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出塵·心無掛礙 (3)
但是那個具美，還有一種寫法是“巨美”，這是物極必反的天人大道嗎？
幸好錢鏐沒有出現在文學名著中，否則不知該得以怎樣的眉目流傳。
我看畫像裏的錢鏐，勇猛隻在眼神中，外表儒雅之氣傾了一身，欲拂還徘徊。
相信有些選擇也是巧合，或者是別無選擇後的成就，我還是用小女子的心思對著這個剛強性情的男子，皆因為，這個男人的柔情，也是在日後濃春，對著一個小女子的心思。
剛二十歲出頭的錢鏐去鎮上入伍當了義兵，有勇有謀，得到了指揮使的重用，在接連幾場大的平定叛亂中表現出色，而被接連提拔。
黃巢軍進犯臨安，錢鏐以少敵多，巧妙運用戰術，成功地阻嚇了黃巢軍。
看到這個“嚇”字，我還是忍不住笑了，想象他是不是也如天將一般，帶領為數不多的眾兵，威風凜凜地立於城門上，風吹著獵獵旌旗，天空晴朗碧空無雲，大軍壓城，他鎮定自若胸有成竹，他不用彈《臥龍吟》，或《十麵埋伏》，他隻需要氣定神閑就足夠對方忌憚了。
諸葛亮的焚香彈琴，旁顧無人的架勢裏也捏了一把汗，所以曆史上，諸葛亮沒有唱過空城計，這隻是羅貫中在小說創作中用的藝術杜撰。
錢鏐的排兵布陣都是以一當十的，感覺得到氣勢，也看得到氣勢，“嚇”跑也真是不用誇張。
後來錢鏐被授予“都知兵馬使”，隨後建立了地方割據政權，又經過幾場大的政權，錢鏐連連製勝，升任鎮海軍節度使，駐杭州。
一直與錢鏐親密合作，而且對錢鏐有提攜之恩的董昌判唐稱帝，錢鏐接到朝廷旨意討伐董昌，念及舊時情誼，錢鏐一直下不了決心，就在他猶豫不決時，董昌先來進犯，錢鏐迅速攻克董昌的地盤，從此，兩浙地區都歸到了錢鏐的管轄範圍。
因討伐有功，錢鏐得到了唐昭宗特賜的丹書鐵券。“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
不管地位多高的人，也有他的天真處，大筆一揮，上來就是饒九次不死，這得捅多大的簍子。
《輟耕錄》中有對此券的詳細描寫，這件鐵券後經宋代陸遊、明代劉基等人為其寫跋，還呈宋太宗、宋仁宗、宋神宗、明太祖和清高宗等五位帝王禦覽，現在浙江省博物館。
此券在明太祖時期使用過一次，錢鏐後人因稅糧上出了差錯，被責令抄家，於是呈丹書鐵券進京，朱元璋接見了他，下令返還抄沒的全部田產家財。
這也是鐵券唯一一次被使用，老話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年號就要重整江山，然而飄零的可以再收拾，民間的信義卻是根植於天地，雖然是隔了幾百年風雲，風水輪流轉，江山也已換了數人坐，但人非物還是，它有它的效力在。
如此純粹的承諾，免死金牌上的誓言滄海桑田不換，代代君主隻敬不欺，比山無棱，天地合的相約更要多幾分純樸和坦蕩。
君無戲言。
愛情無關生死，卻討不得一塊免死金牌，若可以，也請許我你的丹書鐵券，生生世世，我拿著它，可以討一個長相伴，不生離別。
光化三年，為了表彰錢鏐的功績，朝廷把他的畫像懸於淩煙閣，成了大唐盛衰的見證和收藏。
但是再怎樣，也是已是唐朝的暮年，氣數已盡，再多的努力也隻是拖延，縱有猛將挽得一時狂瀾，大局已定，誰也沒有能力再回天。
日影一寸一寸移動，光暈照開了中國五十多年的紛亂割據。
那是一個出將領，臨新君，熱血沸騰，豪氣衝天，手裏握著長杆，心裏有那麽一點盤算，就可以上路打江山的年代。
五代十國，各自為主，一段戰火紛飛的歲月，有實力的將領發動兵變奪權的事情時常上演，大大小小的王國，其開國之君多為社會中下層一路起兵占城池，統治者重武功輕文治，戰爭愈發頻繁，政權屢有更迭，多似曇花一現。
吳越國就在這個時候建立。
錢鏐從貧苦的農民家庭，征戰討伐全靠自己的努力，和天下大多數的將帥沒有多少區別，成者為王，他登上了帝位，可登上帝位的他，觀的卻又不是天下，或者準確地說，他沒有再大的野心和誌向，隻是在這亂世中，安紮一片安靜的桃源。
吳越國不大，卻是中國最美的地方，西都杭州，東都越州，他不要天下，天下的靈氣卻都在他眼下。
