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妝·一意孤行 (4)
忽然,她靈機一動,先畫了一個樣子,又挑了一塊上好的坯土,凝神貫注,一氣嗬成,一個小孩樣的瓷枕頭被她做了出來,可愛又伶俐的樣子,和她夢裏見到的一模一樣。
她的丈夫在一邊看了,也是非常喜歡,知道先前發脾氣不好,惹妻子傷心了,於是他親自去燒製。製成後的孩兒枕形容乖巧,精致秀麗,妻子愛不釋手,天天枕著它睡覺,好象這樣不僅能守著娃娃在身邊,夢裏還能再遇見。
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半年,他們再也沒提孩子的事,可是妻子居然懷孕了。
他們的兒子出生後,按照民間習俗,還要叫這孩兒枕為娃娃大哥。
一傳十十傳百,不管是不是為了求子,大家都喜歡這又喜慶,又可愛,又溫馨的孩兒枕,就這樣,很快流傳開來。
光陰的影子從北宋到了南宋,泱泱大國隻剩下了半壁江山,依然笙歌夜渡臨安城,就在南方的一個庭院裏,二十歲的陸遊,紅燭喜帳,娶了她的表妹唐婉為妻。
唐婉才華橫溢,為人端莊,與陸遊青梅竹馬,婚後兩人如膠似漆,一起吟詩填詞,一起賞春送秋,一起縫著清香的菊花枕,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不經意間一回頭,時間已過去了三個春秋。這邊濃情蜜意還在朝朝暮暮,那邊陸遊的母親已有了大大的不滿。
陸遊自幼好學不倦,十二歲即能詩能文,有過萬死避胡兵的經曆,母親在他身上存了遠大的期許,沒想到陸遊成親後沉於兒女情感,心思都放在和妻子的賞花對月中,情深倦學,誤了仕途功名。
陸母說一不二,以此為不可辯駁和修改的理由,逼著陸遊寫修書。
這一條,隻是個幌子。
在宋朝,文人得到了最高的尊重,給兒子娶一個情投意合的妻子,也是她當娘的責任,“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絕對不能用在宋代,唐婉識文斷字,和陸遊有共同語言,這原本是最好的選擇。
真實的情況是,唐婉婚後沒有生育,斷了宗祠香火。
愛著的時候千般好,一旦有了瑕疵,承擔更多的卻是柔弱的女子,天子身邊有被打入冷宮的,百姓家裏有被逐出家門的,夫是天字出了頭,夫不要她了,她的天在哪裏?
陸遊愛國之心亮烈,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可是在這個時候,他連自己愛的女子都留不住。
當愛情遇上忠孝,當無子上了七出之條,再難也得棄。
他想周旋一段時間,給他們兩人的愛情等一個轉機,他在外麵尋了房子,把唐婉安置下,得了空就過去陪她。
日子一長,還是被唐母發現了,她迅速給陸遊另娶了妻子,是溫順本分的王氏,一年後,王氏生了孩子。
唐婉迫於家人的壓力而令擇夫婿,嫁的也是當時很有名氣的文人,趙士程。
如果不是唐婉和陸遊的愛情,趙士程的名字可能不會在曆史裏留下痕跡,他溫柔的出現,想象他的樣子,含蓄,儒雅,寬厚重情,對這個才女妻子,充滿了疼愛。
也是整整三年過去了,他沒有因為唐婉沒有孩子而對她有半分的冷淡,他憐她,惜她,不讓她有半點委屈,在她煩悶的時候,帶她出去逛園林,這一逛,就逛到了沈園。
恰好遇見了來此遊春的陸遊,兩人相顧無言,連淚眼也沒有,千言萬語隻在凝視中。
已經不再是夫妻,還有什麽好說呢,問一句,新人複何如?就算他答一句,新人不如故。
有什麽用呢?
