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出塵·心無掛礙 (2)

她也像極了梅,清高孤潔,目下無塵,從不打聽外麵的蜚短流長,遠離無謂紛爭,閑煮字,慢讀書,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梅園,偶爾也調弄草藥和香料,為的全是他,這個深情的男人,柔軟而強大。

她寫有《蕭蘭》、《梨園》、《梅花》、《風笛》、《玻杯》、《剪刀》、《綺窗》七篇賦,自比西晉才女謝道韞,以詠絮詩才,為人間留紅顏清明。

她初來乍到就受寵,其實也正是因為這個初來乍到。

宮裏的舊人都已習慣了爭風吃醋,整日裏春風拂麵的相見,轉過身卻是恨不得對方一夜白頭。看多了也會厭,玄宗就是沒有了新鮮感,新來的江采萍,身上還有淡淡的草香,她就是一劑世外討來的靈丹,能慰心靈的傷。

無須什麽胭脂或紅妝,這一刻,在賞心的人眼裏,她好比《登徒子好色賦》裏提到的女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

她淡淡地嫣然一笑,豔驚整個皇宮,內斂素淨的她還沒弄清楚方向,就天真無邪地壓了那風情萬種的海棠。

她可以長久如涓涓細流,卻無法燃燒摧毀整個宇宙。

那個有著強大力量的女子很快也進了宮,就是與玄宗愛得連大唐都傾覆的楊玉環,她和梅妃是風格迥異的女子,她著綾羅綢緞,盡日歡娛,雖和玄宗差了太多的年齡,可是他們之間不但有愛情,還有知己的緣分,都是難得的音樂奇才,在梨園裏共做音律研究。

玄宗念著舊情,總希望兩相遂願,可是楊貴妃得了寵,就要個一枝獨豔,絕不許她人占了春,同開也不行。

楊玉歡喜歡出席人多的場合,比如興慶宮的沉香亭上,玄宗和楊貴妃一邊納涼一邊喝著美酒,周圍是盛開的牡丹,興致上來,宣李白進殿,撰新詩以助興,李白也趁了酒興,得到了空前絕後的待遇,龍巾拭吐,禦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很快,酒盡詩出,他寫下了風情凝聚的《清平調》。

這樣的情節,在梅妃身上永遠也不可能出,《梅妃傳》裏有一個細節片段,玄宗設宴請自己的兄弟,梅妃在旁侍候,玄宗叫她剖開橙子去送給各位王爺,有一個不安分的漢王偷偷踩了她的鞋子,她二話不說就回了房間,旁人不解,玄宗差人去請,她說鞋上的珠串散了,串好就去,良久不見出來,玄宗親自去請,她說身體不舒服,終究沒有再出去。

受寵的侍候,一兩次這樣的小事算不得什麽,次數多了,皇上也會惱,眾人麵前總要個麵子,何況新來的這個貴妃,有再多的人也不顧,反正一心一意全是他,他是皇上沒錯,但也是個多情的男人,讓別人羨著,他心裏也得意。

新人得了專寵,舊人落了冰冷。她聽到外麵驛馬到來,在樓上開了窗子看,千裏奔來的不再是梅花,而成了荔枝。

她淚流滿麵,想起了陳阿嬌的長門宮怨。

陳皇後為了喚回劉徹的心,不惜千金買賦,她也傻傻地湊了千金給高力士送去,求他幫忙尋有好文采的人幫忙寫賦呈於皇上。高力士雖是她的引薦人,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高公公,正忙著侍奉貴妃醉酒。

無奈之下,梅妃自己寫了一篇《樓東賦》,皇上看後,沉吟良久,也覺得委屈了她,可這委屈,如今能安慰的已不再是情感,而是一斛珍珠。

梅妃懂了,她知道,人世間的青春歲月喚不回,春色滿園喚不回,已經走遠了的愛情,也同樣喚不回。

她寫了一篇《謝賜珍珠》,我讀了,心裏惆悵得疼。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這首詩,寫便寫了,把自己的苦悶哀傷排遣一下就好,萬不該拿給皇上看。他看了也是不心疼,沒了愛情的心不會再為你疼,最多是可憐一下,隱隱地傷一下懷,應時應景地歎息一聲。玄宗是藝術家,這詩若是不相幹的人所寫,他讀來恐怕也會牽一下心動。

