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梁文見李明亮進去,正要跟他打招呼,看見他手裏端著自己的稿件筐,熱情和笑容一時都凝固在臉上。不過他很快就平靜了,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表露什麽,裝得什麽事沒有似的問候他身體康複得如何。李明亮故意挺了挺胸脯,說恢複得還行。梁文隨即做出振奮的樣子,說康複了就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了本錢才有一切嘛。李明亮看出他說這些話時神情有些勉強。

到下午下班之前李明亮又不請自到地走進了梁文的辦公室。這一回他手裏拿的是幾份紅頭文件。他徑直開了文件櫃把文件放了回去。梁文看他這麽無所顧忌地動自己的東西連個招呼都不打,如入無人之境,而且拿的竟然還是絕密文件,不僅是吃驚,簡直是驚呆了。他懷疑李明亮腦子出了問題,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嘛!但是他仍然裝得視而不見,仍然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表露什麽。

次日李明亮聲色不動地把這一套又重演了一遍,隻不過紅頭文件換成了內參清樣。到第三天李明亮還想舊調重彈,卻發現無法進行下去了。他打不開梁文辦公室的文件櫃了,顯然梁文把領導班子通用的密碼改掉了。

以前報社有個內部約定,班子領導辦公室的文件櫃用統一密碼,以便急需查閱。不過即使有這樣的規定,好像還沒有發生過不征得本人同意貿然去開別人辦公室文件櫃這種事情,因為也從來沒有急迫到那個份兒上。即使真的很急迫,打個招呼也是做得到的。所以李明亮這麽做實在有點石破天驚的效果。但梁文竟然隻是暗中修改了一下密碼,並沒有發作,足見其定力。李明亮雖然早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塊硬骨頭,但梁文的巋然不動還是讓他震駭,他沒想到要惹惱他都這麽困難。

李明亮既走出了這步棋隻好知難而上。他有事沒事就到梁文辦公室轉一轉,向梁文打聽這打聽那,甚至到了下班時間還坐著不走,東拉西扯地大談自己對報道的思路和對報社改革的想法,表現出對報社前景非同一般的關注。梁文心裏對他的厭煩也早已經非同一般了。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不知道李明亮究竟想幹什麽,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變化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想來想去,梁文琢磨出來一定是自己安排他去上了一趟黨校讓他生出了非分之想。他簡直快樂暈了,心想別的不說,有我在這裏一天就一天沒你的戲,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都不懂?——他認定李明亮是想當官想瘋了。本來他還想拿話敲打敲打他,讓他收斂,或者幹脆給他兩句狠話,讓他清醒。轉念一想跟一個瘋子認真有什麽必要,不如讓他盡情表演,隻當看猴戲,反正他也是孫猴子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梁文越是不動聲色,李明亮越是得演得誇張。漸漸地李明亮覺得這個角色對於自己來說並不是沒有難度,相反,他有點難於駕馭和把握。他發現自己跟著徐達幹了幾年,已經非常習慣徐達的那一套了。徐達的規矩很多,剛開始他也曾不自在過,認為是戴著鐐銬跳舞。但是戴著鐐銬跳舞跳慣了,人變得機械了,他反倒不習慣自己來拿主意決定事情了,更不習慣去演超越自己能力的角色。可是他不拿出聰明和手段又不是梁文的對手,他清楚要是這一把鬥不過梁文,估計這位一把手會讓自己死上十回。所以他決定鋌而走險,死活也要把這一局拿下來。

李明亮變得越來越亢奮。他眼露精光,滿腔熱情,不管和他有關無關的事情統統都要去插一杠子,一副掄圓了膀子要大幹一場的樣子,讓人情不自禁聯想起已故的溫伯賢。他比溫伯賢還要有過之無不及的是有些事情梁文還沒有表態,他搶先表態,梁文還沒有發話,他搶先發話。最麻煩的是他想的說的和梁文又並不一樣,甚至是完全相反。梁文也絕,隻要是李明亮作的決定和處理的事情,不論他是怎麽說的怎麽做的,他的意見必定相反,一定要讓有關方麵返工重來,故意讓這位常務副總編沒臉。對李明亮其實梁文早已經是忍無可忍,但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和一個手下人較勁,而且他也認為和這種人不值得正麵交鋒,沒想到的是他卻得寸進尺,變本加厲。梁文拿定主意找個機會幹脆把他停掉算了。

梁文還沒有動手,李明亮自己就先支持不住了。

有一天正開著會他突然就倒了下去,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扶起來,連攙帶抱地把他弄回辦公室。他一手捂著太陽穴,一手抱著肚子,閉著眼睛皺著眉頭,一臉痛苦地說自己難受得要命,好像上次的毛病又犯了。梁文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指揮薛恩義趕快聯係醫院,心中卻暗笑他也不可能長出第二條闌尾,上哪兒再去犯“上次的毛病”?