場麵話而已。
趙士程是知道他們故事的,也知道他們之間始終沒有了斷,肯定有舊要敘,他給了他們一個空間,自己避遠遠地,他心思清潔,他希望妻子能過得輕鬆些,她心裏裝了太多,都是要命的牽絆。
而他們要說的話,卻是到了嘴邊,也還要咽下。
當麵隻能是一點生疏的客套,還不如不相逢。
隻剩下了手中的這杯酒,可不可以也相逢意氣為君飲,什麽都不說了,千言萬語,皆在酒中。
現在歡場中的人們也是喜歡這麽說,卻隻是一個勸酒的借口,往往隻見酒,根本無關情。
一年後,唐婉再次來到沈園,看見了牆壁上陸遊提的詩,《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曾經一度覺得時光淡去,可以放下的情感,就這樣重重地襲來,她可以在塵世裏騙自己,各自的日子各自修煉,就算為了讓對方心安,也要努力地做出光彩的樣子。
趙士誠是個好丈夫,她卻有自己心裏隱匿的殘缺,沒有孩子成了一道深深的懸崖,她攀在壁上小心翼翼地尋一個可以立足的地點,努力攀援,卻不知道哪裏才是邊。
那一次的經曆已是深深的打擊,給她柔弱的心留下了難以恢複的傷痕,趙士誠越是好,她越是不安,似乎,她竟然,對這份深情,覺得是那麽地無以為報,連妻子的角色都扮演不好。
她的心,的確還有一個角落,是隻屬於陸遊的,曾經的一點一滴,足以填滿一生的回憶,每憶起來,都是現世的不安穩。
那還是他們相愛相守的時候,陸遊送給唐婉一個鳳釵,以定深情厚愛。
釵,居然應了拆。
她感慨萬千,也和了一闕。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回去後不久,一病不起,抑鬱而終。
雲起風濃,花落了滿地,長裙掃過淩亂的心意,不近天涯,點點滴滴,誰陪我把酒東籬,誰陪我,且行且停,且珍惜。
所有的幸福竟然都不能留住她的生命,她是從心裏放棄了自己,對於這塵世,竟是一點留戀都沒有,可這也不是解脫,她的人間與陌路,都走得太痛苦。
牽著陸遊這一生,怕進沈園,又要進沈園,那裏記載著他們的愛情,有著最悲涼的訴說,盡管往事已如風,但唐婉的哀愁,就是他身後的影子,覆蓋上園子裏的花草青石,往事追隨而來,能與心裏的思念離得近一些,哪怕心再痛一些,也仍是一程又一程的救贖。
為了回憶不散,為了曾經的誓言,他寧願一邊麵對人生的斜陽,一邊對著她的守望。
七十五歲的他回到了沈園附近居住,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寫下了《沈園懷舊》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
七十六歲的他仍然放不下,夢裏又至沈園,提詩道:
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八十四歲的他,還是與沈園裏的她有著無盡的纏繞。
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東邪西毒》裏的話說得深刻,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人已老成一柱香,為你再等那扇雕花的窗。
那年春色之後就是寒霜,若陸遊知道是那樣的結果,他一定不會還在牆上留下如暗器一般的文字,隻要愛還沒糊塗,沒有哪個男人舍得傷害愛人的生命,這對他來說,也是恨不能收。
原本唐婉就是他傷情的所有,她這紅塵一別,更是他一生放不下的歎。
牢牢地,憶了一生,記了一生,悲了一生。
天未涼,人已陌,然,愛情不老。
狹路相逢本無題
佛說,隻有放下,才是重生。
一葉落,獨等天下秋。
音樂還在舒緩地流淌著,有珠玉落盤的清爽,一根琴弦劃過,天空微雨,暗啞的孤寂彌漫出來,我輕輕的一個歎息,看著手裏已然鐫刻好字跡的葉子,有一個恍惚,它們是彼此的呼和應,這樣相伴相生過春夏秋冬。
葉子是我剛剛在小區的樓下撿到的,毫無防備地落在我麵前,我沒有伸手去接它,隻是站在那裏看著它旋轉著落下來,似乎有生命一樣,卻不是掙紮,而是綻放,有那麽一絲歡愉讓我移不開視線。
葉子並不大,卻幹枯得脈絡清晰,水分已盡,顏色焦黃,而那一身瘦骨,飄零中沒有任何殘缺。
我就這樣被它吸引,俯身把它拾起來,未覺夏已暮,再抬起頭,心裏落滿了大片大片的秋。
抬頭看著樹上蒼鬱的枝椏,還是夏天豐盈的樣子,沉默得一如隱者的目光,望久了自己就會生出怯意來,低頭在心裏合十,它們是歲月的袈裟,是這娑婆世界情深獨種的溫良,讀懂了是慈悲,讀不懂,是天機未成,不可說。
