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若素·地老天荒 (4)

我看著他們晚年的照片,麵容上都是安詳,我隻看得淚眼婆娑,這半個多世紀的荒涼,其實她過得度日如年,卻堅信這一生,沒有錯過相逢,就一定會有結果,所需要經年累月的等待,隻是考驗。

她的櫃子裏有一塊派不上用場的披霞,怎麽搭配都不合適,她無奈地歎氣說,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

其實是心裏的酸澀泛上來,也會有一瞬間的迷惑,等待裏耗的全是自己的感情,而等待本身太無情,能不能戰勝得過,那是分秒如臨西風,總覺得熬過去就是春暖花開,卻不是單純看著日曆就能讓冬天散場。

她曾經說一個年老的朋友,和她在一起,總覺得生命太長了。

是艱辛太長。

好在她等到了,等到了幸福不是下一世的約定,而是這一生可以微笑的相守,歲月留在心上的,總有細細的紋,她用不舍時日的灌溉,潤上了一層光澤的釉。

這樣的愛情裏,有細細的碎,淺淺的傷,組成清晰的紋路,像璿璣圖一樣,隻有你懂,隻通向一個地方。卻修煉得風情曳地,千年的光陰攸杳而過,終成珍寶,是徘徊不散的君恩,終於許了。

冰裂紋,又叫斷紋瓷,是青瓷哥窯中的開片紋之一,是古代的一個極致頂級開片品種,素有“哥窯品格,紋取冰裂為上”的美譽。可惜的是,燒製冰裂紋的工藝在宋代後失傳了。

冰裂紋的美,美在心碎還不舍,美在傷心還盛開。

值得欣慰的是,十年前,這一技藝被工藝美術大師研製了出來,近年來市場上已可常見。

若有一天緣盡了,就讓它如煙,若有一天愛碎了,就讓它如冰裂。

再相逢,至少還是有跡可尋的線。

雪在化,窗外滴滴嗒嗒,屋內溫暖,有剛盛開的茶,我坐在陽光裏,安靜地繡著蓮花。

我的冰裂紋的瓷杯裏,始終空著。

花氣襲人欲破禪

康熙時,有五彩十二花神小杯,曾讓我幾次流連。

這些瓷杯是以十二隻為一套,每隻杯上按一年十二個月中的每個月分別繪一種應時花卉,並配以顏色平穩、呈色淡雅清秀的釉下青花詩文,而且每首詩後均有一方形篆書“賞”字印。

這套杯子是實用器,清雅時用來喝茶,湖光山色,秋月春花,你意在哪裏,哪裏就有一個它陪著。豪爽起來也可以喝酒,醉不醉全就性情,至於遇見意中人,還是自己,全憑天意。

但它更像是藝術品,不是擺在博古架上匯聚風雅的,我總覺得它該是月份牌子,看看每個月輪了誰當差,日子得風生水起地過起來,光陰歲月不理妝,妝卻映著花容。

康熙五彩的主要色料有紅、黃、綠、藍、黑、紫、金等,施在白瓷的底子上,不驚不擾,彩雖薄,但鮮豔與淡雅兩不誤,釉麵細膩,潔淨無瑕。

十二花神因為南北的差異而稍有不同。江南的習慣說法是,正月梅花神壽公主,二月杏花神楊玉環,三月桃花神息夫人,四月牡丹花神麗娟,五月石榴花神衛氏,六月荷花神西施,七月葵花神李夫人,八月桂花神徐惠,九月菊花神左貴嬪,十月芙蓉花神花蕊夫人,十一月茶花神王昭君,十二月水仙花神洛神。都曆史上的名豔女子的化身。

人們總是願意這樣期待,美人是不會離紅塵太遠的,即便生命已終了,芳魂也一定會留下,寄身於一朵花的清涼或嫵媚,再修煉成可來人間的日子。

其實隻是因為不舍,少了那些傳奇,天地之間該多寂寞,仿佛鳥也沒處鳴了,月也無處襯了,還有那份憐香惜玉的心,竟然也失落。要不就是怕天上太冷落,美人是要有人懂得欣賞才分外嬌的,國色的容顏也得對著那個國,否則你看,嫦娥的廣寒宮裏全是幽怨,偏偏對吳剛還不能說,

此套十二月令花神杯卻是沿用了北方的習慣,分別以水仙、玉蘭、桃花、牡丹、石榴、荷蓮、蘭草、桂花、菊花、芙蓉、月季和梅花為主題,畫意工巧,書體纖秀,將詩、書、畫、印結合起來裝飾瓷器,風格新穎,極具文人雅士之風,素來即被視為康熙朝官窯瓷器之名品。

讓人耐人尋味的是杯子上的詩詞,幾乎都是出自唐朝詩人之手,然而卻又不是大家熟知的句子,更稱不上絕豔,讀來總覺得有幾分生疏,與花對應的不太鮮明,總得要想上幾想,才能觸到那絲縹緲的妙處。

