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若素·地老天荒 (2)

後人評價正德帝極具個人主義,我卻覺得他的無奈,灑了一生也沒有灑盡,他想自由行走,如風的性格卻是木質的胎體,是一棵大樹可以長至參天,可以遮蔽方圓,就是無法移開腳步,他高高在上看這個世界,能給予的,是片刻蔥蘢。

除卻這些枷鎖,做個俗人,晴耕雨讀,也是俗人的幸福。

正德瓷造型十分豐富,大件產品相對多起來,除常見的碗、盤、花瓶、罐、爐、燭台、壺等,繡墩、筆架、多層套盒、花插插屏、石榴形小罐、八方罐等均為正德時創新的造型。

像要敬天敬地一樣,好象要問一問自己的前程,或者來生。

我的念頭一閃而過,瓷器上的花紋越繁複,他的孤涼越深厚,似是閱盡繁華後的蒼茫。

如一封封寫成的天書,寫給命中注定的自己,寫給命運,寫給無奈。

誰又知道誰,這一生之中,要這樣寫過多少回。

它可以留白,但不要訴說得迫不及待。

這件正德青花法輪紋蓋罐,器型柔和不嬌媚,安放桌畔,可以安穩地守候。

蓋子如鬥笠,一絲不苟,踏實的圓口,沿下有回文裝飾,自然地溜肩,短粗頸,自腹至底圓潤地內收,淺圈足。頸下及足脛飾可聽雨的蕉葉紋,腹壁以蓮花祥雲托起莊嚴法輪,從民間到佛界,有一份肅穆相伴相盼。

此罐底足施釉,雙圈內書“正德年造”,是正德民窯斷代的標準器。

國外的一個畫家說過,藝術是使人不安的,它隻有一個價值,就是,不能被解釋。

打開蓋子,是隔世的味道縹緲不散,有一份暈染的溫暖,和著淡淡的蒼古,已有了歲月的沁色。

有次吃飯,一個老師說人類的生命基因有望破解,那樣壽命可以到一千歲。

我脫口而出,活一千歲,太恐怖。

朋友笑著說,是怕自己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還得再活上幾百年吧。

是嗎?不是嗎?其實容顏不怕老,怕老的是心,要以蒼老的心再活上幾百年,還真需要勇氣。

若真如此,我倒情願早一步離去。

於我來說,百年光陰足夠,該遺忘的,該珍惜的,能看懂的,還糊塗的,都夠了。

此時,我在這裏,清冷地,無情地,做你不傳世的一段香。

隻等故事,馬不停蹄地經過。

隔塵人遠天涯近

把時空放大,日子是周而複始地過,總有類似的情節如煙花,帶來一時的璀燦,散去後,周圍平靜下來,隻剩一個人的孤單,還依稀可聞火藥燃燒時的味道,一瞬間的怒放,就這樣被拉長,長長地扯進記憶裏,以後,前路的憧憬裏有它,回望的不舍裏,還是它。

一株野草閑花,也有對著藍天的夢想,人的一生,到底能承載多少奢望,有了皇權地位,還要求一個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而當這些還要去求的時候,關上院落的門,自我歡娛,一時一夢,尚可抵得過去,日日沉溺,隻能到最後連碎片也收拾不起。

史載李煜“為人仁孝,善屬文,工書畫,而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

重瞳,即目有雙瞳,曆史上的重瞳子隻有屈指可數的八個人,造字時天雨粟夜鬼哭的倉頡,隱惡揚善的傑出首領虞舜,締結秦晉之好製霸中原的晉文公,踏雪烏騅曠古絕今的西楚霸王項羽,橫掃西域入主大涼的呂光,威風凜凜能征善戰的開隋猛將魚俱羅,脾氣殘暴怪異卻測字重天意的北齊開國皇帝高洋,還有一個就是李煜.