隻有秋天的樹,才能臨上世外超脫的章句,隻有秋天能。
我把這枚葉子帶回了家,心裏的禪意就上了紅塵,我把清晨剛填好的詞拈了幾句,一筆一劃寫在葉子上。
墨汁淺淺地暈開,它的故事忽然有了著落。
而原本繁茂,風過有聲,雨過有情,更早些時,是迎春的新綠,添不得一點恩怨離愁,終不係永恒,跌落在厚厚的史冊中,似如煙,似如塵,不過是幾句文字,卻要覆上幕簾重重。
沒有人願意飄零,雨打歸舟,散不去西窗剪燭,濡墨揮毫,也是為那百轉柔腸的守候,滿池煙柳暈開,卻對著半個妝容。
她連在古籍中做書簽的機會都沒有,她太沉重,一生耗盡,終無所剩。
世祖徐妃,諱昭佩,東海郯人也。祖孝嗣,太尉、枝江文忠公。父緄,侍中、信武將軍。天監十六年十二月,拜湘東王妃。生世子方等、益昌公主含貞。太清三年五月,被譴死,葬江陵瓦官寺。
就這樣的字,輕輕渺渺地帶過了一生,把酸甜苦辣都埋成了泥土,若能把所有的悲歡都遺忘也好,蜻蜓點水般把留下的漣漪都散去,最後一池平靜,連心意也不知影蹤,偏偏那一句落地生根,不需忘,想忘都忘不了。
被譴死。
徐昭佩,南朝梁元帝蕭繹的正妻,一生隻得妃子名號。
嫁給蕭繹的時候,他還隻是湘東郡王。
她是名門之後,做一個王妃,無論從門第高低還是君臣扶持上,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自古女子的悲哀,還在一個姿容。隻相貌端正還不夠,皇宮裏匯集了天下絕色,稍微差一點,就是平庸。
徐妃不是明豔的女子,史書裏有不少女子的痕跡,但凡容顏俏麗的,都會有筆墨為之停留,哪怕簡單的三個字“有姿色”,也足以讓人豔想當年的風采卓卓。
她適合一個戎馬天涯的將軍,做他屋前守候溫柔的妻,或者隨他長途征戰,一路風塵,她是與他性命同擔的伴。
有人評價蕭繹,說他是才子黃帝,表裏不一。
他四十歲之前都是養尊處優的皇子,高牆之內不問民事官兵,隻要吟詩作畫,讀書寫字就好,在這個安逸的生活中,他揮灑才情不計留,浩浩蕩蕩娶來的妻,卻不是他的絕色傾城。
他外表彬彬有禮,在藝術氛圍裏熏陶了半生,並沒有養成文人氣質,相反,他內心冷漠殘酷。
在侯景之亂中,他擁具實力卻坐觀國禍不理,甚至暗藏私心,趁亂世而突起,將對他取得皇位構成威脅的兄弟子侄逐個消滅,手段極其殘忍,更令人發指的是,他等到父親梁武帝被外賊活活餓死之後才發兵勤王。
他需要一個方式來證明自己,坐擁書城不足以填滿他心裏的自卑和空虛,不管內心是怎樣疲憊,旁人的顏色有多少輕蔑,他都必須鼓起一種氣勢,撐著場麵,撐著場麵裏的他自己。
他的自卑是無時無刻不提醒他要強大起來的,這是他無法彌補的缺撼,他自小一隻眼睛失明,這成了他巨大的心理負擔,也成了他一生拋棄不下的沉重包袱,促使著他人生的孤獨和失敗。
深受其害的,是一個國家的滅亡,和一個女子的淒惶。
徐妃有望族女子的端莊,身處江南,柳鶯蝶戲裏也有女子對未來愛情的設想,她不是國色天香,但也不是平庸蒼白,她有著濃鬱的生活情趣,她要陪著那個人,朝夕相伴,和樂共處。
那時候的蕭繹雖麵有殘疾,但文采足夠豐溢,而且性情溫和,眼裏沒有政治風雲,住在心裏的,全是琴棋書畫,每天布衣素食,談玄說道。
他不喜歡徐妃,從一開始就不,這是他身為皇子身份該配的妻,在他心裏,她嫁的是王妃地位,至於王子是誰不重要,反正稱號都不會變。
徐妃不甘心丈夫的冷落,他對她有賞,有敬,唯獨沒有愛,放在宮中,她更像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擺設,無奈之下,她隻有自己走出來,她原本聰明,也有幾分才華,詩詞也是落筆成章。
清晨,讓身邊伺候的人悄悄地打聽了丈夫要去的地方,然後坐在妝台前仔細梳妝,他不喜歡濃豔,她就素好,胭脂水粉淡淡地掃過,連衣服也是如新月般清淡自然,照花前後鏡,一一妥當了,走過江濱的長廊,偶遇似的,遠遠地看著丈夫和一些文人雅士吟詩作對,她的心裏總是充滿歡喜,感覺遙遠而又親近。
這是她生命裏最重要的一個男人,為他舍下矜持,為他拋頭露麵,甚至與這些陌生人一起笑對江花,她都願意,沒有忍耐,他有他愛的圈子,那麽她就來,她不委屈,她隻求全,隻求他也能用欣賞的眼神看著她,看看他娶的這個女子,不是人生裏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而是與他生命交匯的。
一點煙雨,一乘輕舟,這些都是眼前的風景,終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