李明亮又一次被送進了醫院,並在醫院住了下來。一番檢查之後一時也沒有明確的診斷。最初的兩三天梁文每天給他打一個電話,問問他身體怎樣,檢查得怎樣,還表示要到醫院看望他。隨後梁文的電話就沒有了,好像忘了有他這個人存在。於是李明亮開始主動給他打電話,每天一早一晚給他打兩次,有時候中午閑得無聊還會增加一次。除了報告幾句自己的健康狀況之外,最主要的是向總編輯打聽報社的情況。諸如發了什麽稿,開了什麽會,有什麽重要傳達和最新消息,即將要做什麽報道,等等等等。梁文心說你管得著嗎?心裏對他厭煩之極。他認為像李明亮這樣的應該直接住到精神病院去,到那兒去接受係統的治療,可是嘴上多少還得應付他幾句。每次接完電話梁文都心情煩躁,情緒惡劣。後來隻要看見來電顯示是李明亮的電話他幹脆就不接了。

數日之後的一個早晨,梁文剛到班上就看見李明亮迎麵走過來。他還沒有想好以怎樣的規格來跟他打這第一個招呼,李明亮的手已經伸到了他的麵前,遞給他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梁文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醫生開的診斷書,上麵寫著“嚴重抑鬱”。李明亮哭喪著臉開始喋喋不休地陳述病情,他說自己睡不著覺,成天都在想事情,特別放心不下報社裏的這些人,時時刻刻擔心報紙會出錯,擔心下一年度發行量上不去,還擔心廣告上不來,大家的收入就該下降了,想到這些就更加睡不著覺。因為連續失眠,他現在身體狀況很差。他說自己身體這個樣子,本來還想好好幹一番事業,結果是連班都上不動了,還要花費那麽多的醫藥費,成為大家的拖累,心情更是壞得很,覺得生活毫無意義。梁文聽了心裏冷笑,認為他活該,嘴上卻安慰他說有病治病,這個年紀正當盛年,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他這一勸李明亮更是一下子軟了,萬般苦惱地說:“這哪兒是診斷書,簡直就是判決書啊!大夫說得了這個病是很難治好的,就是那些進口藥也都是治標不治本的。得了這種病的人承受不起一點壓力,而且不能受一點刺激,隨便一件小事就能引發病情。我實在是太絕望了,我還不到五十歲呢,就成了一個廢人了,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啊?”

梁文又是一通的好言相勸,心裏卻喜出望外。他想自己沒動一槍一彈就去除了這個眼中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用一種他特有的而且是平常不輕易動用的真誠溫柔的口氣寬慰李明亮:“醫生隻是讓你休息並沒有讓你退休,你養好了身體還可以繼續上班的嘛!再說醫生的診斷也有出錯的時候,你也不要把自己的病情想得多麽嚴重,一定不要有悲觀情緒,那樣對你的健康不利。退一步說,就是病情真的很嚴重,你也要樂觀一點,積極治療。我這兒有多少事情還指著你呢,咱倆合作得多好多愉快啊,沒有你我可就徹底抓瞎了!”

梁文爽快地在他的病休報告上簽了字,而且還特批三個月之內不扣他的獎金。

李明亮辦綏了病休手續,想到至少有三個月可以心安理得地躲進小樓成一統,不必每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心裏一陣歡喜,一陣輕鬆,隨後又是一陣惆悵,一陣淒楚。他自歎不是梁文的對手,他官比自己大,也比自己心狠手辣,自己跟他鬥完全是以卵擊石,而且自己也的確是弄不過他。和梁文共事時間不長,他已經實實在在地嚐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也實實在在地嚐到了被梁文明裏暗裏蹂躪的滋味。他慶幸自己總算是全身而退,他認為自己算得上是一個幸存者。

李明亮想好隻要梁文在報社一天他就一天不回去,如果梁文一直在報社紮下去他就想辦法辦個病退算了。他對當官不當官算是看透了,知道自己再怎麽努也不會有什麽戲,再往上走顯然是不可能了,因此沒必要白去受那份委屈,不如趁著不算太老出去另趟一條路子。他的想法很簡單,隻要有錢掙做什麽都無所謂。他有一個妹夫是一家影視文化有限公司的老板,拍過幾部電視連續劇,有兩部特別火,掙了不少錢,一直攛掇他過去跟他一塊兒幹,李明亮想想這也是不錯的一條路。他認為現在不像從前,路多得很,實在沒必要在單位這一棵樹上吊死。

梁文智者千慮但卻絲毫沒有想到李明亮跟他玩了一把金蟬脫殼。李明亮不來上班正合他意,他算是眼不見為淨。他心裏盤算著等他病休半年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拿掉他,騰出位子正好上自己喜歡的人。

為了表示對李明亮同誌的關懷和問候,梁文派副總編薛恩義和辦公室主任老馬一起鄭重其事地給他送去一個碩大的綴滿粉紅色玫瑰的花籃,插在鮮花叢中的漂亮的心型卡片上是他親筆題寫的兩行清俊的柳體楷書:“安心休養,早日康複!”

金候高、薛恩義、薑樹柱三個眼見著梁文把李明亮一點一點逼出去,個個心驚膽戰。他們不清楚梁文為什麽看李明亮如此不順眼,也不清楚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們心有餘悸,人人自危,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麽。

但梁文卻並沒有馬上去動他們,相反,李明亮走了之後他對他們說話很和顏悅色,而且也有了點笑容。有時看到他們加班太晚還會關照他們早點回家休息別弄壞了身體等等。可是梁文的親善並不能令他們放鬆,他們都一致認為他是笑裏藏刀,居心叵測。每天上班仍然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梁文讓做的事情他們都爭相去做,絲毫不敢違背。梁文隨便說一句話他們都會琢磨半天,生怕沒能領悟他的微言大義。報社裏大小事情都是梁文說了算,有些事情梁文不願意一個人負責,征求他們的意見,他們也都是聽他的口風看他的眼色揣摸他的心意行事。梁文對此不僅相當滿意,也相當得意,會上會下都說領導班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空前團結。

