃了多少鹽至少也吃了多少米,不說過了多少橋至少也過了多少路,你們那一套我見多了,話揀好聽的說,事往陰損裏做,我知道你們是嫌我擋道礙事了,明說不就完了?蒙別人千萬別來蒙我,你就別在這裏跟我胡扯什麽‘工作需要’了!”

薛恩義聽他這麽說,臉上有點掛不住,但還是不痛不癢地勸他說:“你不要想得太多了,誰說你擋道礙事啦?沒有一個人這麽說嘛!你聽我一句話,發行和辦公室是一樣的,都是報社工作的一部分,在哪兒都是為人民服務,我想這你也是清楚的。”

老馬冷笑道:“你說得一點兒沒有錯,的確在哪兒都是為人民服務,不過對我來說不一樣。我在這兒是當頭的,到那邊我連個屁也不是——換你這能是一樣的嗎?”

薛恩義無言以對。他其實一直是同情老馬的,但老馬這麽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他聽了心裏還是很不舒服。他想這老馬真他媽是一個粗人,白在報社這樣的文化單位裏泡了這麽多年,還這麽沒文化,話出來一點拐彎都沒有,自己好心好意勸他,他還不識好歹!薛恩義知道跟他來軟的不行,話鋒一轉說:“不管你有什麽想法,老馬,既然組織已經做出決定了,你就服從組織安排吧!”

老馬一聽薛恩義這口氣,一句話沒有,站起身就走了。

出了薛恩義辦公室他進了金候高的辦公室。令他極其失望的是金候高說話的調子和薛恩義簡直一模一樣,就像事先串通好的。他一生氣跑去找薑樹柱。

薑樹柱是個凡事不做主而且極少正麵表態的人,報社的人背後給他起個外號叫“泥菩薩”。老馬心裏清楚他肯定也不會替自己作這個主,肯定也不會替自己出這個頭,要靠他來替自己翻盤恐怕比登天還難。可就是這麽一線微弱的希望他也不想放棄,他指望薑樹柱至少能替自己說兩句公道話。

薑樹柱見老馬來找他,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給他遞煙,又給他倒茶,然後坐下來作認真傾聽狀。在老馬訴說的過程中,他一直頻頻點頭,讓老馬覺得他是完全站在自己這邊的。等老馬說完,薑樹柱開口慢吞吞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他說的話與薛恩義和金候高說的如出一轍,連措辭都幾乎一樣,隻是他說話的口氣更綿軟,語調更溫和。

老馬徹底灰了心。

他回到自己辦公室,大發雷霆。他拍著桌子吼道:“我他媽就不信這個邪,我偏不去發行那邊上班,看能把我怎麽樣!”

老馬這通火一發,這件事就這麽放下了。

一個星期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一個月也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老馬以為自己終於取得了勝利,繃著的勁兒慢慢鬆了下來。

老馬的勁兒一鬆,梁文就上勁兒了。

梁文有了新主意。他提出把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拿出來競聘,隻要有工作熱情,有創新意識,不論資曆,不論經驗,不論年齡,不論性別,誰在競爭中取勝都可以上,以此來真正體現一次不拘一格選拔人才。

競聘的結果是小靈和小麗同時當選。她們一個二十五歲,一個二十六歲,進報社都不到三年時間,職稱同樣是助理記者。兩個女孩同樣是伶俐乖巧,能說會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們都長得姣如春花,媚如秋月。報社的人對此議論紛紛,都說領導同誌是以色取人,色字當頭,而且把這場公開競聘定名為“選秀”。

