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妝·一意孤行 (5)

隻想有一天,在她住的宮殿裏,她也可以放下粉色的紗幔,燃上合歡的香,遠遠地,簾外宮女撥著輕緩的弦,她親自溫一壺茶,舉案齊眉呈到他麵前,隻願,他能拉著她的手,擁她入懷,一起下棋也好,填詞也好,隻要這片刻的溫柔,時光不再,天下散去,他們隻是最平凡的夫妻。

平凡的夫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點著微小的油燈,男人修補農具,女人縫補衣裳,暖暖的踏實,好象地裏生長起來的大樹,風來了擋風,雨來了遮雨,也要麵對春夏秋冬,幹旱或者霜凍,但是都會過去,每一年都比過去的一年更牢靠,一起衰老,一起白發,哪怕死了把這樹劈開做成棺材,也還是睡在黃土下埋在一起。

徐妃沒有經曆過貧賤的日子,她的生活裏隻哀其一,她的丈夫與她,從不同心。

可是蕭繹沒有半點感動的意思,也不許她在這裏久留,吩咐侍女送她回去,她不依,她嬌嗔著使性子,甚至不等他說出拒絕的話,先行入了席,也認真地端詳他們談論的詩句。

可是不消片刻,她仍然被冷落在外,蕭繹和別人聊得興歡,臉眼角都不會瞥她半分,好似她根本就不存在,連做做樣子都不肯。

有多少怨恨就在這一刻生出,轉而化成了恨,一次又一次,心裏落滿了沙子,她從失望到絕望,這個男人,再不用她討歡心。

若能看破,從此放棄倒也是放過了自己,可是滿腔的愛終是凝固成了恨,如三尺冰封,再不融化。

村上春樹曾經這樣說,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

她就是。

不自知的老,還在苦苦掙紮,剩下的,全是疲憊。

經常一過就是百天,他不入她的宮院,再來時,她對著他冷冷的笑,臉上就著燈光如淚語,赫然隻是半麵妝容。

一彎眉如入遠山,一隻眼波光粼粼,半邊臉飛上桃花,半個唇媚行如煙。

曆史傳說,她的半麵妝,是對應蕭繹的半隻眼,以示嘲諷之意。

我卻不是這樣認為,她給這個男人生兒育女,她曲意承歡隻為進入他的心裏,此時這一驚天動地的舉動,是她沒有辦法的辦法,無所不用其極。

換不來他的愛,就換他的厭,厭累積到了足夠的厚度也是恨,他們不能相愛,那就互相恨著,她的心裏都是他,所以她恨。

如果有一天他也恨她了,是不是,她就有了他的心。

這是一個悲哀的女子,被愛情遺落,轉而拚命地去尋恨。

侍女們都擔著極大的心,怕蕭繹一個盛怒之下把她處死。

許妃不怕,她了解這個她用了心的男人,她淡淡地說,王爺講仁義,有道德,斷乎不會因這樣的小事焚琴煮鶴,頂多是逐出宮會,這樣也好,與其維持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倒不如另外擇人而嫁。

斷乎不會,她懂得這樣深,偏就是因為這份懂得,讓她絕望得再也沒有任何蜂回路轉的機會,後麵的生命還有多少天,她不在乎了。

急急流年,這場婚姻,在年華裏鑲嵌,他們門當戶對,有共同的文學語言,膝下一雙兒女,看在別人眼裏該是萬全,於他們自己,卻是相互的折磨,而且心越來越冷,絕不退縮。

蕭繹也懂她,一個照麵就知道她是故意要惹他生氣,看著她一麵冰若晨霜的素臉,一麵豔似桃李的容顏,明滅的燈光下,這樣的裝扮一出場,不是美和醜可以評判,很有幾分人不人鬼不鬼的恐怖和陰森。

蕭繹卻沒有任何的表情,驚嚇,厭惡,憤怒,這些該有的情緒都沒有,他仍然平靜,似乎她變成了什麽樣子也不能激起他的反應,他的心裏沒有她,連眼裏都沒有。

果真如徐妃所料,蕭繹沒有生氣,也沒有任何後果,他若無其事的表情更是讓徐妃恨不得咬碎銀牙和血吞下。

她不怕他生氣,原本就是受冷落,最多不過是被趕出宮,這對她來說還是解脫,可是無論如何她也沒有想到,他不用哪怕一分一毫的心來承擔她的存在。

夫妻是冤家路窄,牽在一起的緣分不過是冤冤相報,他們糾纏了多少年,一直到蕭繹趁亂登上帝位,徐昭佩也由王妃變成了皇妃,仍然是深宮寂寞,憂怨纏身。

疲憊不堪地靜下來,心裏慌亂地沒有依靠,沒有方向,有時候連自己的心都找不到,原本是眼睛裏閃著光彩,滿身春光的窈窕少女,怎麽一眨眼,就是這鏡子裏的深宮哀怨。

想靜靜地看看自己都不能,一看都是怨,此時盛景不再,時光不能回旋,人生沒有重來的可能,她顫抖著手摸著自己仍細致光滑的臉,此時,此時,窗外又是一季花開,風雨不驚,花期不負,而她的歲月,已是不惑之年。

