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塵·心無掛礙 (1)

繁華事散逐香塵

《花鏡》上說,梧桐能知歲,每枝長十二片葉子,象征一年十二個月,若是閏月,就會多長出一片來,梧桐在清明節開花,若未開,這年的冬天就會非常冷。

此時,我在它的濃蔭下,梧桐樹葉錯落疊致,陽光穿過縫隙投下細細碎碎的光柱,用手掌就可以接住,然而指縫間又露下更多微茫的光線。樹木的年輪即將添上一個圓,時光被帶走了,很多東西在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匆匆被帶走了。

一個女子華美的生命,就是人生予你最大的成全。

上個世紀初,在甘肅出土了我國迄今為止發現最早的木版年畫,名字叫《隋朝窈窕呈傾國之芳容》,起初我看見這個名字忍不住皺眉,如此長的名字,還全是相近的詞,好象皇帝起諡號,恨不得把好詞都用上,風雅勁全沒了。

這一宋金時代的版畫,繁而不雜,頗有唐風漢韻,這副畫又被稱為《四美圖》,畫的是王昭君、班婕妤、趙飛燕和綠珠。

這是宋人眼中的四大美女,和我們習慣的說法大有出入,前三個都是伴天子的人物,隻有綠珠例外,她最後縱身跳下而無怨無悔,隻是因為一段錯不開的塵緣,關於她的傳說,經久還新。

綠珠生在雙角山下,國色天香,生得太美的女子,幽閉的角落是留不住的,長在古墓裏,從小克製不動情念的小龍女,尚且為一個男人而來花花世界裏打馬而過。

這綠珠,她善舞《明君》,且會自作新歌,她懂一個女子在愛情裏的流離和失落,她在亭間吹笛,蔟蔟地,落了滿身風煙,終究,她是不甘寂寞的。

石崇就是循著笛聲來的,看見了這個姿容絕豔的她,頓時心動,這山明水秀之地適合一個女子成長,卻不適合收藏,石崇是西晉有名的富豪,就是現在,我們給古人製訂一個富豪排行榜,把二千多年的人混在一起排,石崇也是當仁不讓地位居前十。

石崇富可敵國的財富掩蓋了他的其他光芒,除此之外,他還有文采,是西晉赫赫有名的文學團體“金穀二十四友”之一,當時文壇上的風雲人物都在其中。而且他的父親石苞是時人讚為“無雙”的美男子,可見他也是倜儻風流,樣貌堂堂。

出手闊綽,從不小氣的他,看著綠珠,開出了加碼,珍珠十斛。

十升為鬥,十鬥為斛,換算成常用的度量,是整整四十斤。

石苞有六個兒子,晉武帝時曾官至大司馬,臨終時分財產,獨獨不給最小的兒子石崇,石崇的母親覺得太不公平而表示抗議,而就要咽氣的石苞卻像是開了天眼,知曉了石崇未來的路途,他說,此兒雖小,後自能得。

當年的石崇剛好二十四歲。

總覺得古人的觀念和習俗偏向男子,男人二十歲弱冠是為成年,三十而立為壯年之期,娶妻生子後,家仍由父母掌管,不管多大,都以求取功名為首,學業未得,人就不急著成熟,家的概念不大,說走就走,一別數年也不是沒有可能,得了顯貴,回來後家族榮耀,回來潦倒,還有個家可以收留。

而女子的命運卻沒有這般從容,十五歲及笈之後便可論婚嫁,要看相貌性情,操持得幾分家,稍微晚些就有可能留成愁,出嫁的前一晚,娘會告訴她什麽叫敬,什麽叫忍,什麽叫順從,從此長長的一生就是三從四德的臨摹,一遍又一遍,隻要人生不得變故就是燒了香菩薩有靈。

石崇也是毫無懸念地踏上了仕途,靠官俸能讓他衣食無憂,絕不可能堆積如山的財富。他白手起家,一草一木都是從外麵銜回來的,過程還真就是這麽回事,他曾任荊州刺史,史書裏記載他,“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

就是他這個地方官,上演的是山大王的戲,看樣子還不是留下買路財那麽簡單,應該是洗劫一空的架勢。

那時候是惠帝司馬衷為君王,史上有名的癡呆皇帝,掌權的是醜女皇後賈南風,這樣的形勢,天下不亂都憋屈。

不知道當時石苞有沒有算出他這個小兒子的今天,石崇一富就富過了皇親國戚,而且底氣十足,絕不藏著掖著,他和皇舅王愷鬥富比奢侈成了當時最有影響力的話題。

有一天,皇帝賜給王愷一顆二尺有餘的珊瑚樹,枝條繁茂,紅豔欲滴,很多人大開眼界,當為稀世珍寶,世上再無其二。

王愷得意洋洋,特地用大箱子抬了去給石崇看,綢子掀開來,石崇果然很感興趣,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湊進珊瑚樹看了看,隨後用手裏的如意用力一敲,隻聽嘩啦一聲,珊瑚已不複貴氣,隻剩滿地狼藉。