他對的是詩,已不再是寫詩的人了。他讀便讀了,萬不該還要讓樂府為這首詩新譜一首曲子,名字就定為《一斛珠》。

孤傲的梅妃,到最後低下身段,讓皇上知道他不在時的淒涼。

玉階生寒,珠淚盈眶。我念我皇,今夜,歡歌燕舞,可千萬千萬,別夢寒。

玄宗轉而召告天下,這個失寵的女子,隻剩下了可憐的樣子。

詞牌名《一斛珠》,又名《醉落魄》、《怨春風》、《章台月》,一路淒清。

從此,梅妃再也不出上陽宮。

看得心疼。

秦漢與林青霞分手時說,不問佳人長與短,從此山水不相逢。

已然知道的結局,是注定的悲劇,何不留最後一點堅強,梅妃也該微笑著再也不見,轉身之後遠遠地離開,遠遠地成為一個人的始終。不是懲罰誰,包括自己,隻是給自己一個交代,給緣分一個告別,而後,修煉成那朵能經千世萬世的彼岸花。

彼岸花,又名曼殊沙華,惡魔的溫柔,人稱草莫見花末見。自願投入地域,徘徊在黃泉路邊,接引靈魂渡忘川。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風吹簷鈴,雨打芭蕉,終是破敗了。

安史之亂後,出逃的唐玄宗沒有帶上江采萍,回宮後,梅妃已下落不明,他隻得到了梅妃的畫像,並做詩以記。

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禦得天真。

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

什麽叫多餘?用一下李碧華的話,夏天的棉襖,冬天的蒲扇,還有我心冷後你的殷勤。

憶昔,憶昔,如初見,隻是回憶裏的溫馨,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夢斷。

梅妃沒有死,她從皇宮內苑,到了樸素民間。

她的身影隻在楊玉環的故事裏出現,安史之亂是楊玉環過不了的一關,卻是江采萍的玄機一轉。

她隱姓埋名,把自己流落成了一個傳說,她不會進道觀或者寺院,她懂醫藥,她會在山的一邊安個宅院,隻與有緣人相見。

什麽都可以拋棄,惟獨愛梅的心不會改變,仍然植遍梅樹,約一場雪,仍然流連在裏麵,風情無限。

有隱隱的詩句傳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那山可能就是杭州孤山,宋時林和靖在此停下了腳步,終身白衣,歸隱林泉,以梅為妻鶴為子。

一生未娶的他,墳墓裏陪伴他的,隻有一隻端硯,和一支玉簪。

那個女子是誰,他在世時從來沒有提起過,就像他從不外傳的畫作,隻是他一個人的珍藏,紅塵萬千,隻在心的最深處安放,生隻有她,死亦隻有她。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很多時候,錯過就是刹那間,一轉眼,心已孤零在天涯,再回首,滄海桑田。過去的時光永遠不會再回來,那個曾經重如山的諾言,如這飄落的花。

若珍惜,就記得它的美麗,若怨,就讓它隨風而逝化為塵。

但是,總也有那麽一些情懷,即使山無棱,天地合,麵對的人已不在,也仍然,死了都要愛。

一曲《相思令》,吹皺多少嗟歎,凝結起來仍是霜,冷冷地映著月色,聽說不久,梅花就要開了。

開成這個瑩潤似玉的梅瓶,要仔細看,才能脈絡分明,她占著梅的名,開的卻是蓮花意,那是一個女子隱忍的生動。

此瓶造型挺拔,是宋代定窯梅瓶的標準式樣。定窯也是宋代五大名窯之一,曾為宮廷燒製貢瓷,位於河北曲陽澗磁村,以生產白瓷著稱。

寧願在一個地方靜下來,潮生出厚實,清粥小菜,炊煙人間。

養著夢想。

時光荏苒,終不似,少年遊。

醉裏吳音相媚好

中國源遠流長的藝術講究“意會”,包括文學作品和流傳的故事,往往也在很多不經意的地方,惹得人一個駐足,或者還要頻頻回首。

清代畫家戴熙曾題,密從有畫處求畫,疏從無畫處求畫,畫在有筆墨處,畫之妙在無筆墨處。

讀瓷也一樣,看的是形是貌,賞要看底色,品的是意。

意會是能穿越曆史和風霾的,這個意,是千年阻隔不斷,聞之已覺心芳,恨不同行日月,唯願心領神會的意。這個意,是若隱若現,分明在眼前,又道不真切,幾案羅列,欲會不能言的意。這個意,是無限流連,不求甚解,會心於清曠之時,欣然忘饑寒的意。

