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妝·一意孤行 (2)

請容我,再輕許一個今生願,離別後若再相逢,一定要轉到我麵前,看一看,我的淚光中,是不是有你尋覓的溫暖。

君子如玉,適時如期。

給我一個願,縱一別千年。

我為你黻衣繡裳,佩玉將將,我為你綰起青絲,細點紅妝,啟一封桂花香的酒,不想知道你何時離去,隻是這一刻,你輕喚的丫頭,與你傾杯共飲。

還是上一個秋天,桂花飄香的時候,我在樹下舞成獨妍的憂傷,竹林蒼鬱,沉默得似書簡,不能說,不可說,誰來洞悉這裏的秘密,破了這八卦玄機,看我,眉宇間安然輕愁如波蕩漾。

我用水粉的裙子兜著落花,數不清的牽掛,沉澱一縷芳華,刻骨相思,入酒待歸期。

桂花藏香語,飄滿了整個竹林,染了我的紅袖雕花。

哥哥,這香語,你可懂得?

你說丫頭,我的故事講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你說世間風雲,你隻是傳說。

傳說三月揚州,有人千金散盡,為樓上佳人一笑。

傳說七月風雨,有人在荷花池邊出口成章,豔了那菱蕖千朵。

傳說十月寒鬆蕭索,有人月下**,一夜霜落。

你說喜歡流浪,為天下江南江北的風情。

你說,丫頭,你是我的傳說。

我拈起針線為你縫衣,放入你的的行囊,也許京城的繡娘不屑於這樣的式樣,它沒有可以驕傲的陣腳,卻是我密密縫起的意,裝著你的流落和動蕩,那一份妥貼的溫柔,是我釀的酒香,不醉紅塵,隻守你行隻影單的路上。

我看你林間舞劍,寒意扶搖,我看你眼裏浮現出的淚光,你在我周圍密不透風,你在我心裏修籬築牆,落款你的姓氏,你的紅泥小章。

我聽見你說,丫頭,丫頭,何必相逢。

哥哥,這裏沒有歌舞喧嘩,市沸城府,不能畫船聽雨,香噴瑞獸,不能仗劍豪情,縱馬江湖。

這裏竹林如海,四季婆娑,隻有風吹落的淚,隻有我在你的麵前,望穿你的不舍。

我笑言,丫頭從來不寂寞,琴棋書畫詩酒花,輕歌緩舞裁錦緞,侍花弄草采藥,但是哥哥,丫頭的世界沒有天下,隻為一個人。

哥哥,有一份情,可日日常新,這裏能同心白首,安握今生。

丫頭敬你一盞,隻為相逢。

請許我,這一點清狂。

丫頭釀酒卻不喝,隻是今夜陪著你,哥哥,我陪著你,醉笑三千場。

三千場,那是酒醉後的柔腸,我輕言淺笑,抬頭看星空布陣,寫滿離殤。

什麽都不分明,這不分明也有不分明的好處,可以恍惚,你是否真的來過,也可以堅定,你這一段的行程,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知道這個清晨你要走,我假裝睡去,一夢不起。

再開門,一襲白衣如素。

你的簫聲,在千古之外。

獸爐沉水煙,翠沼殘花片,一行行寫入相思傳。

我在,向內行走,四海飄零。

楊花厚處春光薄

唐天寶年間。

唐天寶年間的故事特別多。

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篳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板。自旦至午,歡洽異常。

深宮裏天子的檀板一響,天下的大戲就紛紛上演。

朝廷開科取士,學子們從四麵八方紛紛聚往長安,辭過私塾先生,拜過爹娘,宗祠牌位前鄭重拈香,祖上有靈,還請護佑一路平安,考場上直取青雲。

一家人的希望和目光都在他的擔上,也是忍不住淚灑衣襟,這一去,也許就是未知的路途,幾時回轉,隻能無盡地盼,卻無從得知歸期,從此家裏少了窗邊的讀書聲,那香爐裏為他而燃的禱念,從此再也停不下。

故事開始的分離,似乎總有深意,是給另一段劇情一個開啟,或者全情投入的空間,告別的時候,這邊叮嚀,那邊許諾.如徒弟技滿下山,師傅說,江湖凶險,切忌意氣用事。如父母說,不要讓爹娘等白了頭發。如他惜別她,她說,莫戀外麵繁華。大都一去就如讖語般實現,外麵的世界太大,他一路尋找自己,一路忘了牽掛。