人生裏還剩了什麽,還有多久,她不知道。

蕭繹霸了江山,仍然詩書為伴,他也不愛紅顏,六宮粉黛他都不戀,天下仍然亂,他的後宮也躁動不安。

徐妃和暨季江成了情人,這是當時有名的美男子,眉目清秀,舉止風雅,在朝為官,他們在深宮內苑名目張膽地往來,從不刻意避嫌。

後宮寂寞女子情感旁係的大有人在,多為尋歡。徐妃和蕭繹的感情從年輕時一路走到現在,她經曆了起起伏伏不盡的心酸,她故意如此,就是要給蕭繹一個難堪,她還是要激怒他。

像極了《男人幫》裏的台詞,愛情就是這樣,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你再捅我一刀,我又捅你一刀,然後互相數著對方的傷。

暨季江跟旁人說,徐娘老矣,猶尚多情。

這個時候,徐妃仍有把握蕭繹不會因此殺了她和暨季江,暨季江自然也從徐妃那裏得到了這樣的訊息,所以對外他也不掩蓋,甚至有這些得意,否則憑他一個官吏的身份,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賜死,他不可能有膽量這麽放肆。

他為得是一時歡情,斷舍不得搭上性命,蕭繹和徐妃的事情在當時就眾人皆知,他也了解得一二,所以才也沒了顧忌。

他這話說得輕佻,讓人為那徐妃捏了一把辛酸,她在情郎的眼裏仍然是個笑話,笑得太輕薄,一延續就是上千年。

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她把僅有的風韻給了他,付出了一腔熱情,也曾許下海枯石爛,此情不移,也曾恍惚和蕭繹是個錯誤,良緣是身邊人的溫暖。

換來這樣的肯定,卻不是說給她的甜言蜜語,而是暨季江為了顯示自己,說給世人聽。

這話傳到了蕭繹的耳朵裏,他仍是無動於衷,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這樣的羞辱他仍不掛礙,也許是心裏正調集千萬將領,隻是此時按兵不動。

而外敵的兵力很快就到了城下,蕭繹黃帝當年奪權奪得幹脆利落冷酷殘忍,才不過兩年多的時間,他卻把自己隱在了自然裏。

西魏大軍圍困江陵,他還在坐忘逍遙談老莊,敵兵呐喊攻城,他登城近視敵情,看著不保的江山倉皇的臣民,還詩興大發口占一絕。及至南城已陷,火光衝天,他到東閣竹殿,命左右盡燒古今圖書十四萬多卷,仰天長歎,文武之道,今夜盡矣!

徐妃正和暨季江在一起,聽聞都城已被攻陷,她瑟縮在他的懷裏,他是她此時的天,哪怕一起死應該都是這樣的姿勢,然而這樣的如意也不容她想象,暨季江無情地推開她,跑得無影無蹤。

徐昭佩悲憤交加,放聲痛哭,宮裏早已人如鳥散,各自抓了金銀細軟紛紛出逃,她跌坐在地上哭得不知所以。

蕭繹啊蕭繹,說他心裏沒有徐妃還真是有點過不去,可他的心就象千年冰封的寒潭,又冷又深,讓人還未等靠近就已耗盡了全部的熱量,最後敗得倉皇而離。

他來了,他的國已敗,最珍貴的書也化為了灰燼,而後奔向了她,這個他一直不愛,一直冷漠,一直任其自歡自落的女子,是他曾經結發的妻。

在這個命將終的時候,他腳步的方向是她,蕭繹心裏是怎麽想的,別人無從知道,原因是什麽也許追究起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無依無靠,連安全感也沒有的時候,他來了。

徐妃發瘋似地奔向他,緊緊地抱著他,淚如雨下,與之前的淚已經換了含義,之前是絕望是恐懼,現在是什麽,百感交集,她也說不清。

這一刻,離死亡更近,她的心卻安定了下來,不再飄零,終於要有一個歸宿了,等到這一天,無限辛苦。

蕭繹沒有推開他,任她哭了良久,良久之後,蕭繹問,那人呢,徐妃沉默,沒有回答,蕭繹的聲音緩緩而出,是少有的柔和,事已至此,尚有何待?