然而這幾個人盡管表麵如此,心裏麵卻未見得沒有異議和想法。

排名在李明亮之後的金候高也曾經為徐達所重用,一度在報社同樣被看作是徐達的紅人,很有風頭。後來徐達不知怎麽對張幟賞識起來了,許多事情都找張幟不找他了,他漸漸靠了後,氣焰也小了下去。金候高是那種需要火借風勢的人,沒有了風他就燒不旺了。徐達不再對他另眼相看他做什麽事情都打不起精神來,偶爾動一下手還弄得紕漏百出,自己就先心灰意冷了。徐達出事之前他值班時連著出了兩起大錯,要是放在徐達重用他的時候肯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徐達和他已經相當疏遠,所以也就公事公辦地拿出了一個處理意見,讓他作書麵檢討,並扣發三個月的獎金。金候高想想自己對徐達也曾經是鞍前馬後衝鋒陷陣,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他一筆抹殺不說,就出了這麽點子事兒就對自己如棄敝屣,灰心之外又添了傷心。正在這時徐達忽然垮台,他心情複雜的同時也的確感到了幾分快意。徐達落馬讓他因為失寵和失勢而受到創痛的心靈略微平複了一些,他下意識地盼望改朝換代之後自己能夠東山再起,至少能夠撈到一個好點的地位。可是當他看到梁文就知道自己打錯了算盤,看到梁文做的事情更是一顆熱騰騰的心完完全全地涼了下去。

金候高是那種頭腦說簡單並不簡單說複雜又並不複雜的人,尤其是在人際上麵,簡單起來比誰都簡單,複雜起來又比誰都複雜,是報社出了名的腦子不容易拐彎的“幾根筋”之一,凡事都要堅持自己認準的那一套,經常是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有時候幹脆是碰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金候高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對人忽冷忽熱,有時候就像春天般溫暖,和藹可親,跟大家有說有笑,有時候就像冬天般寒冷,板著麵孔,對誰都不理不睬。而且他的喜怒完全沒有規律可循,剛才還是豔陽高照,轉臉就是天寒地凍,大家背後形容他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這話傳到他耳朵裏,他非但不生氣,竟然還有幾分的沾沾自喜。他雖然是學理出身,沒事卻喜歡讀些古文,知道這句話出自周敦頤的《愛蓮說》,他認為別人這樣說他是把他比作品格高潔的蓮花。

金候高的思路從來跟別人就不太一樣,報社不少人都說他“左”,這個“左”不是左傾,而是和大家相左。他常常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智力上的優越感,總認為自己的思想比別人更深刻,自己看問題比別人更精辟,自己的主意和辦法比別人的更好,喜歡別人聽他的,而且是毫無保留毋庸置疑地聽他的。而實際上他並非真像他自己認為的那麽高明,因此他是領導層當中和編輯記者發生矛盾衝突最多的一個人。

其實他倒也並不是一個多事的人,本質上還算是與人為善的。他和別人發生矛盾衝突也都不是為了自己,基本是為了工作。他對業務極端認真,他的問題也恰恰出在他的認真上。從他手裏過的每一篇稿子他都會仔細梳理,就像是拿著最細的篩子從頭至尾細細篩過,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會放過。是凡由他主抓的報道,特別是重點報道,他會召集人馬一次次地開會,從報道思路到采訪過程到稿件撰寫到編輯上版件件事情都要親自過問,讓習慣獨立操作的記者編輯不堪忍受。他還有一大特點就是喜歡改別人的稿子,不管稿子寫得是好是壞,他一概從標題改起,逐字逐句地刷過去,改到最後經常是與原作麵目皆非。經他之手的稿子都是一樣的平頭正臉,索然無味。而且他還經常把別人的稿子改錯,弄得記者編輯都怕趕上他審稿。報社很久以前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上級改過的稿件下級不能擅自改動,即使改錯了也要找上級商量之後才能再改正過來。可是金候高改錯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人名錯了,地名錯了,數字錯了,年代錯了,語法錯了,標點錯了,有時甚至連事實都弄錯了。大家為了把他改錯的地方改回來,要費很大的勁兒去跟他交涉,所以隻要輪到他值班,值班室裏總是吵吵嚷嚷的。好在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堅持真理不堅持謬誤,所以到最後讓步的總歸是他。因此他又落得了一個好說話的美名。漸漸地記者編輯有事需要領導簽字批準的時候都來找他,有些和別的領導不好說或者說不通的事情也都來找他,反正無論什麽事磨到最後他都會答應。無意之中他竟然成了報社群眾基礎最好的一位局級領導。

可是自從梁文來了以後金候高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被更加地邊緣化了。梁文第一次召開部務會就宣布往後隻有總編輯和常務副總編有簽字權,其他副總編隻能管轄自己分管的範疇,而且遇到大事要通報,作決定需要提交部務會討論。如此一規定,他的好人緣也就發揮不了多少作用了,他再想做好人也不怎麽容易做到了,他在報社的作用無形中也就小了很多。因為失去了簽字權,那幫勢利小人就覺得他沒什麽大用處了,便對他冷淡起來。他再在采編方麵對人嚴格要求,人家也就未必買他的賬了。

金候高雖然自己對別人忽冷忽熱,卻最受不了別人對自己忽冷忽熱。他長著一顆柔軟而易感的心,對人情冷暖極度敏感。他痛苦地發現手中的權力被削弱之後一不留神自己便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幫不了別人,還給別人添亂,自己心裏就沒有意思起來。