梁文聽到了這些話也就是一笑而已。作為評委他認為小靈和小麗在競聘中表現得旗鼓相當,他一個也不舍得去掉,因此辦公室副主任一下子提了兩個。

小靈和小麗成了報社最年輕的副處級領導。自從她們倆到了辦公室,這裏一下子成了報社最亮眼的地方,每天門一開就人來人往的,比從前熱鬧了許多。

老馬仍然是辦公室主任,他自己也仍然端著辦公室主任的架子。每天小靈和小麗一上班就先給他泡一杯熱茶,替他把辦公桌擦得幹幹淨淨,把他當個爺供著,但就是沒有一件事情去問他。不管懂不懂,是真懂還是假懂,她們遇事都自己做主。老馬捧著熱茶端坐在辦公桌後麵看著她們出錯,有時候有點於心不忍,指點她們一下,她們倒也十分虛心,他怎麽說她們就怎麽改。他要是懶得開口,她們也就將錯就錯。老馬上了幾十年的班,還從來沒有這麽清閑過,也從來沒有這麽不自在過。他眼看著兩個小丫頭把他架空,可他還不能跟她們急,因為他知道這也不是她們想要這樣的,她們這麽做是因為端的是人家的飯碗,得聽人家的話,何況她們還是孩子!老馬本性善良,他想想自己,想想她們,覺得誰都不容易。再說小靈和小麗兩個都是小臉粉嫩,笑容甜美,看著就賞心悅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老馬自然也不例外。他跟她們相處日久,看她們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越看越愛,越看越疼,實在硬不起心腸來為難她們,就是想對她們放下臉來耍耍威風也很難做到,更不好意思給她們下絆子來狠的。他甚至想如果她們真的是來給自己當副手的,那自己恐怕睡著了都要笑醒了。

可是現在他根本就笑不出來。因為明擺著她們是來取代他的。從前忙的時候他喜歡叫苦,現在一點事情沒有他的,他才知道什麽才是苦。他心裏又苦又澀,可他沒處說去,而且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他每天還是到點兒上班到點兒下班,自己都不知道一天一天是怎麽混下來的。晚上回到家他總是自己給自己來一瓶小二,借酒澆愁。

兩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有一天臨下班前梁文來到辦公室,他笑眯眯地告訴老馬發行那邊已經替他把辦公桌安排好了,什麽時候過去讓他自己挑日子。老馬一聽,差一點突發腦溢血。他以為事情早過去了,沒想到梁文在這兒等著他呢!老馬心裏也清楚這就是最後通牒,自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沒什麽可討價還價的。但他心裏就是不服這個氣。他恨恨地想:這個狗日的事情做得真他媽的絕!他黑著臉,一句話沒有,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把梁文晾在一邊。

梁文卻沒有一點跟他一般見識的意思。他不急不惱,從容不迫風度極好地側過臉去朝小靈和小麗微微一笑,臉上帶著那種凡事皆可容忍的平靜,慢慢走近老馬,就像對待家裏脾氣不好腦子又拐不過彎兒來的長輩那樣半哄半勸地對他說:“你過去也就是替我盯著點兒,他們都有定額,對你沒有這個要求。你是報社的老同誌,而且你還不是一般的老同誌,你是報社的元老,是老領導,老黨員,就像一個家裏的長者,你過去坐鎮我心裏會比較踏實。”

聽梁文這樣說,老馬心頭呼地一熱,臉上的霜凍也頃刻融化了。他沒想到總編輯會對自己這樣低聲下氣,這說明自己在他心目中還是有位置的,也說明他不是把自己當破鞋扔出去的。尤其是梁文的這番話又是當著那兩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小丫頭說的,他更覺得自己的臉上大大地有光。對他來說這是撥開雲霧見太陽,這麽些日子以來他第一次有了揚眉吐氣的一刻。

老馬軸歸軸,但並不是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死心眼兒。既然總編輯給了這麽一個台階兒,他想自己還等什麽呢?再等後麵也沒有了。於是他趕緊順坡下驢,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到發行那邊上班去了。

這麽難弄的一個單位,又是人心渙散士氣低落的時候,梁文卻一點一點把這個爛攤子收拾起來,讓它一天一天有了新的氣象。可是報社的人還是對他不很服氣,明裏暗裏常拿他和徐達相比,得出的結論是他許許多多的方麵都不如他的前任。尤其是那些年紀大些的人普遍傾向徐達,他們認為徐達寬厚、平和、能容得下人,這些梁文不具備;徐達處事圓通練達,處理問題有條不紊,一眼能看到問題的根本,而且凡事能夠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去想,與人為善給人方便,也是梁文比不上的。就是單從業務上說,徐達極有新聞敏感,而且寫得一手錦繡文章,這也是梁文所不能比的。他們認為梁文處理問題果斷卻不免意氣用事,辦事幹練卻不免簡單草率。他們在背後說的最狠的一句話是:“他根本不懂報紙!”潛台詞是說他外行領導內行。

