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若素·地老天荒 (5)

當時封麵上沒有任何說明,我卻固執地認定它是宋代的瓷器,看它的第一眼,就和我心裏百轉千回想象的感覺如此同行,很多時候,怦然心動不是因為眼前看到的景或者姿容,隻因為這個未曾謀麵的牽掛早已成了形,有了形狀還不夠,還成了魂成了精,溫熱了又溫熱,這一見,自己心裏知道,是它,一定是了。

心心念念的惦記,總有一天會相逢,逢在路邊還是隔河相對,不得而知,也不必知,心裏有,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沒有任何訊息,卻能知道它在的消息。

翻開裏麵才看到它的名字,宋代汝瓷蓮花溫碗。

汝瓷是北宋後期被官府選為宮廷燒製的禦用瓷器,是北方第一個著名的青瓷窯。

名瓷之首,汝窯為魁。因為是宮廷用瓷,所以可以不計成本,以名貴的瑪瑙入釉,燒成了具有“青如天,麵如玉,蟬翼紋,晨星稀,芝麻支釘釉滿足”典型特色的汝瓷,並截取定窯、越窯的裝飾技法,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

汝瓷充滿文人氣質,清麗雅譫,如才氣縱橫的君子,有溫潤朗目的風範,又有大家閨秀含蓄卻內韻無窮的美,可以欣賞,可以珍藏,可以相伴。

這與宋時的審美和情趣是分不開的。宋代養生學家陳直在《壽親養老新書》中總結“十樂”:讀義理書,學法帖字,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醺,澆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煎茶,登城觀山,寓意弈棋。

而瓷器的選擇,為文人所重視,來匹配一份可經營,可傳承的心境。

南宋葉寘《坦齋筆衡》記載,宋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窯器。在製瓷工藝上開創了香灰色胎,在還原氣氛中燒成純正的天青色,使汝窯釉麵開裂紋片成為一種裝飾,使在燒成過程中無意識的缺陷變成了有意識的裝飾。

汝瓷開片堪稱一絕,開片的形成,開始時是器物於高溫焙燒下產生的一種釉表缺陷,行話叫崩釉,卻被汝窯的藝術匠師做成了一種自然美妙的裝飾,如巧奪天工。

而且,開片的紋路不能被提前設計,隻能在燒造過程中自然形成,來路何方,去向何處,淺淺地,淡淡地,隻能期待。

我欣賞這種開片,如人生不為難自己,即便道路崎嶇,荊棘滿地,仍然這樣,采一把閑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避一避陽光,拔幾株韌草打成草鞋可以向著遠方,絕境裏開出的花最是刻骨銘心。

這樣走著走著,就把自己也走成了風景。

汝窯釉麵瑩厚,有如堆脂,視如碧玉,扣聲如馨。燒瓷時間隻有短短的20年,所以傳世品極少,時日最近的南宋就有文獻在歎息“汝窯唯供禦揀退方許出賣,近尤難及”,說明在當時其身價已非同一般,民間更有“縱有家產萬貫,不如汝瓷一片”的說法。

著名國畫大師李苦禪先生曾說過“天下博物館無汝者,難稱得盡善美也。”據統計現存於世僅有67件半,散落在世界各地,散發著千年前奪目的溫柔。

與這溫碗相配的,應該還有一把執壺,如今,執壺已不知蹤影,也許早已湮滅在了曆史烽煙中,也許還在風塵裏輾轉,但能再到一起的機會,我們都知道,已經極其渺茫,不太可能了。

那一年的江南,梅錢已落,柳線才黃,蕩漾的一湖春水含情脈脈,這邊雨絲風片不知歸,皆為那煙波畫船上,靜眉秀目的女子長袖舒緩,耳邊聽得歌吹,她微步如蓮,腰肢細軟,如剛離廣寒,瘦弱的肩似不耐人間,然而舞得山無顏鳥無聲,有一種卓然的氣質,讓他移不開眼。

再回過神來,她已在麵前,手拿著執壺,給他斟了滿滿一杯酒,這酒是含香以待的薔薇露,這不著俗粉的人,是舞女朝雲,西湖名妓,時年十二歲。

她用清麗平和的神情打動了他灰暗沉重的心,她用眼裏的深邃心裏的凝望牽住了他的憐惜,她用一場舞換來了一首詩,這首詩直到現在都被我們熟知,而作詩的人,在當時就已名冠天下。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樣浪漫的相遇,似乎隻能是發生在才子與歌妓身上,深閨畫堂裏的女子著紅妝,披華裳,也隻能是孤夜自賞,心中暗想,於她們來講,這樣的開始,是戲文裏的,是繡屏上的,總之,是遙遠的,遠得連那份想,都不分明。