金候高本來就個性很擰,順心順意還好,不順心不順意他就擰巴得更加厲害。他不對自己加以調整,而是變本加厲地執拗下去,隻要看出誰對自己不耐煩他就不斷地去麻煩誰,有時純粹是故意找茬兒,弄得和采編室的不少人都關係很僵。

從前沈旭東、方文心、羅衛幾個都是他的牌友,也都算是他的支持者,現在這圈人基本散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方文心也和他漸漸疏遠了,他在下麵等於沒腿了。以前領導層當中還有個張幟,他在心裏把他當個盟友,認為他有頭腦,為人正派,處事沉穩,至少沒有害人之心,可惜的是連他也走了。剩下的副總編們在他眼裏都是些牛頭馬麵,沒一個是可以引以為友的,相反還要時刻提防著他們黨同伐異。

對總編輯梁文他幾乎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就像羊害怕狼,老鼠害怕貓一樣,那種恐懼是天然的。然而梁文對待他倒並不像對待李明亮那樣,平心而論,梁文對他還是比較客氣的,除了拿掉了他的簽字權,別的方麵基本還給他保留了原有待遇,也沒有對他進行任何方式的修理。不但沒有對他動手,似乎連對他動手的意思都沒有。金候高看到李明亮被整回家,以為下一個就該輪到自己了,不由心情激蕩,熱血沸騰,做好了接招迎戰甚至是光榮就義的準備。可是梁文接下來竟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相反,他對碩果僅存的三位副總編不僅和氣甚至親善起來,這讓金候高有一種一腳踏空的感覺。他不但一點不感到慶幸,相反還覺得自尊受到了傷害——他認為梁文這樣顯然是把他與薛恩義和薑樹柱同等看待,而他心裏是從來就瞧不起那兩個人的,認為他們都屬於無德無能隻不過肯聽話的一路。既然梁文把自己與他們混為一談,表明在總編輯的眼裏自己是無足輕重和不堪一擊的。這令金候高無比失落,也無比沮喪。

金候高變得十分消沉,任何時候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現在更加是金口難開。在報社他總是低著頭走路,神情恍惚,就像沉浸在一個永遠做不完的夢裏。有時候他上著班忽然就沒影了,也不跟任何人打聲招呼,沒有誰知道他去了哪裏,打他手機他也不接,就像失蹤了一般。等他再度出現,也不會有一句解釋的話。

忽然有一天他臉色明朗,話多得像井噴一樣。他主動向同事說起家裏養了一隻狗,兩隻貓,四隻鸚鵡,八隻信鴿,十六隻相思鳥,還有一大玻璃缸的熱帶魚。他洋洋得意地逢人便說:“我們家水裏遊的,地上走的,天上飛的樣樣都有,海陸空都置齊了!”

隻要一提到寵物金候高便眉飛色舞,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說動物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寵物可以讓人笑口常開,心情愉快。他還說了許多在頭腦正常的人看來有點像是奇談怪論的話,比如他說人最好的伴侶其實不是人而是動物,人可以從動物那裏得到無窮無盡的愛,不管他是老的、醜的、生病的、還是有殘疾的。再比如他說人和寵物在一起比人和人在一起要好相處得多,也要安全得多,人會欺騙你陷害你,會給你下套設絆,甚至會整你個體無完膚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寵物永遠不會和你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更不會來害你。他還說現在我們提倡“和諧社會”,其實人和動物很容易建成和諧社會,但是人和人是根本沒有可能建成和諧社會的,等等等等。他隻要一提到動物無論是野生的還是家養的總是十分虔敬,少不得要念叨幾句“萬物皆有靈”、“眾生平等”這樣的話,好像他是飛禽走獸的新聞發言人,而且還經常自覺不自覺地把人與動物對立起來,聽上去總像是話裏有話,報社不少人都覺得他相當可笑。

在寵物之外金候高還愛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比如巫術、古代的律例、罪的界定、盛世、演化、外太空和未來生物等等,他說的內容和觀點常常也是大家聞所未聞的。

金候高說得最有興致也是被大家公認為最經典的話是關於時間的。某一天他以一種老僧入定的平靜對同事們講述時間所包含的複雜性與可能性。他說人類的一個終極幻想就是回到過去,可是回到過去這個想法無疑是破壞因果律的。打個比方,如果一個人回到過去,他就有可能誤殺自己的祖母,而殺掉了自己的祖母,這個人的父親就無法出生,他本人也就不可能出生。他說這就是著名的“祖母悖論”。那麽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呢?有一種說法就是有多個平行的宇宙存在,時間線因此便有了分岔。在某個時間線裏這個人的祖母被誤殺了,但是在另外的時間線裏祖母依然存在,所以這個人也依然可以出生。有了平行的宇宙,回到過去就不是沒有可能,時間機器因而也就可以大膽地前進了。當然這樣的機器如何製作目前還無人知曉,我們的科技水平還遠遠沒有達到這一步,未來是否能製作同樣也是不得而知。

在多次被聽眾不嚴肅的笑聲打斷和他們七嘴八舌非常缺乏科學水準的發問之後金候高繼續說道:根據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回到過去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得到一個蟲洞。他解釋說宇宙就像一張平鋪的大床單,星球自身有一定的重量,這個分量壓在這張大床單上使它變得彎曲,從而形成蟲洞。不過迄今還沒有一個蟲洞被發現,但是已經有科學家運算過通過蟲洞的確可以回到過去。那麽如果找不到天然的蟲洞是否可以用人工來製造一個蟲洞呢?就人類所掌握的知識和技術來說,自然還難以做到。因此這個設想目前還隻能說是一個幻想。