梁文很快知道了老同誌們對他的議論或者說是非議。在此之前其實他已經在他們的情緒中有所覺察。他經常看到他們晚飯之後從家屬大院溜達到辦公區,衣冠不整地在大草坪邊上一邊繞著圈子散步,一邊交頭接耳神情詭異地說著悄悄話,一看便是在交流和散布著敗壞別人的消息和流言。梁文從他們身邊經過總是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他們看到他總是機警地收住話頭,臉上飛快地堆起假笑。梁文覺得這幫人就像病菌一樣可怕和可憎。從內心裏說他比他們不喜歡他更加不喜歡他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所流露,更不能有任何地方得罪他們。他深知他們的心理,一方麵自認為是老資格,別人敬重自己是理所當然的,凡事都想占上一席之地;另一方麵也清楚自己是過氣人物,懼怕徹底地退出曆史舞台,對別人的忽視和冷淡極為敏感,有時甚至到了神經質的地步,而且往往嫉妒心空前高漲,最容易做出喪失理智和不顧顏麵的事情。梁文清楚自己的年齡、所處的地位等等在某些時候的確是優勢,而在某些時候不僅不是優勢還是一個明顯的弱點,很容易招致莫名其妙的敵意甚至是無端的攻擊。他清楚自己對此防不勝防,因此也就更需要嚴加防備。他認為最好也是最可靠的辦法就是防患於未然,要做到這一點,最好也是最可靠的辦法是贏得老同誌們的心。為此他動了不少腦筋,也刻意地做了不少的事情,試圖博得他們的好感和認可。

梁文盡一切可能對老同誌做得禮數周全。逢年過節他總是穿著西裝帶著鮮花禮品攜同手下的幾位副總編去看望離退休老幹部,對久病住院的還專程到醫院探望,對於在職的老同誌他也盡可能地給予他們敬意和關懷。在他的提議下增加了離退休老幹部的年終慰問金,在他們過生日的時候有專人給他們送去禮品和禮金,每年都為他們安排外出旅遊度假,在職的員工發東西他們也人手一份,等等等等。對於那些即將步入退休行列的人他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籠絡和安撫。比如同樣是經他提議報社成立了有史以來第一個顧問團,所有的顧問年齡都在五十五歲以上,由全體人員投票從資深編輯記者當中選出,讓他們對每期的重點選題進行論證和評論,每月他們可以憑自己的工作量拿到五百至一千元不等的顧問費。——顧問費雖然不高,但能當上顧問對不少老同誌來說還是有一定的吸引力和誘惑力的,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榮譽,意味著被重用和被承認,這讓他們心情很好,幹勁很足。當然對於那些想得明白和看得開的人來說這一招並不起什麽作用。還有就是此舉除了帶來了一些好的效應問題也不是沒有。報社五十五歲以上的人至少有三十幾個,而顧問團的成員不過六七個人,即使再增加名額也不可能把三十幾個人全都囊括進去。因此梁文隻好修改遊戲規則,實行每年改選一次,就這樣仍然是難以擺平。他自己也知道弄這麽個顧問團純屬是聾子的耳朵,可是為了自己能討得一個好口碑他也隻好搭了工夫陪那些閑人們玩兒。

但是就這樣負麵的評論和抱怨之聲還是很多,尤其是那些沒有進入顧問團的人意見特別大。他們在背後說梁文喜歡表麵文章,做的都是樣子活,心眼太多,不是個腳踏實地真抓實幹的人,等等等等。還有一些話就更加不好聽了。梁文也意識到自己成立這麽個顧問團的確有些顧此失彼,作為補救,他又提出報社所有老同誌退休之後可以按照一定的條件返聘。他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訓,特意把覆蓋麵弄得大些,把這個條件放寬到副處和副高以上,也就是說編輯記者差不多人人都有份。這一招果然頗得人心,那些被圈在裏麵的人即刻諛美之聲一片。

梁文自己也很得意。他決定再做幾件能深入人心和能起到標誌性作用的事情,讓大家都看得見,讓大家有口皆碑。

不久他就做了一件事情,在老同誌當中贏得了更多的聲譽。

報社有一位既很突出又毫不起眼的編輯名叫施崇德,他是一個歸國華僑,也是一個語言天才。他出生在菲律賓,從小隨父母在印度、法國、澳門等地生活過,精通英語、法語、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還懂一點德語和意大利語。盡管他會多門語言,平常卻寡言少語,很少主動跟別人說話。他不擅交往,既不和同事來往,也不和領導來往,如果有人主動接近他,他會顯得局促不安。漸漸地同事都疏遠了他,他基本上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人。

