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若素·地老天荒 (3)

小周後好焚香,而且喜歡自己動手設計製作焚香的器具。每天垂簾焚香,滿殿芬芳,但在安寢時,為防失火,帳中不能用香,她就想了一個一般人還真想不到的辦法,用鵝梨蒸沉香,置於帳中,沾著人的汗氣,所生之香,便變成一股甜香,其味沁人肺腑,令人心醉,小周後給它取了一個名,叫“帳中香”。文獻和香譜裏都有對這種香的記載。

李煜和小周後極盡其能,玩得不亦樂乎。他們從文學藝術落到了日常飲食,李煜將外夷所出產的芳香食品,通通匯集起來,烹炸煎製做成美食,多至九十二種,李煜對於每種肴饌,親自題名,刊入食譜,命禦廚備下盛筵,召宗室大臣入宮赴筵,名叫“內香筵”。

李煜將茶油花子製成花餅,大小形狀各異,令宮嬪淡妝素服,縷金於麵,用花餅施於額上,名為“北苑妝”。

妃嬪宮人,自李煜創了北苑妝以後,一個個去了濃裝豔飾,都穿了縞衣素裳,鬢列金飾,額施花餅,行走起來,衣袂飄揚,遠遠望去,好似廣寒仙子一般,別具風韻。

從唐之繽紛琳琅,到宋時淡雅清妝,李煜此舉算是開了氣象。

然而李煜的生活卻是奢侈至極,他用綾羅綢緞做成月宮天河,平時宮中以寶珠照明。

也是在李煜的時代,有了女子纏足的第一人,正是李煜的妃子窅娘,李煜專門為她定做了純金的蓮花,周圍鑲滿珠寶翠玉,供窅在上麵盤旋起舞。

此時的李煜縱然如此歡歌遊戲,仍然越來越深地感覺到命運的重壓,和他無法掙紮的哀愁,他此時的詞句多是胸臆孤零,他借酒澆愁,恨無別途,這條路如此走下去,是他能預料的不堪回首。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版圖總要做著成者為王敗為寇的調整,他在宮廷享樂,宋朝的大軍已兵臨城下。

臥榻之旁,豈能任他人酣睡。

苟安一隅的日子也過到了盡頭,國破山河在,卻不是他的曾經,他被押往汴京,給了一個可笑的封號“違命侯”。

那是一個冬天,江南的冬也會寒得徹骨,他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的可能,他當了俘虜,內心裏仍不從容,正是這百般無奈伴著他,異鄉的日子一點點化解,登上了詞壇的巔峰。

他也不是個合格的囚徒,不知道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仍然還是那枚眼中釘,不會曲意俯首,唯唯奉承,他還是那個自己,一枝筆,閑弄筆墨,失去了自由,還有亡國的痛,這些加諸在他身上的悲情,都融進了詞中,伴隨著欄杆拍遍,樓頭興歎。

國家不幸詩家幸,到這個時候,他與詞有了兩兩成就,他此時的詞作,淒涼悲壯,意蘊深遠,絕非此前在金陵時可以比擬,一躍而成為詞史上承前啟後的宗師。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李煜傳世的作品僅僅三十多首,卻首首是奇葩,如今我們讀起來,詞人的情懷還可以觸摸得到。

還是習慣了稱他著名詞人李煜,而不是南唐後主李重光,他作皇帝太辛苦,而詩詞也無法把他拯救。早年不可能因為詞而保住國家,現在卻因為詞而早早喪了命。

李煜在他生日那天,填了空前絕後的一首詞,《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他的思國之情讓人驚心動魄,當晚宋太宗命人給他送去牽機引,這天是李煜的生日,一個浪漫的日子,七夕節。死後被葬在洛陽,隻能遠遠地向南望。

他是宋時月色裏,最孤涼的那抹蕭聲,音符飄散在曠野,恨不能收,他與這塵緣誰欠了誰,不用說,也不用問,每個人的生命都匆匆,來路長長可回首,前途漫漫不可期,繁華落後,隻剩青苔滿牆。

我去南京的時候,正在初秋,微雨淋淋,晚上的秦淮河有種迷離的感傷,我想著煙波畫舫,鬢影絲弦,我把記憶停在這,再多的斑駁也不敢揣摩。

半步也是多,在那麽近的地方,我不敢想他。

他登臨的,是千古詞帝。

他也像是一個瓷器,蒼天專為皇家打造,不是為稱王而來,給了榮華富貴,也給了生離死別,給了皇權地位,也給了屈辱磨難,他波瀾起伏的一生,連自己都是茫然淒迷,含恨而去,卻留下萬古精美。