曆數朝代如歌,最浪漫的莫過於宋朝,此時的蘇東坡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被貶為杭州通判,東坡居士是個有才華也有情趣的男人,給他一枝筆,他能吟詩填詞,寫字作畫。給他一片竹林,他能參禪論道,玄機含露。給他一個西湖,他修堤築壩,種荷栽菱,給他一個紅顏,他可引渡為知己。

說人生如戲,有時命運的衝撞讓人難以預期,深思熟慮的結果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一見傾情下定決心,為了一時也許是衝動,托付了一生,那一定是命運的指引。

朝雲決意追隨蘇軾終身,孔凡禮先生《蘇軾年譜》載,《燕石齋補》謂朝雲乃名妓,蘇軾愛幸之,納為常侍。

她隻是他隨身服侍的女子,換下舞衣羅裳,告別絲竹管弦,她素衣淡妝,從此為他守在屋簷,甘願端茶遞水,裁紙研墨,夜深了,給他剪一剪燭花添一把香,天涼了,為他縫被裁衣。這幾乎成了她神聖的事業,失不得,懈怠不得。

命運待蘇軾不薄,他的原配妻子王弗與蘇軾相伴最好的年華十一年,一個女子還未來得及老去,如一朵開到最飽滿的花,舒展的花瓣還沒疲倦,一陣風來,她已飄落成殤。

王弗去世後,蘇軾留下了最好的悼亡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此時窗外天寒地凍,靜夜孤涼,有雪花飄來,點綴夢想,我仍然想念,千年前,那個素雅的小院,打開窗子,露出如水的容顏。

總有一個人,天長地久誰也替代不了,遠看是她,近看不是也仍想她,她是他生命裏打底的那層紗,尋到天涯尋不見,他就這樣收著,寧可年年斷腸,不思量。

蘇軾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她也是個溫婉知禮的女子,噓寒問暖,進退有度,照顧著姐姐留下的孩子,把妻子的名分做到最佳。

朝雲慢慢地長大,從一點點生長到一點點靠近,她是一朵隻為蘇軾開的花,沒有目眩神迷的姿態,沒有欲罷不能的香氣,也沒有觸碰不得的刺,不加絲毫清冷,她就長在那裏,在蘇軾身邊,陪他吟詩作畫寫書法,不過是累時的一杯茶,出門時的一個牽掛,她沒有妻子的紅燭守候,也沒有侍女的唯喏麻木。

她是適時的細語溫言,適時的無聲沉默,年深日久,要鐫刻也已是數不清晨昏的厚度,她終於把自己,修煉成了他的紅顏知己。

任何一個男子,都可以對未來妻子有一個想象中的樣子,她要多高,是不是長發,文靜還是活潑,排行第幾,嫁過來是否會孝順公婆,能否一起出遊,閑時能不能賭書潑茶,事無巨細,由著你去想,總有一個自己喜歡的方向。

甚至,可以比照心裏的人樣子找一個,一樣平和喜樂地過一生。

總有一個人牽著你的紅線,成為你的妻。

然而知己,那是上天的恩賜,無限難得,做不得半點假設,心息相通,情誼相投,是世間知你懂你,可遇不可求,唯一的那一個。

何況這紅顏知己。

朝雲和蘇軾相知甚深,有時候連語言都顯得多餘,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足以讓對方洞悉了全部,放到心裏是疼惜,從此愁苦不怕,哀傷不怕,世間有一個人,能接過來,一起飲下。

據毛晉所輯的《東坡筆記》記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曰:“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坡捧腹大笑。讚道:“知我者,唯有朝雲也。”

她看得到他春風得意後的無奈,看得到他詩酒風流裏的憂悶,也看得到他竹台深坐時的流離。

蘇東坡在杭州三年,之後又官遷密州、徐州、湖州,顛沛不已,甚至因“烏台詩案”被貶為黃州副使。這期間,朝雲始終緊緊相隨,無怨無悔。

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麵如墨。

朝雲甘願與蘇東坡共度患難,布衣荊釵,她用黃州廉價的肥豬肉,微火慢燉,烘出香糯滑軟,肥而不膩的肉塊,作為蘇東坡常食的佐餐妙品,這就是一直流傳到現在的“東坡肉”。

這個時候的她,是他心裏的知己,眼裏的紅顏,也是他枕邊的佳人,晨起時看到的秀色。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惠州的天色總是寂寥,朝雲調弦溫酒,常常給貶到這裏的蘇軾唱這首《蝶戀花》詞,聊解困苦愁悶。

此時的蘇軾已年近花甲,眼看運勢轉下,難得再有起複之望,身邊眾多的侍兒姬妾都陸續散去,她們跟的是蘇軾這個人,更是這個人究竟能給她們帶來什麽,隻有王朝雲始終如一,患難相隨,生死與共,追隨著蘇東坡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到了惠州,堅貞不退。

朝雲每當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時,就掩抑惆悵,不勝傷悲,哭而止聲。

東坡問何因,朝雲答,妾所不能竟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

蘇軾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開始傷春了!