聽到最後大家才明白他說了半天說的不過是一個科學幻想。但這個幻想因為是副總編說出來的,所以大家還算肯給麵子,至少都勉勉強強聽完了,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也還個個做出幾分饒有興味的樣子。

除了關於時間的這些理論或者懸念之外,金候高還喜歡說的一個段子是關於未來世界的。他在許多場合都反複說過,不少同事聽得耳熟能詳。

他說兩億年之後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就將滅絕,那時候主宰世界的生物將是章魚。章魚通過進化會從水裏出來,它們既可以在水裏也可以在陸地上生存。它們能在水裏遊泳,也能在陸地上行走,而且還能在天空中飛翔。到那時地球上到處都遊走和飛翔著巨大的章魚,它們伸開觸須,橫掃海洋、陸地和天空,它們撞毀建築物,毀滅人類生存過的所有痕跡。它們以驚人的胃口和消化能力吃掉所有的動物和植物,最後隻剩下它們自己。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它們吞噬同類,展開一場真正的沒有一絲一毫商量餘地的弱肉強食。當剩下最後一隻章魚,這個偉大的征服者和勝利者在沒有食物沒有同類也沒有後代的絕望之中身體和觸須因為饑餓而脫水幹癟,最終滅絕並且被風化,地球將再一次變得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金候高帶著不勝痛惜的神情說:“弱小的毀於弱小,強悍的毀於強悍,可惜啊可惜,實在是可惜!”

同事們覺得他這個說法很有趣,一起出去吃飯時總是半笑半諷地一定要點章魚,戲言要在章魚主宰世界之前把它們統統吃光。金候高卻總是十分認真地帶著不勝感歎的神情說:“我們肯定是吃不光它們的,因為它們注定要成為未來世界的主宰!”

同事們玩笑地說那就呼籲全人類一起來吃,一定讓章魚在它們主宰世界之前統統滅絕。

金候高以洞穿兩億年時空的深邃和茫然說:“你們忘記了有多個平行的宇宙存在嗎?我們在這條時間線裏把所有的章魚都吃完了,但是在另外的時間線裏章魚仍然存在,因此它們仍然可以成為世界的主宰。這是世界的宿命,是世界的悲劇性命運,注定是無法改變的。”

大家都佩服金候高的博學多才和融會貫通,多麽離譜的事情經他一闡述竟然也能自圓其說。不過對他的言論大家也就是當段子聽,沒人當真,也沒人深究。但是有一個人例外,此人就是總編輯梁文。

梁文把金候高說的這些話串在一起細加琢磨,發現這個人可是太深了。他裝得瘋瘋癲癲的,說的表麵上好像是一些無稽之談,但實際上大有深意,而且許多話都有極強的指對性,甚至直接就是衝著自己來的。比如金候高總在說回到“過去”,還說這是“人類的終極幻想”,梁文認為他的意思就是要回到“過去”的徐達時代,言外之意就是對“現在”不滿,換句話說也就是對他不滿。梁文還認為他說的“章魚”也是影射自己,他是拐了彎兒來指責自己稱王稱霸。金候高說的“弱小的毀於弱小,強悍的毀於強悍”,“這是世界的宿命,是世界的悲劇性命運,注定是無法改變的”那些話,表達的同樣也是他心中的不滿。

不過梁文卻並沒有對此太在乎,他隻是覺得金候高十分可笑,跟自己耍這些沒用的小心眼子,真有點著三不著兩。在他看來金候高不過是個書呆子,比別人多讀了兩本雜書便想要顯擺一番,心裏存不住事,有了不滿情緒忍不住想要正直一把,玩些指桑罵槐、借古諷今的小把戲,不過也就是嘴上功夫,真要讓他造反也沒那個膽量和能耐。這樣的人說到底既幫不了大忙也添不了大亂,頂多就像一隻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招人討厭,說到底不過是個無關痛癢的小角色。梁文本來就沒把他當一回事,現在就越加看不起他了。聽他跟別人胡扯一些“律例”、“進化”、“悖論”什麽的,心中忍不住冷笑。他想一個連自己版麵上那點子事情都弄不利索還養著一大堆寵物連上班都沒有心思的人,不說玩物喪誌,也絕對不會是被褐懷玉有大抱負和大作為的。這樣的一個白麵書生就是興風作浪又能怎麽樣呢?梁文寧可相信章魚有一天會主宰世界也不相信金候高會成為自己的對手。他吃定他不會有什麽危險性,姑且留他一邊玩著。

薛恩義和薑樹柱比起李明亮和金候高鋒芒就更弱得多了,他們無論是做領導還是做人也都比較低調。梁文對這兩位副總編明顯地要比對李明亮和金候高和氣和友善。梁文有自己的考慮,他不想一棍子打翻一船人,雖說他們都是徐達的舊部,不管他們當年是怎樣合作的、合作得是否愉快,反正他看這些人都不覺得愉快,如果依他的心意他會全部換掉,一個不留。可是報社不是他的家庭作坊,也不是他的私產,他沒法自己說了算。他隻好繼續將就著用他們。