王愷大怒,又極心疼,認定石崇是出於嫉妒。

石崇說,小事一件,我賠給你。

說著讓手下把家裏的珊瑚樹都呈上來讓王大人自己挑選,一字排開六七株,高達三四尺,比王愷拿來的那個粗壯得多,而且瑩潤奪目,光耀如日。

石崇為天下珍寶在洛陽城東建了個別墅,叫金穀園。園子依山傍水,亭台樓閣散落其間,殿宇輝煌,極盡奢侈。《水經注》謂其“清泉茂樹,眾果竹柏,藥草蔽翳”。

他的財富也不是全靠搶,他經營南海貿易,換回了很多中原見不到的珍玩,同時收羅天下奇花異石,都置於園子裏,風物有了,雅情還不夠,就招來當世文人舉行金穀宴集,包括潘安、左思等號稱金穀二十四友。

這還不夠,還要有紅妝,和紅顏。

紅妝好得,紅顏難安。

金穀園裏美女如雲,都穿著刺繡細美,裁減精致無雙的錦緞,佩戴著璀璨奪目的珍玉玉石,用上好的麝香,奏傳世的樂器,走起路來香風細細,環佩聲聲,遠遠看去,紅牆綠樹間,她們是花間穿行的蝶,點綴到哪裏都是那麽恰如其分。

算起來,金穀園的女子有上千人,雖然身份不同,但都貌美,儀表穿著也都是上乘,大概石崇是為了養眼,進來的人可能沒有名分,但不能是野草閑花,開也要開得有風情,而這也歸於他的調教。

據說石崇灑沉香屑於象牙床,讓姬妾們踏在上麵,沒有留下腳印的賜珍珠百粒,隻要有了痕跡,就讓她們控製飲食,以便細骨輕軀。

漢時趙飛燕的遺韻在他這裏算是發展到了極致。

據《耕桑偶記》記載,有國外進貢的火浣布,晉武帝製成衣衫,穿著去了石崇那裏。石崇故意穿著平日常見的樸素衣服,卻讓身邊的奴仆五十人都穿火浣衫迎接武帝。

他的膽子真是大,我都要替他捏著把汗,這實在是驕縱得無法無天,畢竟君臣之別放在那裏,炫富炫得過癮,絲毫不覺隱患暗生。

金穀園裏的紅顏就是千裏迢迢帶回來的綠珠,他用了難以計數的上乘珍珠換得她,卻不是炫富的範疇,她值得,在他心裏她值得,這隻是說得出的珍貴,說不出的還在日後的寵溺中。

石崇專門為她修建了華美的綠珠樓,對她寵愛有加,綠珠也善解人意,曲意呈歡,心甘情原跟隨石崇。石崇炫耀之心從來不失,綠珠也是他金穀園裏拿得出手的寶,每次宴請賓客,興致高處,石崇都會把綠珠喚出來唱歌獻舞。

金穀園裏的女子不同深閨,也不同青樓,主人闊氣,她們也端得比別家嬌慢,而綠珠,卻是這裏麵難得的溫柔,她溫婉淡雅,歌舞深情,風姿嫋娜,言語不多。見者多失魂落魄,如遇天人,綠珠被圈養在這裏,美名卻漸響天下。

石崇也不是傲得誰人都不服,他敢如此目下無人,皆是因為他投靠當時大權在握的賈後,八王之亂後,司馬倫專權,依附於他的孫秀久慕綠珠,派使者前去金穀園索取。

那時石崇正在金穀園的涼台上臨風慕水,聽歌吹,賞宴舞,極盡人間之樂,見孫秀差人來要索取美人,他手一揮,叫出十幾位美女讓使者隨便挑選,使者說受命隻要綠珠,石崇勃然大怒,綠珠是我所愛,絕不能給。

孫秀更怒,勸趙王倫誅石崇。

兵馬團團包圍了金穀園,聲勢喧天,這裏的香陣凝固成了穴,石崇知道在劫難逃,即便這樣,他仍然不願意把綠珠送出去換得平安。

他要對得住自己說出口的那個愛字。平日遊戲風流,心裏的輕浮隻對著塵世,此時園子將毀,財富要散,性命也將不長,一生的心血、驕傲、榮耀和臉麵,都將散去,可是那個楚楚望著自己的女子,他丟不得。