軍事上，他一直以“善事中國”和“保境安民”為主要軍略，對實力雄厚的大國上表稱臣，也由此“吳越王”的稱號都是他受冊封得來的，有效地防禦了周邊割據勢力對吳越國的侵擾。
有了一個和平的環境，對內，他妥善經營自己的小朝廷，貫徹“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的國策，勤於政事，深入了解民間疾苦，重農桑、興水利，治理了錢塘江和太湖，疏浚西湖，整理鑒湖，吳越富庶甲於東南，開拓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美景。
錢王讀書不多，以武贏得君主位，但他對文化的發展從未疏忽，他禮賢下士，廣羅人才，同時大興佛學，杭州的靈隱寺，六和塔，雷峰塔，都是吳越時修建。
他還積極發展與日本、朝鮮等國海外交往，給他們行製冊、加封爵，使兩浙之地有一個較長的穩定發展時期。
歐陽修在《有美堂記》裏有這樣的描述，錢塘自五代時，不被幹戈，其人民幸福富庶安樂。十餘萬家，環以湖山，左右映帶，而閩海商賈，風帆浪泊，出入於煙濤杳靄之間，可謂盛矣！
也同樣在西湖邊做官的蘇東坡也讚歎道，其民至於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遊，歌鼓之聲相聞，至於今不廢。其德於斯民甚厚。
桃源的路不好尋，是在山的那邊，還是想象的存在，也許不需要證實，隻是一個美好的願，然而到底渺茫，離心近，離塵世遠，走得心也累，還安不下身來。
可世上就有吳越在，真實地一個想象踱過去，淡陰曉日的江南，悠悠靜好，就在那裏，連時光都不忍別。
一個男子的誌向和胸懷，到底怎樣才算得上廣大？錢鏐安頓下了自己的心，也安頓下了作為國君的擔當和責任。
我是一個沒有英雄情結的人，相反時有悲觀，看到英雄末路會一聲長歎，看到那分時時不得安寐的辛勞和一個人靜下來時的孤單與茫然，常常有如哽在喉的一點酸澀，要守得多少寂寞才能到達生命的終點，要經曆多少挫敗，耗盡多少血汗，才能有一個可以靠得住的圓滿。
有人一生的熱情，燃燒到最後是寂寂熄滅，那一點點涼下去的灰燼，總讓人看得心疼。一生啊，何其不易，何其不用心，恭敬地朝著自己的夢想奔波，殘酷的現實裏，寧可剖心也不停歇，最後呢？
最後不忍看，月色下的落寞有幾人能憐？最後親人朋友都不見，天下之大無以為家，那樣的悲涼，大概喝了孟婆湯都忘不了。
所以錢鏐，他是我欽佩的男子，有無數戰場勝利的經驗，有物產豐富的地盤，亂世是橫空出世的好時機，他卻把腳步停了下來，躬護於一方百姓平安。他沒有平定中原一統河山的能力，舉全國之力投身顛沛流離，他不願，如此秀美之境是上天的眷顧和賜予，怎忍它滿地成殤。
在擴建杭州城的時候，有術士向它獻策，如在舊基擴建，國祚隻有百年，如填西湖更建，可以延長十倍，錢王回答說，百姓靠湖水為生，無水即無民，哪有千年不變的真主？有國百年就心滿意足了。
這是他的性子，本性如此。
千秋萬代隻是一個美好的期盼，長生不老隻是人間癡妄，有一時的常樂未央便是足夠的好。
錢王本人不僅能征善戰，還留下一些詩文，氣概如虹，隱映著三裏墟煙。不僅如此，他的書法也頗有造詣，擅長草隸，蜚聲中原。
在《錢鏐錢俶批牘合卷》中看過他的筆墨，楷書寫得圓潤飽滿，剛柔並濟，很是從容厚樸。
文章寫到這裏，身邊遞過來湯色澄亮，茶煙輕嫋入還無的菩餌，而後笑著說，金戈鐵馬有，柔情幾許呢？
我喝了這青瓷杯裏的茶，寫下一行字，入了心，仍是一個懂得的微笑。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這句話，比錢鏐這個名字，還知名得多。
單純地提到錢鏐，可能很多人尚不知是誰，可說起這一句，熟悉還有略有所聞，至少，那一份毫不掩飾的憐愛和知心，就這樣融了兒女情長。
錢鏐為將領，堅持忠信和勇猛，為君王，深知百姓疾苦和所求，愛情總要落到一個尋常院落裏，簡單的兩個人身上，為夫婿，他深愛自己的妻子。