徐妃哭幹了眼淚,心早已碎得無形,她重新梳妝,一描一畫似出嫁時的鄭重,換了嶄新的衣服,是蕭繹喜歡的淡綠色,繡著鵝黃的花,她靜靜地看著他,淡淡地微笑,這時候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如果可以,如果以後還能入他的夢,就是這樣的容顏吧,為他盛裝,為他赴死。

外麵的喧嘩聲越來越大,敵軍就要攻破皇城,她用了三尺白綾,遠離了這個讓她再也沒有留戀的世間。

沒有人願意花力氣去恨一個不相幹的人,她愛蕭繹,愛得深刻,愛得不能自己,蕭繹愛她嗎?盤點平生似乎找不到愛的跡象,可是到了最後,她寧願相信蕭繹也把她裝在心裏,可能離愛還有些距離,但也已是放不下的份量,她終於沒有讀懂這個男人,不知道是哪個環節的偏差,讓他們無法傾心。

徐妃嗜酒,常常喝醉,半醉半癲常常鬧出點笑話來,蕭繹來她的房間,她就故意吐到他的衣服上,她沒有醉到不醒人事,反而那份癡愈加清楚,這是她的痛苦,恨不得裝瘋賣傻,有一個責備也好。

但是,他也沒有不管她不是嗎?總是安頓停當了再離開,明知麵對酒後的她免不了還有這一出,他也沒有躲避,一次次陪著她逢著場做著戲。

好象該加一句台詞做旁白,男人醉的時候會想很多女人,而女人醉的時候隻會想一個男人,就是離開她的那一個。

他們之間最真實的情感,就是誰也救不了誰。

他的心,這一生,誰都沒有給。

他最大的悲哀就是,以為誰都不愛,卻愛上了一個人,尚且不自知。

但是,兵慌馬亂的時候,他來到她身邊,沒有推開她的擁抱,就為這,死在他的麵前,消除這一生的動蕩不安,值了,真的值了,她再也不怨。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最有情有義的是史書,把過去的風雲化做筆墨,沾染著當時的顏色,一一記錄下來,讓後人還有個憑眺的路,可是最無情的仍是史書,把一切銘刻得分明,由不得你信,由不得你不信,它就在那裏,隔得遠,卻真實。

《梁書·元帝本記》記載蕭繹,既長好學,博綜群書,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才辯敏速,冠絕一時。他辛苦聚書四十餘載,收集起古代罕見的十四萬卷之多的圖書,在五千年中國曆史出現的數百個帝王之中留下的著作為第一豐富,凡二十種,四百餘卷,完成了大量學術著作,如《孝德傳》、《忠臣傳》、《注漢書》、《周易講疏》、《老子講疏》、《全德誌》、《江州記》、《職貢圖》等。今僅存《金樓子》。

這個不近女色不理江山的黃帝,對中醫的研究放到今天可拿博士頭銜,圍棋水平至少是九段水平,還是姓氏學家,也是玄學研究高手,還寫了一本兵書《玉韜》,寫了一部專門研究馬的專著叫《相馬經》,其研究成果已超過了伯樂。

此外,他善畫佛畫,這一生,他心裏也苦。

南北朝時期的佛教盛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白居易在念這首詩的時候,已是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江南最美的季節,有山村和城郭,有迷離和朦朧,曆史的滄桑感掩映出來,添了些遐想和恢弘。

也因此,在南北朝瓷器上,與佛教密切相關的蓮紋圖案豐富多彩,蔚為大觀。從眾多的出土資料可以看出,這些蓮紋大多直接來源於雲崗、龍門、響堂山等石窟圖案,富有濃重的宗教色彩。

最具代表性的是河北景縣出土的青釉蓮花尊,尊侈口,束頸,腹部渾圓,腹下逐層漸收,圈足外撇。釉色青綠,周身遍布瑰麗紋飾,以蓮為主,整個器形體態碩大,裝飾華美,氣勢端寧。

最上一層貼印六個不同姿態的飛天,飄飄欲乘風,中間飾寶相花紋,下層貼印團龍,頸肩六個條形係。腹部上覆下仰的蓮瓣,上部覆蓮分為三層,層層疊壓,依次延伸,至第三層蓮花瓣尖向外翹起,葉脈清晰可辨,豐腴舒展,二、三層蓮瓣之間貼印菩提葉一周。下部兩層仰蓮,足部堆塑兩層覆蓮瓣,一仰一覆中完美呈現。

從博物館裏走過它麵前,是歲月留下來可以讓我們臆想的存在,想當年它在怎樣的地方靜默就是世間一朵無聲的蓮,朝代更替,幾輪征戰,它被帶進泥土裏,封存上千年,仍在那一天,日光打開,重落人煙。

人卻沒有這個機緣,再上路也是輪回裏一無所知的茫然,就像蕭繹在《蕩婦秋思賦》裏結尾的那一句,春日遲遲猶可至,客子行行終不歸。

有必要插一句,這個“蕩婦”是指遊子之婦,這篇賦與徐妃無關,他沒有為她寫過一個字。

“諾”和“誓”都是有口無心,而“恕”卻要從心裏生出來。

我們都是過客,我們隻能是過客,人生不過是曲終人散的過程,隻是散場的時候,有人欣慰,有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