在這些學子當中,有一個姓鍾的男子,名景期,字琴仙,武陵人氏。

我在深夜讀這個故事,外麵月朗星稀,案邊盛滿瘦盡燈花的寂寥,隻看得這一行,琴仙,武陵,心裏的惆悵便如濃霧一般,隔了繽紛和浮生,就這樣深深淺淺地溢了出來。

武陵不染世間塵煙,那裏是筆墨濃鬱的桃花源,那裏良田桑竹,往來耕作,皆是尋常煙火。所以它縱然路口難尋,可依然讓人很容易地就有了那份隔鄰的盼。

他叫鍾景期,已然落寞,偏又字琴仙,注定艱難。

他是家裏獨子,父親曾官拜功曹,雖是一小吏,但是文雅。

他自幼聰明,智慧超常,讀書過目不忘,七歲便能詩,從此無書不覽,五經諸子百家,盡皆通透,能讀能講,能融會貫通,十六歲就補了貢士,學業的路從沒停頓,連溝坎都沒有。

他得了靈,上天也沒吝嗇秀,鍾景期生得極其俊雅,文裏描述得讓人心驚。

他豐神綽約,態度風流。粉麵不須傅粉,朱唇何必塗朱。氣欲淩雲,疑是潘安複見;美如冠玉,宛同衛玠重生。雙眸炯炯似寒晶,十指纖纖若春筍。

下筆成文,會曉胸藏錦鏽;出言驚座,方知滿腹經綸。

說書人的驚堂木一拍,震起細小塵埃,三弦輕輕一撥,從容貌就到了心田。

到了適婚的年紀,父親自然要與他擇親,然而他是一再阻攔,理由大過天,學業為重啊,讀書未成啊,沒那心思啊,翻來覆去地不願意。

他是心裏自有盤算,不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隻是是晚上獨自對著燈燭發呆,手裏的書籍折射著媚惑的光彩,似要說起話來。

他隻是想,天下有才子,必然會有與之對應的佳人,我如今在房門裏苦讀詩書,卻不知道牽了我姻緣的她在怎樣的地方等待。

雖然不知道緣分該從何而起,但是一定不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的婚姻一定是量好門當,來找一個戶對,至於攀上的姑娘是何等的相貌和性情,他們自是不在意。

這就有太大的風險了,若挑開蓋頭一看,隻是尋常女子,那就算是再用八抬大轎,也不可能又吹吹打打地送回去。

姻緣二字,還要看天意,景期心思堅定,去尋覓那個紅塵裏隻為他而生,為他而等,如仙子一樣不出世的佳人。

他年紀小,心有大誌,父母便也由著他,可憐的是他父母雙親,在他十八歲上就忽染急病雙雙離世,沒看到他成家立業,自是心裏放不下,無奈壽有終時,命數注定,連家業都沒有囑咐好,就匆匆去了。

景期的父親為官清廉,本就沒有什麽積蓄,景期又是孝子,悲痛之餘,竭盡家財所能料理喪事,最後退了家仆,賣了房產,在父母墳邊的大樹旁起了簡陋的幾間房,一邊守孝,一邊發奮讀書。

很快三年孝期已滿,正好趕上科考開場,盛唐的風起就是浪漫,開考不試文章,不試策論。外麵浩浩蕩蕩的詩填湖鎮山,掃得士子心頭也要吟念。

第一場考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場古風,第三場樂府。

想那景期從小能詩,學貫古今,落目有情懷,心裏有風月,這樣的考試,於他是坦途。

等榜的時候,同科的考生們經常聚在一起閑遊,景期也不得清靜,有聞他才情慕名而來的,有老友舊識因他久居鄉下而來再敘的。

每日裏他們湊在一起,也逛古董鋪子賣學問,也走章台尋喜樂,或者是酒樓上消隨手拈來的愁,也生頓起的豪情,當然,天光日好時,也作伴去山寺古刹抖落些風雅。

總之,長安的景色總會因為這些學子的到來,能增添成捆成紮的情節。

景期是這裏麵隨波逐流的一個,他在鄉村待的慣了,這樣的熱鬧總有些不適。

靜下心來想,這一次應試對他的人生來說應該是至關重要,年歲已不小,也該有所成績告慰爹娘,可是心越靜,塵世的名利反而越來越淡薄。

能成多大的事,享多大的富貴,他盡力而為,但不強求,但是有一個身影,在他心裏藏了那麽久,孤單的時候唯有她陪,可是他卻不知道該從哪裏喚得她出。

她是他的紅顏,等他,在他還未走到的屋簷,有淡淡的憔悴,有蹁躚歲月裏的安然。他知道,緣分未到時,一心相思,不盡癡纏。

對著自己的癡,才是真的癡,化解不開,也轉移不了,難得入骨入心,就是生命不在了,也要執成一念,見到對的人就說一說,證明這份癡曾經來過,是那樣真,那樣深。

他想的很周全,怕倘要中了,不知道朝廷要把他怎樣分配,垮馬遊街是喜,但再也不是自由身,學子們都忐忑不安地等著這一天,王公大臣皇親國戚,甚至宮裏的龍女們也都在惴惴不安等著皇榜張貼。