有時候它來得單純也簡單,一個名字就能讓人若有所思,而這個思,就是意的起源。

比如,龍泉。

讀起來就有青翠欲滴的凝重和清涼,與歐冶子的七星劍有關,與溫潤如玉,處君子之風的青瓷有關。

早在三國兩晉時期,龍泉人就廣泛吸取越窯、婺窯、甌窯的製瓷經驗,開始燒製青瓷。這個地方山巒疊障,森林茂盛,三江水係流經,礦藏資源豐富,極適宜瓷器的發展,但是早期的青瓷作品多為灰胎青黃釉,製作相對簡單粗曠,窯業的產量也不大。

隻薄薄的一頁翻過,時間落到五代十國,這一時期的龍泉瓷業已有初步的規模,這時的青瓷以燒製民間瓷為主,多為淡青色釉,胎壁薄而堅硬,質地細膩,呈淡淡的灰白色。

此時更是出現了讓人目眩神迷的“秘色瓷”,瓷器史上這一時期被稱為“迷惑期”。

一切來得太突然,讓人措手不及,好象附在曆史裏的一頁,與前麵的內容銜接不上,與後麵的概述也不安妥,但是它一定有出現的道理,也一定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促成。

隻是瞬間的轉變太完美,像一場舞蹈,加了舞美的效果,看得太震撼,便會有不確定的疑惑。

此時出現的淡青釉瓷器,器形規整,釉麵光潔,透著淡淡的青色,顯示出它典雅沉靜脫俗的氣質。

而這些的出現,和一個叫吳越的國家有關。

又是一個讓人看到,思緒就無端飄飛的詞。吳越。

江南的遠山如眉黛,柳打塘萍,春風斜麵裏,佳人的笑容如三月含羞的枝梢,那隔花的輕語,好象是對著畫中人的一場夢。

作為一個地名,它比江南更秀氣,作為一個國家,它是舉國皆田園的歸處。

這裏的開國國君叫錢鏐,字具美,小字婆留。

我很少安排一個人物以這樣的方式出場,太枯燥,也太蒼白,大名小名地排在這,其實沒有多少人會在意。我也從來不做這樣具體的陳述,這也是個意外,隻因為他的名字有吳越的山風水氣,有吳越的家常煙火,沉浸在時光中,浮現出來的是輕輕淺淺的愛意。

錢鏐出身於貧寒的農民家庭,出生時相貌奇醜,父欲棄之,阿婆留其命。

關於這個說法我是不太信的,無非是想給這個後來當了國君的人多一抹傳奇色彩,農村人家添丁,隻憑剛落地時的相貌就要丟棄,這實在說不過去。

他自幼不愛學文,偏好習武,十六歲離開學堂,挺而走險去販鹽,不但有了富足的經濟來源,還在州裏奔波間,練就了書本上永遠不可能學到的體魄和膽識。

一個有大氣概的人,可以不問出處,但俠骨柔情一定不可缺。

史書記載錢鏐“善射與槊,稍通圖緯諸書”。槊,就是矛,長矛,矛長丈八謂之槊。

兵器裏有丈八蛇矛,不僅有神通,還似有逼人的巫氣。

燕人張飛手執丈八蛇矛,馳騁沙場,虎牢關三英戰呂布,葭萌關挑燈夜戰馬超,當陽橋頭橋斷水回,這隻矛舞得霸氣十足,與翼德勇猛魯莽,嫉惡如仇的性格相得益彰。

與這外形相配得更是無可挑剔,《三國演義》裏描述張飛,豹頭環眼,燕頷虎須,聲若巨雷,勢如奔馬,再拿上這麽一把有氣勢的矛,隻往那裏一站,如天兵下凡,再天不怕的人物心裏也得怵三分。

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也是使用丈八蛇矛,雖然《水滸傳》裏林衝用過的兵器很多,但作者特地給他點了矛,也許是為了和他的“豹子頭”形象做一個統一。

這些好似是題外話,但卻是我對錢鏐最初艱難的想象,他生下來醜得連親生父親都恨不得扔掉了事,又用著如此厲害的兵器,馳騁於走私路上,可見功夫了得,那麽此人的外貌和猛將好漢也必得幾分神似,然而這千絲萬縷的聯係也足以讓人驚駭,這個人一定是勇猛魁梧,在形象上就能給人以一種震懾。

我為他的名字而有那麽一點點心酸,錢婆留是他從小到大一直叫著的名字,其真實的淵源無處可追,可能是祖母對他極其喜愛,漸漸地就叫開了,畢竟窮苦人家的孩子沒那麽多講究,命不值錢名也賤,這裏麵還含著慈愛,已經是無限溫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