恍然大悟之後還得若有所思,似乎遺漏了什麽隱情。

不知道當時負責設計的人是動了什麽心思,不肯道的分明,留下了含蓄在其中,讓人解不開,也放不下。

一月,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

二月,清香和宿雨,佳色出晴煙。

三月,風花新社燕,時節舊春農。

四月,曉豔遠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風。

五月,露色珠簾映,香風粉壁遮。

六月,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

七月,廣殿清香發,高台遠吹吟。

八月,枝生無限月,花滿自然秋。

九月,千載白衣酒,一生青女香。

十月,不隨千種盡,獨放一年紅。

十一月,素豔雪凝樹,清香風滿枝。

十二月,春風弄玉來清畫,夜月淩波上大堤。

總覺得是故意,絕非偶然,更不是抱著厚厚的《全唐詩》隨手一翻,丟一個銅錢,落到哪個,哪個就算被天命做了欽點。

花神的杯子,塵外的詩,到底與這紅塵無法相親,不似這些紮根田野間的花,讓人可以去尋找,也可以親近。

從春到冬地數過去,好聽的花名,在那丫鬟的俏皮裏。

這一年四季十二月,聽我表表十月花名:

正月裏無有花兒采,唯有這迎春花兒開。

我有心采上一朵頭上戴,猛想起水仙花開似雪白。

二月裏,龍抬頭,三姐梳妝上彩樓。

王孫公子千千萬,打中了平貴是紅繡球。

三月裏,是清明,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四月裏,麥梢黃,刺兒梅開花長存路旁。

木香開花在涼亭上,薔薇開花朵朵香。

五月五正端陽,石榴花開紅滿堂。

小姐苦把郎君盼,相公你,相公你快快到蘭房。

簡直是放肆了,這丫鬟梅英的報花名,是說給小姐聽的,小姐在旁邊正闌珊,她卻句句打趣。

小姐擇婿在心中,不能學那三姐沒來由地拋繡球,當上娘娘也沒享了福,可這就是緣分,繡球也不是隨便扔,冥冥之中姻緣早定,否則為什麽不是旁人接的,否則這十八年為何為他苦守。

三月清明分外明,吹得桃紅柳綠正生動,偏偏人麵更比桃花有情,那個人呢,一失錯過,再去哪裏尋相逢。

四月就是花開滿園,春色耐不住,刺梅在路邊等,木香花攀上了涼亭,薔薇花開香透陣,一枝紅杏早就出了牆頭,哪有一個安分的。

五月端陽過,石榴裙上了妝容,小姐正薄怒,把相公在蘭房等。

小姐心裏的不快也散了去,她不是低眉順目的女子,心裏有自己的剛強和堅定,雖然現在大局還未定,但是心裏有了念,風雨會來也不怕了。

梅英故意來逗,她也不惱,鳳凰亭裏坐得安然,抿著嘴笑,有那麽多前人的筆墨做例子,雖說愛情各有各的樣,不過拚一個姻緣定數,然後安在時日的生活裏,過那一飯一蔬。

六月裏,是伏天,主仆池邊賞白蓮。

身處泥中質潔淨,亭亭玉立在水間。

七月裏,七月七,牛郎織女會佳期。

喜鵲搭橋銀河上,朝陽展翅比高低。

八月裏,是中秋,桂花飄香陣悠悠。

嫦娥不願在寒宮守,下凡人間把幸福求。

九月裏,九重陽,小姐登高假山上。

枝黃葉落西風緊,五色傲菊抗嚴霜。

小姐要登高,也隻能在自家院子,做做樣子,隻能是假山,高牆之外都陌生,南北西東,還要從那風裏辨。

自古深閨的淒涼就在其中了,有那個心,盛著那份情,卻不一定能應著良時的景。

蓮花高潔,最後瘦成蓮蓬,心裏都是苦。牛郎織女銀河遙望,桂花不是歸,嫦娥下凡離廣寒,九月菊花開得傲,也還是讓人憐。

要說這花,還是開在春天好,一日一時都是明媚,落也落個大地回暖,香上美人腮邊。

秋天開過的,忒是有那份淒涼化不開。

小姐也麵有隱憂,外麵那個賣水的人呢,怎麽還不來。

十月裏,是寒天,孟薑女送衣到長城邊。

千裏尋夫淚滿麵,冬青花開葉兒鮮。

十一臘月沒有花采,惟有這鬆柏實可摘。

陳杏元和番邊關外,雪裏凍出臘梅花兒開。

花是一天少似了一天,最後隻剩了常青鬆柏,關那孟薑女什麽事,陳杏元合番去了北國,她們路迢迢,情漫漫,小姐,急不得,還得再等等,反正回了房間,你也是坐立難安。

這是宋時的天下,小姐黃桂英是禮部侍郎黃璋的千金,自幼與兵部郎官李授的兒子李彥貴有了婚約,誰知李家被人誣陷,李郎官入了獄,家人全部寄居廟堂,眼看這一門沒了前途,性命也有可能受牽連,為了女兒著想,黃大人想退了這門婚。

桂英小姐這名字起得好,和後來戲台上的女將穆桂英同名,穆桂英也豔,她座下桃花馬,手中梨花槍,別說敵不敵得過,打個照麵,哪個可比?