她們的命運很有可能就在這一天與上麵的某個名字相連,從此不管有沒有愛,就算互相折磨也要死守著,守到一個人的死都不能解脫。

光陰無情,不能回環,貼補得了金銀細軟,還不回青春花年。

景期隻覺得時日短暫,刻不容緩,他躲開了眾人,日日早出晚歸,穿長街過小巷,城裏城外漫無目的地轉。

越走越癡,癡得有些呆滯,幻想過無數次的偶遇夢裏越來越清晰,現實的機會卻是渺茫,走到無望,隻有無情,清晰的隻是滿身疲憊,滿心的傷。

他來京城時,帶了一個一直在他家照應日常的老仆,這仆人心性秉直淳厚,曾經跟著老爺也見過一些世相,此番看少主人如此,料定他是被別人帶著去了煙花地,結識了倡門之女,所以才這樣失魂落魄。

在他眼裏,這是最要不得的毒,實在不行就是挖骨也得除根去盡的毒。

景期的心事他自然是猜不著,景期也不可能跟他訴訴衷腸,這是他心裏比天還大的秘密,不了結了,這一生,都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奔。

他仍然是早早吃了飯出來,胡同裏,幾戶人家,門庭靜立,早時的陽光有朝氣,影子投在白石牆上結結識識。

一溜走下去,是誰家門前,門是竹子的,渾圓疏朗,在這天子腳下實不多見,有幾分鄉村的悠然,但到底還是文人的,裏麵花影扶疏,亭台小榭,人在長安,恍若江南。

這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後花園,隔牆探出春情來,惹了這個心懷期待的翩翩少年。

守門的宿醉還未醒,他居然就這麽走了進去,反正青天白日,他又有學子身份,何況還長得朗目星眸,一表風流,最多就說迷了路,糊裏糊塗撞了進去。

我猜他那些天也是在尋夢,一日一日夢不成,這一次衡量了周全,也才算入了夢境。

夢裏畫堂深院影重重,第二道是極高的粉牆,看不到裏麵的樣子,但這樣的顏色配了那綠枝濃鬱,分外喜煞得人不能停,他兜兜轉轉尋到了門,進去是花枝參差,蒼苔密布,彎曲的小路通往水聲清曠的池塘,鵝卵石都選了白色,像素色的紗鍛,另外一頭,不知可也係著足。

隻見彼岸桃花正豔,芳菲漫無端,更有那柳色新黃還未成青,搖擺著就迎來了雙雙紫燕。

這個時候,若不說是夢,都不知道該到哪裏醒。

池邊的門口,是回向長廊,朱砂的紅漆上萬字欄杆,閃著灼灼光彩,翠竹排列當陣,長短不齊,隨意自在,足有幾千株,映得廊前裏翠,風過時,波動如海。

廊的盡頭,卻是一座亭子。

亭,停也。

亭中一匾,上有“錦香亭”三字,落著李白的款。

此亭四麵開窗,周身花栽,正是杏花當頭,爛漫直如少年遊,更有青梅藏羞,鶯哥賣聲,天下的春原來也怕寂寞,得了機緣便往一處湊。

景期已摸不著路,隻是隨意往前走,又見假山怪石,不是玲瓏小物,卻似丘壑移此處,裏麵是靈芝瑞草,伴古柏長鬆。

下了山坡是一古洞,出了洞天,方現一高樓。而且是繡幕珠簾,畫棟飛紅,隱隱有暗香浮動,這,分明是女子的住處。

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用了這麽多的文字來寫景,寫得自己都想尋這樣一個地方,皇上的禦花園沒有這裏的活潑,桑愉的田裏沒有這份嬌,這是最好的地方,因為,它是為他而出現,遇她而來。

層層筆墨寫格局,隻是想表達,能遇見一定是有緣分,而有了緣分注定,遇見,卻也要這麽難。差了一步一個轉彎,也是隔了重重深院,看似咫尺,可比天涯還要遠。天涯尚有一個方向,而這裏,沒有視線。

就在他還恍惚的時候,樓旁的一個角門開了,他急忙閃到太湖石邊的芭蕉樹後躲著,裏麵出來數十個丫鬟簇擁著一個絕色美女。

其實這些丫鬟也都是穿紅著綠,眉目清朗,好似這園子裏各色花朵,有著各自的美豔,可是遠遠地看過去,她們加起來也抵不過那個女子的卓而超然,她站在那裏,所有的景色都是點綴,所有的人都是陪襯。

眼橫秋水,眉掃春山,楊柳腰,桃花麵,她輕移蓮步,就坐在了欄邊一個青瓷墩上。

青瓷與美人,相襯兩不厭,在這春光裏,她卻是無語無言,想來心裏情緒並不佳,倦倦地看了一會,便帶著丫鬟們回了朱樓上繡台。

景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到底是夢還是幻,他也不再急著分辨,隻覺是老天開了恩,他思思念念這麽多天,可憐見,總算見到了佳人,是他心裏的那個人,就這樣出現在了眼前。

他也挪到青瓷墩上坐了,感受著那女子的餘溫,和未曾散去的香味。

正陶醉,眼光一掃,地上似乎有什麽東西,撿起來一看,是白綾繡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