他用他們是出於無奈,他也知道他們心裏未必真的服氣自己,所以他更加認為對他們必須修理和利用兩手都要抓,而且兩手都要硬。對排在最前麵的李明亮他是收拾多於籠絡,他早知道他是徐達的紅人,因此絕對不會讓他再繼續紅下去。尤其是他一到報社李明亮時時處處表現出想與他親近,讓他產生了極大的反感。梁文認為一個人可以無恥,但不可以下流。他承認自己為了達到目的也會不擇手段,自己也很無恥,但是自己卻從來不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因此還不算下流。而李明亮在前主子倒台不久就轉過來撲向他諂媚邀寵,實在讓他惡心。金候高若是放在從前當紅人的時候梁文肯定也少不得給他點顏色看看,但他失寵了,據說對徐達也是心懷不滿,因此他對他網開一麵,讓他靠邊站就算了。他看金候高身上的酸腐氣很重,對他沒什麽好感不說,也很瞧不起他。梁文倒是看薛恩義和薑樹柱還好一點,這兩個比那兩個相對來說要本分老實一點,至少沒有馬上倒進他的懷裏。也許他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或者是不好意思。——這個時代還有這麽知廉恥的,梁文覺得就從這一點上說他們本質上都算是好人。他認為對好人和壞人是應當區別對待的,因此和前麵那兩個比起來,他對待他們就要慈悲得多,籠絡遠遠大於收拾。他甚至還沒怎麽收拾過他們,因為似乎無此必要。

對薛恩義梁文既把他與李明亮和金候高區別對待,也把他和薑樹柱區別對待。梁文知道在徐達手上他是個不得意的人,他人微權輕,風頭和影響力遠遠趕不上李明亮甚至金候高,還深受排擠。梁文甚至清楚地知道他曾經想調到《尋醫問藥報》,關係都已經鋪得差不多了但有人占了那個位子因此他才沒有走成。梁文認為他既生去意,從內心裏說對徐達就談不上一心一意。而且他舍棄這樣一份地位顯赫的大報往一份默默無聞的行業小報調,顯然是出於不得已。梁文看出薛恩義能力一般,同樣也比不上李明亮和金候高。不過對此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能力弱的人不囂張,不自負,這樣的人不危險,好控製,未必比所謂能力強的人不好用。梁文太清楚上任之初對他來說首要的是控製局麵,發展、進步是稍後的事。所以他最急迫的是壯大自己的力量。從方方麵麵來看,他認為薛恩義還是可以吸收為一個幫手的,雖說這個幫手未必真能幫上他多大的忙。

梁文要扶持薛恩義,自然不會去難為他。有時候他還主動給他出點主意,教他如何如何去做。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恩義對此並不領情,或者說是並不領悟,他就像《沙家浜》裏唱的那樣“態度不卑又不亢,神情不陰又不陽”,一副不吃這一套的樣子。梁文覺得既可笑又可氣,心想這種木頭疙瘩難怪徐達不重用他!不過比起徐達重用過的人他還是更願意用徐達沒有重用過的人,所以盡管薛恩義遠遠達不到他心目中的用人標準,他還是願意湊合著用他,並且盡最大的可能將他變廢為寶。

薛恩義在徐達手上一直都是分管後勤的,他本身對自己的學曆就有很深的自卑感,讓他管後勤等於戳了他的痛處,所以他總是抑鬱不得誌。平常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管好報社五六百號人包括為數不少的離退休人員的吃喝拉撒睡,照理說這個位子盡管煩點累點還是有實權的,就說分房這一塊油水就大得很。報社多年來住房緊缺,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差不多都是無房戶,他們要結婚要生孩子,都是心急如焚地等著分房子,不結婚不生孩子的同樣也是急不可耐地等著分房子,有了房子的人也都盼著能調到更大更好的,所以報社上上下下幾乎沒有人不需要請他幫忙和關照的。求人自然不便空手而去,薛恩義於是毫無爭議地成了報社收受禮品最多的一個人。除了時令佳品,他還時常能收到一些貴重的和稀罕的東西。不過他並不貪婪,收到禮品經常隨手就轉送給同事,甚至都很少往家裏拿。薛恩義有一個愛好,他喜歡酒,所以別人送給他的中外名酒不計其數。他是個爽快的人,收禮也相當痛快,隻要有人給他送東西,不管是誰,不管送什麽,他都欣然笑納,從來不假模假式地推辭。他收禮痛快,大家也敢給他送,而且都對他這方麵印象極好。他收了禮也總是辦事的,而且不管能辦到什麽程度都是盡心盡力,因此大家都覺得他這個人很實在。

如果在報社做個民意調查恐怕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會認為用薛恩義管後勤是用對了人,不但合適,而且完全可以說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薛恩義長著一張笑口常開的彌勒佛臉,看上去既熱情又豪爽,實則城府深得很。他既放得下身段,也拉得下臉麵,人頭又熟,在總部的後勤係統基本沒他辦不成的事情。自從他接手後勤這一塊,真是成績斐然,報社的人都跟著他沾光,大家也都有口皆碑。可是他本人對此卻沒有一點的滿足感。他不滿足倒不是說他想把這件事做得好上加好,而是他打心眼裏就瞧不上這件事,認為做得再好也是麻袋片上繡花,算不得是正經事情。薛恩義一直向往有一天能讓他主抓業務,或者由他分管人事,他認為隻有“業務”和“人事”才是報社最重要的兩塊,代表了一個領導真正的實權。可是在徐達執政期間他始終沒有撈著過這樣的機會,他也因此相當氣悶。

梁文對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想籠絡他很容易對症下藥。

李明亮病休之後梁文便開始把一些業務上的事情交給他。梁文采取的是逐步滲透的方式,並沒有一下子宣布讓他管業務,而是一點一點地讓他參與進去,今天讓他去出席一個上麵召開的重要的業務部署會議,明天找他商量封麵要目,後天又讓他在編輯記者的培訓會上發表重要講話,不斷地給他機會,不斷地讓他有驚喜。

