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妝·一意孤行 (3)

這帕子可也不簡單,是上好的綢緞不稀奇,用蘭麝熏過也不稀奇,難得的是上麵有蠅頭小楷,一看就是女孩家秀麗的字跡,讀來是一首“感春”的絕句。

綠窗寂寞鎖流光。閨閣女子藏了又藏,百轉道不得的心事,就這樣透了出來。

她從花園裏賞春的女子,一下子就躍上了字裏行間,此後的故事,由不得自己提筆來拈。

景期把帕子收在袖兜裏,依原路出了花園,在門外碰到了恰好住在鄰間的舊仆馮元,從他的口中得知,剛才自己進的是當朝禦史葛天民的宅院,他隻有一獨生女兒閨中叫明霞。這明霞小姐女工針黹、琴棋書畫、吟詩作賦般般都會,定要找一個才貌與小姐都般配的人才能議婚事,否則宰相的兒子來求親也是不許的。

景期聽得是魂不守舍,這千金小姐十八歲了未應聘,要等的如意郎君不看家庭地位錢財幾許,隻要有才有貌就好。看小姐的詩情月貌,自己是處處等對。

真是心思堅定天不負,這紅線牽住的人就是她了,一千個一萬個錯不了。

他當下拿銀子給馮元,讓他明日打酒請園子嗜好這一口的守門人來喝,他好得空去裏麵賞賞景致,得得風情。

晚上他閉了房門,拿出帕子來邊看邊思量,就這麽還回去,也許隻能惹得佳人一顧,很可能連麵都見不上,不如也合詩一首,尋著小姐的心意往裏走,就不信她不動。

在光陰中沁得發黃的古籍裏,用了兩個字,挑逗。

第二日,依計是天時地利人和的順,他一路徑向錦香亭。

走到亭子不遠處,聽見有人說話,仔細聽了兩句,正在尋什麽東西,說話的人恰是明霞與貼身丫鬟紅於。

不過是一個帕子,大戶千金的描金箱裏有成摞的各色花樣,不少這一塊,巴巴地滿園子來尋,全因為女孩的私貴,小姐用過的東西是不能往外傳的,這關於名節,尤其是這樣與肌膚有染的物件,不能憑白地丟了少了不見了。

何況她還題了詩,落了款,若被不識字的人拾去便也罷了,就怕有輕佻浪子,生出有影無形的話,再耍耍無賴,她怕是一頭撞在湖石上,也難證清白。

大觀園裏眾女子的詩詞尚且不能外傳,連她們的名字都不能被外人胡亂叫了去,否則就是就是敗壞道德的冒犯,這跟妙玉寧可把用過的杯子砸了也不能送給劉姥姥不同,她是清高得有些過,潔淨得不是紅塵容不得她,是她看不上紅塵。

帕子是戲台上的小旦,故事裏的女子常用的道具,不是留個情,就是丟個意。《金瓶梅》裏甩得最好,嫣然百媚全在這上頭。

有首明代的民歌,叫“倒掛枝”,汗巾兒本是絲織就,上寫著相思詩一首,臨行時放在你衫兒袖。你若害相思,汗巾是念頭,要解愁腸,緊緊拿在手。

少了這帕子,小姐出場就寡淡了。

紅於四處尋,冷不妨撞見了鍾景期,丫鬟的膽子往往比小姐大,小姐會嚇得不敢出聲,丫鬟定定神還會大喝一聲,大膽,退下!

景期行了個禮就呼紅於姐姐,也不惱,讓走就要轉身,隻是口裏嘟囔,我不過是來還樣東西,沒成想受這奚落。

紅於是伶俐丫鬟,景期是問情男子,他隻說是在牆外撿到,累於春風,想當麵跟小姐獻個殷勤。紅於自然不許,這話也太輕薄了,小姐的麵不是看了帕子就見得上的。

景期幹脆坦言,我癡心要覓個傾國傾城的貌,遂宜家宜室的願,這就是天賜奇緣。

這話可比剛才的輕薄多了,剛才不過是見一麵,現在是論一生,小姐的終身自己都做不得主,丫鬟一聽這話,卻頓時愚了,她也相信天意吧,把個這相貌堂堂,情辭懇切的男子送到了這深院。