朝雲是一片苦心隻為心疼他。

此詞暗喻了蘇軾“身行萬裏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的輾轉崎嶇命運。宦海沉浮裏,順流逆流都不是他可以走的路,一路行到天涯,朝雲替他委屈替他流淚,竟不能自已。

蘇軾看著這個纖弱的女子,把名豔的一生交付給了自己,有這樣情深意重的知己,足夠抵消他遭遇的所有不公。

東坡亦是知她的這份知心,不願讓清瘦的身體再為自己這樣勞心傷神,所以故意笑而勸慰。

琴音漸歇,歌聲又起,一邊憶前塵舊事,一邊調弦外之音。

朝雲去世後,蘇軾終生不複聽此詞。

二十二歲的朝雲為蘇軾生了一個兒子,朝雲比蘇軾小二十五歲,這足以讓她有勇氣陪他餘生的日子,不缺席他的每一個傷痕。

蘇軾為這第三個兒子取名遁,來自《易經》中的第三十七卦,是遠離政治旋渦、消遁、歸隱的意思,這一卦的爻辭中說,嘉遁,貞吉,好遁,君子吉。

這些祝願還不夠,他是真的希望兒子能平安長大,快樂就好,至於其他,皆是不可強求的身外物,所以遁兒滿月時,他賦詩一首,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然而老天對之尤其不公的那個人,卻是善良隱忍的朝雲,不滿一歲的孩子要跟隨父親的調令赴任途中,不幸中暑夭折,逝在了金陵岸邊。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他知道朝雲那顆豁達堅韌的心,從此有了不可療的傷。

他和這個孩子的緣分不滿一年,他不知道,他們的緣分還沒有完,十七年後的同一天,一代大家,遠離人間。

這個風骨比命都讓人驚豔的女子,畢竟是在江南的煙雨裏溫溫柔柔長成的水般柔腸,經不得嶺南潮濕悶熱的毒樟氣,她在惠州患上了瘟疫,任是蘇軾念經拜佛,尋醫問藥,甚至以自己的壽命為籌碼換她的安康,仍然沒有把她留下。

朝雲一生向佛,頗有悟性和靈性,她誦著《金剛經》最後的四句偈,執著蘇軾的手,千言萬語,說得出的,說不盡的,都在其中了。

按照她的遺願,蘇軾把朝雲葬在了惠州西湖南畔的棲禪寺的鬆林裏,並親筆為她寫下《墓誌銘》。

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歸。

他們穿越生死的對話,含著因果,難違可等,卻不盼輪回。

據說朝雲葬後第三天,惠州風雲突變,急降暴雨。次日早晨,蘇軾前去探墓,發現墓的東南側有五個巨人腳印,於是再設道場,為之祭奠,並因此寫下了《惠州薦朝雲疏》。

啟承一個開始,我看得無語,心裏有一份委屈說不出來,也化解不去,朝雲從生到死,在他的筆下,安放的,隻是一個侍妾,如那些早已散去的人,同一個身份。

還不如隻是紅顏,隻是知己。

然而讀著讀著,還是會落下淚來,這淚不是為惋惜,而是欣慰,是妻的名分還是妾,朝雲不理睬,她似乎在心裏也沒流露過半點渴盼,也許哪一個身份都不能把她完整地概括,她是為他長大,為他守候,獨屬於蘇軾的獨一無二的女子。

侍妾二字在她的生平裏,就像瓷器上的開片,一點欠缺被用大美來欣賞,她值得了,也惟有她。

在朝雲逝去的日子裏,蘇軾籍著相思和懷念還寫了《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題棲禪院》等許多文字來悼念她,把這份無可彌補的情感嵌在自己的筆下揮灑出來,縱那個人已不在,不會再唱著她的詞淚流滿麵,至少心裏的疼痛可釋放一些。

蘇東坡還在墓上築六如亭以紀念她,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這楹聯誰也插不進去,不給別人感懷自身的機會,隻是他和她,心有靈犀的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