王妃每年寒食節必歸臨安，雖然手裏握著風箏的線，知她必返，卻也於這春日裏，鶯飛草長，他隻見想念。
這個春天，王妃遲了幾日，也許是春來早，而相思泛濫，又無處排遣，隻覺那個朝夕相伴的人，一日又一日不在身邊，花開已有幾個重瓣，春色轉瞬將老，錢鏐放下丈八蛇矛，用濃濃的墨色輕描淡寫，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花開了，正是春色濃麗，盡可遊玩，不必急著趕路。
清代王士禎在他的《漁洋詩話》中記載了這個故事，用了“豔稱千古”來讚歎。
我想了又想，還真是豔，原本如水一樣自然的句子，旁人讀來都覺得深情難載，展開信箋的那個人，裙裾掃過花香，再美的景色也隻得暗淡，她要馬不停蹄，日夜兼程，春色留不住，無計可留，抵不過這不著一字的思念。
這個叱吒沙場的男人，一直用陽剛的一麵占據著生平的大半，這封在信箋裏踏上驛站的柔情，原隻是他對她的叮嚀和牽念，不知怎地，就昭了天下。
人們被他的深情打動，用信中語編成歌曲傳唱，其韻孤清淒惻，含思宛轉如縷，令聽者側然心動。
後來蘇東坡改寫了歌詞，題為《陌上花》。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遺民幾度垂垂老，遊女長歌緩緩歸。
胡適留學美國時，曾給妻子江東秀寫信，我花園裏有玉蘭花幾種，今天開的是紅色玉蘭，寄一個花瓣給你。
寄了滿園春色，寄了一片愛戀，以那時的郵寄速度，花瓣到了那個女子的手心，顏色和香味估計都已不在，可是相思難改，還用寫上這兩個字嗎？看到什麽想起的都是她，言不盡，足夠了。
如今的通訊越來越發達，還有多少手寫的溫柔可以傳遞？
靜靜地時光裏，挑選一張貼著心意的紙張，也許是粉色，也許淺藍，一行一行記下碎碎念的句子，投給遠方，他知道，和不知道的日期，這整個過程，都是留給自己的豐資，什麽都侵擾不了，隻因為那個他，不會笑你傻，卻捧著這樣的心，傾情相對。
錢鏐八十一歲善終，為江浙地區的經濟和文化繁榮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其中就包括“秘色釉”的出現。
宋人莊綽在《雞肋編》裏記載：“處州龍泉縣出青瓷器，謂之‘秘色’，錢氏所貢，蓋取於此。”
自吳越國的建立，錢鏐就堅持奉行“事奉中原，歲歲朝貢”的政策，命令燒造專門的瓷器入貢中原朝廷，同時供錢氏宮廷所用。
《清波雜誌》雲，越上秘色器，錢氏有國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故曰秘色。
之所以這樣命名，是因為燒製這種瓷器的技術極難，所以才秘而不宣，秘色瓷通體滿釉，釉麵晶亮瑩澈，色澤青綠溫潤，茶聖陸羽說它“類玉類冰”，足可見其瑩潤冰清。
因為要進貢給皇家使用，所以不管在質量上還是數量上，都要有相當的保證，再加上吳越國有財力物力，而且龍泉有獨特的地理優勢，這使得龍泉青瓷得到了迅速的發展，在技藝上有大幅提高，在規模上也逐漸擴大。
宋代的官窯、哥窯、汝窯、定窯和鈞窯被稱為五大名窯，這其中的哥窯，指的就是龍泉的青瓷，與之對應的還有弟窯，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龍泉窯。
天色即將暗淡，這一天最後的光芒裏，我心裏閃過的，是沈從文寫給妻子張兆和的信。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在外麵的夜色越來越暗，不開燈，直到看不到字為止，而後，拉上窗簾，隔開塵囂。
我有自己固執的柔軟，從此山水不相逢。心裏有著那根線，千山萬水也都是坦途，笑著涉過荊棘，不肯後退一步。心裏落了那把鎖，即使是對麵走過，也是山山水水，隔在無窮無盡處。
那時分，我隱居於富春山，等你在啟程的路邊，十日一石，五日一水，日暮鄉關，你若記得，我就在。
那時分，必不是今世的風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