她扭頭就去通報小姐。

原原本本的話一說,小姐臉紅眉蹙,好歹先把帕子拿回來吧,看看那詩再說。

紅於又返回拿了帕子,小姐往袖子裏一塞,轉身回樓,讓丫鬟先去把那相公打發了吧。

景期可不幹,硬著氣就要往裏闖,紅於攔下,不光攔,還許了諾,成就了良緣,不可相忘。

才子佳人的故事裏,總少不得丫鬟的戲,姻緣第一關,不在父母或媒言,倒要看這丫鬟能不能幫襯,關鍵還在這欲得佳人的相公,先得討得丫鬟喜歡。

小姐出嫁,丫鬟是要跟著過去的,最後沒準會收房,幫小姐挑姑爺,傳的是小姐的話,用的卻是自己的情,尤其是心甘情願這麽一幫,倒是心有所屬的念。

唐朝的詩,托物、言誌、抒情,還要進閨房忙一忙姻緣。

小姐看了詩,聽紅於講了貌,芳心已是靜不下來,她在另一副帕子上題了詩,假意說這帕子還得不對,出去還了他,再取對的來。

紅於看在眼裏,裝做不知,心裏卻明白,小姐情牽意惹,已是丟不開。

紅於把墨跡還未幹的帕子遞給他,讓他回去速合一首再送來。

小姐寫,若是漁郎來問渡,休教輕折一枝花。

景期合,覓得瓊漿豈無意,藍田欲溉合歡花。

一夜捱過,正待出門,喜報遞來,高中第五名會魁。

忙了一天拜師受賀,又一日入朝庭試,晌午過了才得空,急忙去會明霞。

在錦香亭上,兩人終於見了,景期欲托絲籮,討小姐良緣,明霞嬌羞滿麵,心裏暗暗許意,剛訂了終身,景期一個長揖還未起身,隻聽廊外人聲嘈雜。

六六說話俏皮,深意在其中。家境好,是女孩投生之不幸,這樣的女孩缺少世俗的判斷力,比方說七仙女嫁了董永,大家閨秀被賣油郎勾搭走。

緣分沒有這麽輕易,一見傾心,多辦傾的是容貌,要想知心,那是一段不可說不可測的距離。

瞧,這邊剛定了姻緣,那邊就與別人溫存尋歡。

小姐奔回了繡樓,景期從假山後躲到月上柳梢頭,最後攀著樹翻過了牆頭。

那邊是一所更大的園子,夜色下隻覺是仙境,還沒回過神來就已被拿住,原來是虢國夫人府。

虢國夫人是貴妃楊玉環的姐姐,豪奢無度,豔冶風流,在唐朝濃麗的妝容裏,她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她的高貴永存於《虢國夫人遊春圖》。

西天取經的路上,唐僧說,徒弟啊,快去前麵探探道,悟空回了,師傅啊,我又發現一個脂粉滿麵的妖。

見了這舉止不俗的俏書生,夫人心裏愛憐,扶他上座,一起吃茶把盞,一遞一應,鴛鴦錦,燈殘冷畫屏。

一住就是十餘日,皇宮裏差人四處找狀元,正是這化名金重的鍾景期。

瓊林宴,狀元遊,滿堂燈燭,出了朝門就去拜葛禦史府第。

十幾天醉在溫柔鄉,不知天下瞬息,就在與明霞匆訂終身又匆忙分開的那一天,葛大人因得罪安祿山被貶職範陽,全家都隨他上任去了。

景期倒還是個多情的人,他被任命到四川為官,想到帕詩酬合,鸞約花前,又想到天南地北如此遙遠,不知道何時還能相逢,忍不住落下淚來。

從未長途跋涉的景期,一路萬裏走得堅信無比,剛至劍門關就勞憂成疾,偏又遇狂風暴雨,無奈之下,暫停於永定禪寺。

人走背字時,天大地大,連個棲身之地都沒有,寺是凶寺,僥幸逃出命來又遇了山虎。

傳說狀元都是文曲星下凡,亡於政治鬥爭是尋常,但不會死於猛獸強盜。景期被壯士救回了家,不但養了病保了命,還得了個俠女為妾。

十二樓前生碧草,珠箔當門,團扇迎風小。趙趙瑟秦箏彈未了,洞房一夜烏啼曉。忍把千金酬一笑?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錦字無憑南雁杳,美人家在長幹道。

卻說那明霞小姐就是命苦,千裏之外從邸報上看見景期中了狀元,又分配四川,喜一場悲一場,衣帶逐寬。偏又被安祿山的兒子糾纏,肝腸寸斷。

幸而被人搭救,也是一俠甘義膽的女子。為了讓安祿山死心,紅於換上小姐的衣服,大義悲情,烈烈地撞於石上,麵部受損,再辨不出,隻當小姐拚了性命,免得再被歹人搜尋。

明霞逃出後,遇上了虎爪下救景期的壯士,這一來,總算見了點雲開。

這一耽擱,年華也跟著換了,已是肅宗當朝,最後的結局是苦難曆盡,皆大歡喜。明霞鳳冠霞帔嫁給了景期,可她已是第三個與景期拜天地的女子。

景期與三位夫人歡和偕老,潛心修養,高壽而終,後來子孫蕃衍,官爵連綿。

有這些,所有的苦難都值得了,但是不再說愛情,和這些生死比起來,愛情是如此不堪一擊,情有獨鍾的路上,他不是非她不可,她卻是隻為他一個,女子的愛更柔韌,愛到最後,是命裏的根須,有旺盛的力量,無暇想其他,想也不得,這樣就好。

這是清初的故事《錦香亭》,作者已不可考,與元代王仲文的《孟月梅寫恨錦香亭》情節極為相似。

想起元代的文人,總免不了有幾分悲涼,從宋代的極受尊敬,一落到元代連娼妓都不如,科舉製度被取消,有誌也無從寄,幹脆放任到戲曲裏,百萬將領我為帥,演繹得天下為之一驚。