施崇德做了幾十年的編輯工作,工作倒是勤勤懇懇認認真真,不過拿出來的稿件實在是太勉強了。有些本來還算不錯的稿子經他編輯之後往往不是增色了,反而是遜色了,有的本來沒有錯誤的,他竟然可以改出錯誤。所以直到退休他也沒有評上副高職稱。報社裏這樣的人寥寥無幾,一般業務能力不太強的都趁早轉行或者調走了,隻有施崇德一直堅持了下來。他實在是太熱愛這份事業了,說酷愛都不過分。據說評委們都非常同情他,很想拉他一把。可是一是他業務水平實在太差了,二是評委手上都有關係戶需要照顧,人家都是托了關係送了禮的,名額有限,關照了他們也就關照不了他了。三是評委們也不能讓他上了而沒讓比他更好的人上而砸了自己的牌子。因此十九個評委投票他一共隻得著三票,比過投票總額三分之二還差得遠呢。報社每到評職稱前大家都要活動一番,請客、送禮、托關係,至少也要給評委們打打電話,施崇德一樣也沒有做。投票結果出來之後他也是反應平淡,甚至是毫無反應,還是一副木然淡定的樣子,就好像職稱與他並無關係。

而實際上評不上職稱按照梁文推出的規定就無法返聘。和施崇德同時退休的還有四位同誌,他們都有返聘資格,隻有他一個人沒有。梁文查了以往的記錄,如果用這個規定去套,像施崇德這樣不夠返聘條件的就是在報社曆史上也隻有兩例,算上他才是第三例。於是他大筆一揮,把施崇德的名字加進了返聘名單。

返聘不算是一件大事,但就這樣一件不大的事情也同樣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在此之前返聘都是嚴格按規定執行的,還從來沒有為誰破過例,因此施崇德破例返聘便招來了不少的議論。

梁文聽到了這些議論,但他不置一詞。

有一天,和施崇德一起退休又一同返聘的另一位老同誌老王仗著自己跟梁文的父母是清華同學,下班之後踱進梁文辦公室,擰著眉頭做出百思不解狀問他為什麽要對施崇德搞特殊。梁文打開煙盒,先遞了一支煙給叔叔輩的老王,微笑著反問他:“您認為不可以返聘他嗎?”

老王吸一口煙,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梁文淡淡一笑,他在老王邊上的沙發上坐下來,輕輕地拍著他的膝蓋對他解釋說:“您知道老施也是當年‘打天下’的人。據我觀察,他非常努力,非常敬業,也從來不做搗亂的事情。這樣的一個人,用愛崗敬業刻苦努力來形容我看一點也不過分。可是他這一輩子在報社可以說什麽好處和機會也沒有得到,他沒有當過一天的官,獎金他總是拿最末一等,就是每年的好稿他也是最少的。當然可以說這是他的能力所限,但是在我看來他並不是這個報社裏水平最差的一個人,他隻不過是最老實的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本人是怎麽想的,如果換了我,我會覺得很窩心的。我從來沒有聽到他對誰抱怨過,也沒有聽他說過一句不滿的話。一個人有自知之明是可貴的,一個人內心平靜與世無爭更是難能可貴的,也算是達到了一種境界。說心裏話,我是很佩服他的,我也很敬重他。按照規定我可以不反聘他,但我還是希望能最後給他一次機會。我承認我確實是利用了手中的職權,但我並沒有做什麽損害他人的事情,相反,我認為我是做了一件好事情。我讓一個一輩子不得誌的人有了一次找補的機會,我真心希望讓他覺得自己並不比別人差。再說,返聘他不會影響報社任何一個人,而對他來說晚年很可能因此而有了一個良好的心境,我希望這對他健康長壽有好處。”

老王沒有聽完就對梁文豎起了大拇指。他滿懷激動,非常真誠地對這位侄兒輩的總編輯說:“您不必說了梁總,我代表全體老同誌感謝您!”

梁文也作出謙遜的姿態說:“其實我沒想到的和想得不周到的事情多得很,對於您我也關心不夠,照顧不周,請您多多包涵。今後還要拜托您常給我提個醒兒,畢竟我年紀輕,經驗少,有做得不妥當的地方請您多指點。我希望我們報社每一位同誌在我這兒都能工作和生活得愉快。”

他的這番話在報社口耳相傳,迅速地傳開了,比會上傳達的還要深入人心。報社的人——尤其是那些上了歲數的同誌都對這位年輕的一把手刮目相看,晚飯後在報社院子裏繞著草坪散步時也都一個勁兒地誇他好。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一個剛剛三十出頭的人就知道替咱們著想,不簡單呐,前途無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