薛恩義不是笨人,梁文如此對他他不會感覺不到。原先他一直是防著這位一把手的,和當初防著徐達可以說是有過之無不及。梁文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裏,雖然沒動到他,他也不敢放鬆警惕,害怕他的板子說不定哪天就打到自己頭上來了。可是好幾個回合下來,梁文非但沒有磨削他,相反還經常提攜他,他覺得自己把總編輯想錯了,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薛恩義做夢也沒想到過梁文會垂青他,他不知道這張餡餅怎麽會不偏不倚正好砸到自己頭上的,高興得直發暈。薛恩義盡管城府深,卻是個就事論事的人,而且年紀越大看事情也越簡單,他認為一個人不管別人如何說他不好,隻要他對我好他就是好人。他用這個看法衡量梁文,無疑梁文就是一個十足的好人了。既然如此,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自然應該對他知恩圖報。可是如何報答梁文,卻生生把他給難住了。梁文比他官大權重,他能辦到的事情人家自己統統能辦到,他辦不到的事情,人家也能辦到,所以他想報答梁文還真有點兒不容易。他手上最大的權力是分房,但梁文似乎連這也用不著。去年他剛按局級標準分到了一套越層的房子,據說讓許多早分到房子的同級別的老幹部眼紅得要命。薛恩義想送點禮物給他,但實在不知道送什麽好。他自己是個收禮收慣的人,卻沒有給人送禮的習慣。他覺得給人送東西是件不太好意思的事,既怕禮重了讓梁文有想法,又怕禮輕了梁文瞧不上。他左思右想,左右為難,始終拿不定主意。

薛恩義還沒有給梁文送禮,梁文卻先送禮給了他。

有一天梁文把他叫到自己辦公室,盡管跟他說的無外乎都是工作方麵的話,但說的內容沒有一件不是直接和新聞業務有關的,而且不是對他布置工作,而是和他敘談。薛恩義受寵若驚,徐達從來沒有如此對待過他不說,他也從沒有看到梁文給過誰這樣的待遇。梁文一向言簡意賅,布置工作通常三言兩語說完就完,這一回卻破例跟他聊了有兩個多小時。薛恩義得到如此殊榮,心情激動,胸口熱乎乎的。讓他心情更加激動、胸口更加熱乎乎的是談完業務梁文彎腰從辦公桌下麵的小櫃裏拿出兩條中華煙,朝他麵前輕輕一推說:“你拿去抽吧,也是人家送的。”

薛恩義不缺香煙,有許多人給他送過香煙,他平常吸得很少,幾乎可以說不吸煙,對香煙也沒有多大偏愛,但唯獨梁文給他的這兩條香煙讓他覺得非同尋常,也特別珍愛。特別是梁文附加的那句話,他說“也是人家送的”,說明他對他是不見外的,也就是說拿他是當自己人的。薛恩義接過香煙,心中湧起一股“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自此之後他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總編輯言聽計從,為他衝鋒陷陣,兩肋插刀,而且完完全全是發自真心。

梁文把薛恩義收服之後更加高枕無憂。他對排名最末的副總編薑樹柱根本就沒有放在眼裏。在他看來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應該任用的,當然他也完全清楚徐達提拔他的用意,不過是耍的一個小花招,就好比排隊時人走開就在站過的地方放半截子磚頭,他也就是用這個老實無用的草包占上這個位置,堵上別人的路。這種招數梁文說心裏話是不太看得上的,他覺得不高明,效率太低,而且破綻很大,誰都能一目了然看出用意何在。他想如果讓自己來做肯定會做得聰明得多,與其用一個無用的人還不如用一個唯我所用的人,他不信這麽大報社就找不出一個比薑樹柱合用而且聽使喚的人。不過既然現在這麽個人杵在這裏,他也不能徹底繞開他,隻好盡可能地將就著用。

薑樹柱謹小慎微,心思細密,連麵貌都帶著幾分鼠相,沒有一點男人起碼的磊落勁兒。當了副總編之後他也沒多大改觀,平常走路還是溜著牆根,開會發言哼哼嘰嘰,當著人稍長一點的句子就說不利落了,稍微複雜一點的意思就表達不清楚了,常常是話沒說幾句已經憋出一頭的大汗,他說著著急,別人聽著更著急。人是一副窩窩囊囊的樣子,連他穿的衣服也跟著不爭氣。新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像是半舊的,襯衣永遠是皺皺巴巴的,如果是白襯衫領口和袖口一定是油汙的,褲子從來沒有褲線,毛衣上總是起著一片一片的絨球,西服的樣子也總是最土最蹩腳的。他仍然非常節儉,仍然是堅持不去單位的餐廳吃飯,把飯卡裏的錢省下來買成洗衣粉、洗發水、沐浴液、牙膏、衛生紙等等大包小包背回家去。每天中午他還像從前一樣端坐在辦公桌後麵一口一口吃著老婆隔夜為他準備的盒飯,食譜也沒有絲毫的變化,還是大米飯,黃不黃綠不綠的蔬菜炒肉片,雞蛋羹和一點小鹹菜。吃飯的時候他不說話,吃得很專心,發出的咀嚼聲很響亮。沒有人知道他是吃得津津有味還是味同嚼蠟。

當上副總編之後薑樹柱和從前不太一樣的是多了不少活動,傍晚臨下班時分他必定給老婆打一個電話,每天說的基本是同一句話:“晚上我有應酬,你和媽媽自己吃飯噢!”每次打這麽個電話的時候他的嗓門都不自由自主地提得非常高,周圍好幾個辦公室都能聽得到。嘴損的同事背後嘲笑他每天一個電話方圓幾十公裏都能聞到酒菜香!