元青花的繪畫筆意深邃有如國畫,酣暢有力,有情有度,揮灑自如。元代瓷畫匠師的藝術修養、創作能力、繪畫功底及精堪技藝一舉將青花瓷推向了曆史的巔峰。

元青花瓷器存世量原本就少,繪有人物故事題材的更是鳳毛麟角。

現知世界上隻有八件,東京出光美術館藏的“昭君出塞”罐、裴格瑟斯基金會收藏的“三顧茅廬”罐、安宅美術館舊藏的“周亞夫屯細柳營”罐、美國波士頓館收藏的“尉遲恭救主”罐、亞洲一私人收藏家收藏的“西廂記焚香”罐、萬野美術館收藏的“百花亭”罐、英國著名古董商埃斯肯納茲先生拍得的“鬼穀子下山”罐,還有就是台灣王定乾先生在佳士得拍到的“錦香亭”罐。

緣分,說來處處是緣,其實,它是六道輪回的路,握在手裏,也還是看不穿。

沒有什麽是靠誓言和約定來維係的,因為看不清握不住,才苦苦地要那個約定,真正長遠的,什麽都不用說,什麽都不用。

有些相逢沒有鋪墊,有些注定,即使走過了,也還會回頭再看上一眼。

哪怕這一眼,隻是一個再見。

問幾處煙火人家

幾年前去曲陽,專程去了燒製定瓷的地方,已經不是過去的窯址了,但也還在用心地探索著古老的傳承,在廠房裏,我看到了整整齊齊擺放在架子上的孩兒枕,這是定窯瓷器的傳統樣式。

走在其中,總是帶著感動,目及處,似乎能穿越千年的風霜,看到曾經爐膛裏的火紅。

時光回不去。

匠師把瓷枕設計成一個伏在榻上的男孩,男孩的頭斜枕於交叉的手臂上,右手在下,左手在上,臉向右側,目光正視前方。

最可喜的是這個孩子,他腦門寬闊,兩耳肥碩,眉毛高高挑起,眉下是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眼神中透出靈氣來,帶著幼稚,精神氣十足。頭頂理著民間傳統的“鵓角兒”發式,兩條小腿向後舉起,交叉疊在一起,頑皮逗人。

細節之處更能傳神,他嘟嘟的腮幫下是胖胖的下巴,在兩頰與下巴之間兩邊還各有一道凹溝,愈發襯托出臉頰與下巴的豐腴,栩栩如生地構成了古代理想的“富貴”童男形象。

他身穿繡花綾羅長衫,外罩坎肩,下穿長褲,足登軟底布鞋,這是宋代的服飾特點。男孩的右手中還執著一條絲絛狀織物,其上綴有一個繡球,繡球上的花紋清晰可見,絲絛在繡球的兩邊各打了一個蝴蝶結,十分可愛。

整個人物神情樣貌和狀態都表現得恰到好處,加上定窯白瓷胎體細膩,釉色白中發著暖,似有光從裏往外暈散,又如象牙般均勻滋潤,無形地就給人傳遞了一種柔和溫馨的感覺。

瓷枕是我國古代的夏令寢具。古人認為瓷枕“最能明目益精,至老可讀細書”。

曾經在在河北巨鹿出土了一件瓷枕,枕上題有“久夏天難暮,紗櫥正午時。忘機堪畫寢,一枕最幽宜”的詩句。

乾隆皇帝也曾經作詩讚道,瓷枕通靈氣,全勝玳與珊。眠雲渾不覺,夢蝶更應安。

孩兒枕極有家庭氣息,但纖毫之間都不簡單,尤其是人物與裝飾,更是與民俗文化深深相連,極得百姓喜愛。

關於定窯孩兒枕的出現,倒是真的紮根於民間。

相傳北宋初年,有一對小夫妻,他們每天一起燒窯製瓷,平日裏互敬互愛,生活得甜蜜幸福,然而卻有一塊“心病”讓這個家庭也有些煩惱,那就是他們結婚已十年,卻沒有孩子。

按照習俗,他們去送子娘娘前用紅線栓了一個泥娃娃回來,雖然一再供奉,始終虔誠,可是寒來暑往,一年的時間過去了,還是沒有孩子的影子。

妻子越來越憂鬱,家裏也久不見快樂,一氣之下,丈夫把這個香案上的泥娃娃摔了個粉碎。

這一下也讓妻子絕望了,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了當母親的可能,而且看這舉動,好象丈夫也沒了耐心,已經開始對她厭煩,她哭得昏天黑地,哭到疲憊而沉沉睡去。

她恍然走到了另一個時空,青青草地上,一個漂亮的男孩歡快地跑著追蝴蝶,笑聲如銀鈴,她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起來,看到她笑了,男孩跑過來讓她抱,依偎著她,撒著嬌喊娘,還撒著歡地打滾,累了就枕著自己的胳膊趴在地上休息,眼睛還盯著前麵螞蚱的動靜。

她醒來後,久久回不過神,依稀仿佛懷裏還有那個孩子的溫度,尤其是他的樣子,睜眼閉眼都是他,怎麽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