石崇長歎一聲,對綠珠說,我現在因為你而獲罪。

綠珠垂下淚來,深深地與他拜別,願效死於君前。她微笑著,毅然跳下了綠珠樓。

石崇伸過手去拉,卻是一展飄帶從手邊滑過,那是最後的回首。

要說綠珠已去,他原該沒了顧忌,該拚死一博,可這真是他的所愛,竟然帶走了他的全部力氣。

索要綠珠,隻是個借口,石崇的財富和曾經的氣焰不知讓多少人懷恨和嫉妒,不是這樣的理由,也會有其他手段,綠珠無辜,她是敗在盛名之下,為美所累。

後來有人說綠珠是被逼,氣勢所逼,不死不足以謝恩。

原本就是一筆交易,哪裏來得恩,後麵的寵全是因為愛,石寵明白,他愛綠珠,綠珠到最後一刻也明白,她愛石崇。

是這個男人,與她山水間相逢,從此朝看暮賞,再也沒有分開,他給了她繽紛華麗的生活,也給了她清晰的愛,讓她的生命在此刻輝煌成永恒,也算是欠了他。

樓上胭脂辭朱顏,她情願,她甘心地願,就算是個擺設的花瓶,她也選擇粉身碎骨,何況為的是愛,她不孤零。

墜樓的綠珠成了桂花花神,飄在八月清秋的江湖。

也飄成了鈞窯的萬紫千紅。

鈞窯的胎質細膩,釉色華麗奪目,顏色極美,有玫瑰紫、海棠紅、茄子紫、天藍、朱砂、火紅,紅若胭脂者為最,器型以花瓶最為出色。

鈞窯的有著無窮的神秘吸引力,因為它的窯變。

窯變是鈞瓷的最大特色,清代藍浦《景德鎮陶錄》讚美說,“窯變之器有二、一為天工,一為人巧。”

鈞瓷無對,窯變無雙。入窯一色,出窯萬彩。

如咒語,有一種媚惑的氣息漸漸彌漫。

每一個窯變,都是一場生死之戀。

今日名園已無跡可尋,隻能在畫家的卷軸裏看它盛時的景致,包括愛得清淺,卻傳奇落幕的綠珠,詩詞裏隨處可見。

為君生,為君死,掙紮不脫的緣分,就是狹路相逢,紅塵一碾多少遍,等在路邊,等待你的出現。

她不悔這一生,但到來世,寧願不要十斛珍珠,隻兩匹錦緞一點飾物就好,安得下身心安得下家,然後相愛著把一生長長地過

否則,愛不夠,不夠呀。

暗香靜燃獨映雪

它在博物館的陳列裏,每天麵對人來人往,隻靜靜地清冷,看到它的那一刻,我毫不意外地想起了上陽宮的梅妃。

唐宋傳奇傳的故事裏有她,戲台上的驚鴻記裏有她,一斛珠的詞牌裏有她,《全唐詩》的酬唱間有她,宋代的仕女畫裏有她,然而正史的筆墨間,隻字不見她的其人其事,無論是《舊唐書》、《新唐書》,還是《資治通鑒》,似乎曆史中她並沒有真實地存在過,隻是一抹依附在唐明皇和楊貴妃愛情裏可憐的戲說。

梅妃,紅塵裏的名字江采萍,清秀纖柔,淡妝雅服,生長於福建,家裏世代行醫,她更是多才多藝,氣質不俗.

她的名字來自於《詩經》,她九歲時就能背誦《詩經》裏的《周南》和《召南》,這兩部分是記載周文王後妃事跡的,她說,我雖女子,期以此為誌。

我對她的擔心,也由此落地生根。

人這一生說過的話,林林總總,誰也記不清,也不知道可能不經意間的一句,就暗合了命運的傳奇,成了前麵經曆過的歎息,和後麵還未到來的讖語。

唐玄宗寵愛的武惠妃死後,玄宗整日鬱鬱寡歡,對誰都提不起興趣,高力士想了種種辦法替聖上解憂,其中就包括去江南尋訪美女,這一去還是真是有心人天不負,他帶回了清新雅致,惠心婉約的江采萍。

初入宮,她也果真得玄宗寵幸,被封為梅妃,後來的楊玉環頂多是讓三千粉黛無顏色,可是江采萍卻讓皇上視四萬宮人皆塵土。

她癡愛梅花,所居之處遍植梅樹,每到梅花盛開時,她流連梅園,不知倦,不知返,眉間映雪,衣袂生香,玄宗遠遠地看了忘情,隻覺天上人間如入仙境,美得無可描畫,隻脫口而出,喚她,梅精,並在她的住處題了一塊匾額叫“梅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