薑樹柱把出去吃飯當作是一件很美很榮耀的事兒,每次他都是有請必到,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悄不出聲地端杯舉箸,吃得一點不比別人少。他長著一張幹瘦的苦瓜臉,身材也是幹瘦的絲瓜形,而就在這樣的外表之下他卻有著一個消化能力驚人的胃。他不僅消化能力驚人,而且胃口也好得驚人。宴席上不管上多少道菜,他都是從第一道一直吃到最後一道,每一道都吃得有滋有味。他什麽都吃,沒一樣忌口的。人家給他倒酒他也是倒一杯喝一杯,從來沒有喝醉的時候。他是飯桌上最好的陪客,從頭到尾都是笑嗬嗬的,情緒飽滿。而且他不多話,不搶風頭,別人說再無趣的話、講再爛的笑話他都能張開大嘴哈哈直樂,捧場得不得了。李明亮、金候高、薛恩義幾個以往有應酬都喜歡帶上他,因為他既可以壯場麵又不礙事。但梁文卻一次也沒有帶他出去過,他實在是打心眼裏瞧不上這麽個土鱉,他可不想帶著這麽一塊老生薑出去跌份兒。

梁文最看不慣薑樹柱那種摳摳縮縮小裏小氣的樣子。薑樹柱愛占小便宜是出了名的,當了副總編之後這個毛病一點也沒有改。他經常把一些公家的東西順回家,小到訂書機、圓珠筆、稿紙、大頭針都不放過。報社每個辦公室都配有招待茶,喝完隨時可以去領。薑樹柱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招待茶給自己先釅釅地泡上一大杯,還時常用公家的信封裝上半包茶葉帶回家去喝。他的那隻用得很舊的公文包簡直就是一個百寶箱,裏麵有大大小小無數個小紙包,除了茶葉之外還有曲別針、圖釘、訂書釘、塗改液、粘貼條、留言紙、橡皮筋、牙簽等等,這些東西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全都是不花錢得來的。薑樹柱覺得這些東西雖然小卻很有用,放在包裏有備無患,最主要的是不拿白不拿,不拿實在太可惜了。除了拿辦公室裏的東西,每次他出差住飯店,進房間第一件事就是把飯店免費提供的一次性洗發水、沐浴液、浴帽、肥皂、牙膏、牙刷、梳子、拖鞋等等東西統統收到箱子裏,一樣也不會遺漏掉。有一次報社在上海召開一個聯誼會,薑樹柱負責會務,他住在會務組的大套間裏,竟然當著梁文的麵就把洗手間裏的所有一次性用品一掃而光,梁文看了差點沒暈過去,他真想當場喝令他打包滾回去。——後來當梁文聽說為了節約和環保許多飯店不再提供一次性用品了,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替薑樹柱覺得可惜,心想以後他再要撈那些東西可就有點兒不容易了。

梁文瞧不上薑樹柱,但也並不認為他的這些毛病有多麽地致命。相反,他認為有點毛病是好事情,要是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手底下的人沒有一點毛病那才是可怕的,比有毛病要麻煩得多。沒有毛病就等於沒有縫隙和把柄,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沒有把柄如何下手去拿他?而且所謂的沒有毛病也絕不會是真的沒有毛病,隻不過是偽裝得好,隱藏得深,這樣的人鬥起來更費力,也更不好鬥。而有毛病的人就要好辦得多,是狗給他根骨頭,是貓給他點腥,投其所好,從他薄弱處下手,沒有不是手到擒來的。這一方麵梁文體會太深了。

對付薑樹柱這樣的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既然他那麽愛占小便宜,梁文就給他機會占便宜。薑樹柱任副總編不久徐達便出事了,所以一直沒對他有明確的分工。黨務、人事、後勤等等都有專人承擔輪不著他,業務也不是他的強項,所以他基本是做些拾遺補漏的工作,經常不過是給總編和其他副總編打打下手。薑樹柱也參加值班,但幾乎不安排他獨立值班,除非人手實在不夠。他本人也非常自覺,這上頭絲毫不逞能要強,也從來不跟別人一爭高低,無論怎麽排班他都沒有異議,當班的時候遇到重要稿子他會主動拿給總編或者別的值班副總編審閱,吃不準的事情也隨時隨地請示和請教他們,從來不冒失,倒還真做到了徐達和梁文共同要求的穩字當頭。梁文冷眼旁觀,覺得這個人盡管不能委以重任,但也並非不能用,有些事情還是可以用他來做做的,比如讓他管資料室,這本身就是他的老本行,他自然是可以勝任的。果然薑樹柱做得盡心盡責,沒有一點含糊,對梁文的笑容也更加持久燦爛,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梁文心裏高興,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他。他一高興就丟給了他一根更大的骨頭,讓他去管廣告版。這一塊直接和錢掛鉤,操作彈性很大,油水又足,梁文看好薑樹柱的刻板和認真,心想讓他去做興許比讓別人去做還可靠一些,至少他不敢太胡來,也不敢做得太走樣。而且薑樹柱還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他愛占小便宜,不是那種真正一門心思秉公辦事的榆木疙瘩,因此梁文也不必擔心他不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