故事裏的桂英掛帥征西夏,園子裏的桂英幾次與父親對抗,她仰慕李家上下忠良,決不毀婚。

黃家的小姐每日悶做繡樓,李家的公子穿街過巷去賣水,仗義的梅英拉小姐來後園賞花破孤悶,其實她約了李彥貴,終身大事還得他們兩個自己合計,怎麽也得商量一下,下一步該是個怎麽走法。

這花名都報完了,怎麽外麵還是沒有動靜。

哎呀,這花可多著呢,外麵的不好,有開就有凋,開時讓人喜,凋時惹人愁,四季的花數完了,咱還有閨房裏的,這花可好,這花是天天對著美人的。

清早起來什麽鏡子照梳一個油頭什麽花香

臉上擦的是什麽花粉口點的胭脂是什麽花紅

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一個油頭桂花香,

臉上擦的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杏花紅。

什麽花姐什麽花郎什麽花的帳子什麽花的床

什麽花的枕頭床上放什麽花的褥子鋪滿床

紅花姐,綠花郎。幹枝梅的帳子、象牙花的床,

鴛鴦花的枕頭床上放,木樨花的褥子鋪滿床!

真是俏呀,深園裏度芳菲,也是這般有情有趣,不用看結局,一定是圓滿快樂,過程裏有這些花開不敗的信心,再曲折再坎坷,也一定趟得過。

瓷器上的日月,花開得寂寞,屋簷下的瑣碎,長久的,是生命的收割。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仿佛人怕歲月流逝,而花不會,一度春風來,花又欣欣然然地盛開。其實人生也如此,趕一個花期,收藏幾絲牽掛,這樣,已經很好了。

有些事注定成為故事,有些人注定成為故人。

行行走,走行行,來到人生這一程,是長亭更短亭,高牆外,還真的就有了賣水聲。

水墨難描天青色

曆史可以從任何一頁讀起,翻開留沉的那一頁,依然是花開百媚,轉瞬卻隨風而逝。

這是一個比詩畫更逸氣的朝代,麵對著那些足以讓人把心事放下的美好藝術,我在一首詞的淺唱裏感受著那份隔著煙火,卻又真切地能洞悉一切的溫良和沉醉,一曲度來,我在紅塵之外,看世事蒼茫,塵埃永在,拂過那一點清涼,連心裏都空靈了,回憶遠不可及,我觸到的,不是腦海裏的記憶,而是麵對這沁骨的沉默,無以為淚。

這是方文山先生的《青花瓷》,繽紛著輕描細畫的打磨,千年的窯火已滅,今生的相隨才已開始。

宋詞惹得天下風流,或豪放如江邊激流,或婉約似月下蕭聲,吟唱得今人都恨不得奔了那時去做西湖邊的一棵柳。

宋時的畫作進了宮廷,從意而取,要一個妙不可言的態度。宋時的夜色不寂寞,歌舞館樓,風情曳地,衣香鬢影待陪君醉笑三千場的知己來酬。宋時的酒香得透了天,人人能飲,醉了,是我看你時,朗朗不轉的睛。

宋時的瓷器,素雅,幹淨,冰清,把那些繁華飄零都散去,把千古傳奇刻在心裏,一別就是數個春秋,它修煉成了秘密,我遇見了,波瀾不驚。

說起來很是遙遠,遙遠到連今生都要回望個幾度,還是穿著白衣抱著書本上初中的年紀,走路無聲,言語不多,笑容裏有著羞澀,天總是藍的,偶爾的雨也是歡喜,可以站在窗口一直看下去,憂傷似是天成。但那個時候卻看武俠,忘了是從誰手裏借來的書,可以讓青春年少的日子變得遼闊豐盈。

看金庸的《笑傲江湖》,祖千秋對令狐衝說,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

那時候對酒不敏感,對裏麵提到的瓷杯卻縈懷了又繚繞,時不時就想了起來。

後來在書店裏看到了一本關於瓷器的畫冊,封麵上是一個青色的蓮花碗,器形脫俗雅潔,顏色潤澤多情,線條溫柔婉轉,它的美,像是隔著雲紗的女子,有著絕世的性情,和超然的風骨。

小城的書店一貫冷清,陳列的書也像是擺設,讓人不好意思站在那裏看多久,尤其是這種彩版的書,我身後會傳來不容商量的聲音,這書是不讓這麽看的。

現在好了,在書店,在書屋,在圖書館,我可以一待就是一天,哪怕是站著也不覺得累,誰知道,會不會下一頁,就是一個故事的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