那一夜,他的筆擲在龍紋的筆洗裏,水墨洇開,絲絲縷縷地滲透,不是大片大片的侵略,而是溫柔地侵蝕,讓人痛不能持。

那是宋代的官窯,釉色青翠如玉,釉麵布滿冰裂紋,如一棵零碎無法收拾起來的心,紫口鐵足,是化不開的憑證,恰似他,不得不來的塵世。

總覺得自己與這紅塵是隔了什麽的,不管在什麽場合,習慣了不動聲色,好像自己是無法融入的旁觀者,輕易地沒有悲喜,或者準確地說是把情緒都放在了心裏,不肯表現出來。再熱鬧的話題也是靜靜地聽著,隻微笑或者沉思,很少插言。

總有一種錯覺,好像跟麵前的人隔著時空,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隻是在聽,在看,我可以理解得很明白,可卻沒有辦法傳遞,包括跟很好的朋友在一起,也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

有時候,害怕這種錯覺。

錯覺浮上來時,心裏很悲涼。

已是春衫薄的日子,再轉眼,該是夏日衣衫。

人間有味是清歡

林語堂說,愛上一個人,就是愛上一個傷口。

換句話說,那林黛玉她不焚稿她叫什麽林黛玉啊。

我的書架上擺著很多的瓷杯,大大小小,顏色不同,樣子不同,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候,零散在一排排的書前,有的簇擁,有的隔離,也不覺得亂,反而看著它們的時候,總有一種寧靜,這是一種深沉的存在。

它們歸結在一起,叫慈悲。

都是紅塵裏不期而遇的偶然,有些我都忘了來自於哪裏,是陌路相逢,心裏生出溫暖,於是迢迢帶回來,在離我心最近的地方,駐紮下一個伏筆,晨鍾暮鼓輪回而過,用淡雅的真實,消一段明淨的年華。

心念起,也用不同的杯子喝不同的茶,沒有定數,更多的時候,它們隻守在那裏,與我咫尺遙望,那個小小的白瓷杯裏放著深秋我從樓下撿來的夜來香花籽,有紅蓮圖案的杯子裏放著兩支簪,湖水藍的杯子裏收著朋友為我做的老繡項圈,纏枝蓮的青花瓷杯裏是枯黃的落葉,風骨上寫著我的文字,還有黑釉的杯子裏是我的白色菩提珠串。

歲月難得沉默,時光住處,緣起性空,彼岸是素年,碎光陰,暗香獨落,生長空靈,為歡喜世界溫一盞釅茶相候,寂寞禪心在,溢出一些空茫,念起即覺,逢緣即轉,茶煙裏開出菩提,我們才懂得了孤寂。

與心同住,餘味清歡,案頭水流葉落,心裏山水縱橫,歸去,明月清風。

杯子,一輩子。

電影《霸王別姬》裏,程蝶衣發著狠,不行!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他不瘋魔,不成活,他不知道自己是誰,霸王是假,虞姬是真,戲一落,霸王卸了妝,世上哪有霸王,虞姬怎麽演,最後都得一死,虞姬在他麵前死了一回又一回,每一次都是為了他,每一次就是一個輪回,一場一場演下來,三生石上都寫不夠。

張國榮演活了虞姬,演癡了蝶衣,滿眼絕望。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睇我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記得青樓邂逅個晚中秋夜,共你並肩攜手拜月嬋娟,我亦記不盡許多情與義,總係纏綿相愛,又複相憐。

十二少:3811,老地方等你。如花。

那時候的她,人在樓上,顧盼生情,頭牌高掛,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他送她西洋大床,也願老死於溫柔鄉,為他離家出走,學戲尋生路。

他們約好了,黃泉路,奈何橋,今生相愛,所以再一起去來生。

如花幽幽地歎,我並沒有做正室夫人的美夢,我隻求埋街食井水,屈居為妾,有什麽相幹?名分而已。

名分是不相幹,怨卻不能散,堅持不喝孟婆湯,黃泉路上苦苦等候五十三年。一個女鬼,寧可犧牲來世七年的陽壽,換取七天的還陽時間,為的是找十二少,問一句,我在等你,你為什麽失約。

她還是青春容貌,他已是殘燭之年,她終於可以說,我不想再等了。

最後的曲子響起來,當愛已成往事,到這一刻,才算死了心。

亦存抱柱心,

洪波耐今古。

莫從橋下過,

恐憶少年侶。

這個少年,叫尾生。春秋時期魯國人,與孔子同鄉。

他們家後來遷到梁,在那裏認識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姑娘也喜歡他,兩人一見鍾情,已私訂終身,人生的路,非彼此不能同行,原是一份鄉鄰間的好姻緣,他們憧憬著男耕女織的簡單生活,可是就這麽簡單,他們也望之艱難。

女子的家人不同意,嫌棄尾生家裏貧寒,擔心女兒嫁過去會吃苦受累一輩子,依他們所言,女子的容顏就是一筆世間無法估量的豐資,能不能進達官貴族的家庭不敢說,但是換得一生衣食無憂還是有望的。

沒辦法,他們愛的濃烈,於是相約私奔,大不了再回魯國老家去,把老宅子收拾一下就可安家,雖然舊,但是可擋風雨,他們還年輕,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他種地,院子裏養一群雞,往來東西他也懂了點貿易,閑時經商做個小生意,再生幾個孩子,一起都會好起來,是他們看得見的幸福。

他也想過,是不是該放了她,讓她去過更好的日子,可是大戶人家規矩多,感情少,錢財無數,人也不專心,與其她錦衣玉食不快樂,遠不如和他一起放歸田野。

他們原本就是樸素的人家,樸素的願望,心裏是不滅的愛,正升騰著。

他們約在村邊的木橋下會合,然後乘船離開,按照約定的時間,尾生早早來到這裏等候,今晚的天氣並不好,無星無月,漆黑一片,但這對他們私奔來說卻是個再好不過的時機,他背著簡單的包袱,裏麵裝著換洗的衣服和他積攢下來的全部銀兩,還有一隻手鐲,被他放在胸口,貼著心跳。

這一生,對他來說是幸福的開始,對那個姑娘來說,首先麵對的卻是放下。

放下疼愛她的爹娘,放下一個溫馨的家,放下相親相愛的兄弟姐妹,放下女孩子所有美麗的幻想。

從此,她不但把心給了他,還有她的未來,她的一輩子,都給了她。

這個鐲子,是他送給她的承諾。

時間一點點過去,遠遠地還能聽見村裏的更聲,他四顧茫茫,總也不見愛人的身影。忽然狂風大作,暴雨如傾,河水借雨勢不斷上漲,並引發了山洪,河水裹挾著泥沙滾滾而至。

尾生隻得抱著橋柱,艱難地等在那裏,此時,仍然看不見她的到來。

城外橋下,不見不散。

想著這樣的約定,他誓死不離。

天將明,暴雨下,姑娘跌跌撞撞地趕來,河水已退,尾生早已沒有了呼吸,仍然是抱著柱子,緊緊地,像抓著誓言的依靠,像抓著生命裏最後的忠貞。

姑娘抱著他的屍體號啕大哭,她不是故意來晚,一想著就要離開家,也許就是永遠回不來,她默默地把家收拾好,把她的東西整理好,留給爹娘和弟妹,一一分了類,她的反常還是讓父親有了察覺,鎖上家門不許她外出,她想盡了辦法才在暴雨後逃了出來。

這一遲,就是陰陽兩隔斷,他等了一晚沒有等到她,他一定還會等在黃泉,轉身她投入河中,再也沒有上來。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

《史記·蘇秦列傳》中留下了這樣的話,他是曆史上有記載的,第一個為情而死的人。

《誹聞女孩》裏有句台詞,有時命運把兩個戀人拉到一起,隻是為了把他們分開。

信前世今生,信輪回裏不滅的印跡,信緣分的深深淺淺。紅塵萬端緣由,總有些許無奈,信了緣分的聚,還要信緣的散。

原本命運就沒許諾給你的愛情一個天長地久,我看得默默無言。

然而仍欣慰,這世上就有這麽一個人,他寧可死,也絕不對你食言。

徇情的場景時有上演,在今時今世也可常見,報紙上常用的字眼是輕生,淡去了那個情。似乎隻是痛到極處的一個反應,不這樣不足以說深情。

然而情到底有多少深,生命不是唯一的衡量,比死更拚命的,是他在,愛在,斷不了,全是漫長的等待。

張愛玲高傲,世間少有人能被她讚,但是她的筆下有一個最精致最智慧的女子,就是她的姑姑張茂淵,也是對她影響最大的一個人,她是學富五車的留學生,回來後有著高薪的收入,還有豐厚的遺產,原本就是貴族出身,氣質不凡,然而二十五歲的她在去英國的輪船上認識了李開弟,並與這個已有婚約的男子一見鍾情。

於是,她小姑獨處,開始了五十二年的漫長等待,並在文革中與李開弟一起照顧他受到摧殘的妻子,十幾天衣不解帶,盡心盡力,直到李開弟的妻子去世後,七十八歲的她出嫁做了他的新娘。

這是她的初戀。

又過了十三年,她毫無遺憾地離開了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