都是天生的傳奇。

不想當皇帝的皇帝,他就真的當不了個好皇帝。

李煜有五個哥哥,他對日後執政南唐沒有過絲毫的想象,也從來都打心裏就沒存這個。

他向往與世無爭的歸隱生活,晨起伴著鳥鳴排音律,掃字成詞,閑時舞文弄墨,醒時把盞醉裏歌,與心愛的女子兩不厭,這樣過上一生,才是神仙般地逍遙。

可是造化弄人,有注定的富貴榮華,還有躲不開的塵世牽掛,誌於山水之間,卻走不出皇家血脈,他隻想做天地間的一個文人雅士,隻管自己的眼前就好,連明日當如何都不用太費周折地盤算,可南唐的江山,在他的五個哥哥都亡故後,連原本可即位的侄子也倒在了離皇位僅僅幾步之遙的地方,天子之位,非他莫屬。

李煜不是一個好皇帝,他“性驕侈,好聲色,又喜浮圖,為高談,不恤政事”。

他優柔寡斷,不辯政治,而且他接的原本就是個爛攤子,此時的南唐,早已入貢於宋朝,隻是還守著這個不穩的國號,千秋的夢是做不得了,連安穩都不可多得,似乎就剩了得過且過,過不下去的時候,就該散了。

李煜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他才華橫溢,精通書法繪畫,懂音律,擅長詩詞,非尋常人能及。

古人說,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

自古文人和美人有著不解的緣分,連書生趕考,路上也要有狐仙為伴,這一路才算得上香豔,這書生的癡才有可落腳的空間。江南貢院毗鄰夫子廟,正對著秦淮河的酥軟,等放榜的日子可以在這裏調風弄月。

文人的詞章裏總是深情無限,不管是壯誌抒懷,還是感念寄托,內心深處總牢牢地守著一個女子清淺的笑容,明朗也好,隱約也罷,也許藏得深,卻是艱難苦澀不肯丟,丟了她,就是丟了魂魄,丟了人生歡歌,她是寂寞孤獨時,唯一為他亮起的星火。

這癡癡一念最是讓人心酸,好似無情無係無牽掛,其實走得越遠,滄桑日漸,那個人越深刻,這一生的情,都賦予了她。

他被囚在了帝王位上,卻沒有錯過人生的知己紅顏。

暮色如煙,散去幾多塵寰,晚鍾敲開一池寂寞,多情的芬芳正在上演,無計住花間,再不用高處獨茫然,拋開偽裝的疲倦,推開寧靜的宮門,深深庭院裏,有為他守候的纏綿。

就著明珠潤澤的光芒,她輕施了薄粉,朱唇細點,一天的紅妝,在這個時候,有了爭分奪秒的濃豔,目光看著他,這個她一心牢係的男子就在眼前,忍不住就這麽笑了起來,毫無遮攔。

他看得癡,這個女子是老天補給他的遺憾,讓他坐擁天下,依然可以有世間男女單純的情懷,她的指尖掃過琵琶,清歌緩唱,消融了他所有的煩惱,國家大事在龍椅上安置,他在這裏煮酒對紅顏。

與她含情共飲,不小心滴上羅衣,她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此時,他是陷入愛情的男子,隻是她一個人的情郎,可歡可愛,可嬉戲,可薄怒,沒有伴君如伴虎,沒有機關算盡百般爭寵,他是國家的王,她是他的後,他們是最平凡的夫妻,也一樣許下誓言,共約了百年。

李煜生有奇表,天資聰穎,與文學藝術似乎有不解的緣分,後來為了避免政治鬥爭,也為了身心皆有一個安定,他精究六經,旁綜百氏,通曉音律,工書善畫,吟詩填詞。

這裏麵的天地是無期無限的,他醉在裏麵,把情感和愛戀都傾注於此,根本就沒想過誌向旁移。

他是南唐最後的皇帝,永遠要為亡國擔那麽幾許推不掉的責任,然而故國不堪回首的悲愴,讓他成了詞壇的千古一帝,這個登臨的過程,與他深深愛著,癡癡戀著的大周後有著莫大的關係。

他在皇權帝位上被束縛禁錮,卻在愛情和詞章間得到了寄托和釋放。

娥皇,娥皇。他喜歡這樣喚著她的名字,這個不僅容貌出眾,而且才華過人的女子,是這個圈起來的宮中,和他心心相印的妻。

娶她的時候,他還不是皇上,人生裏盡是輕鬆暢快,他們一起看日影月移,談詩詞,論史書,話風月,審音度曲,輕歌慢舞,人間極致的幸福,花開春風,意滿枝頭,他以為這樣就是一生,哪怕一生原本匆匆。

江南的絲竹伴了那段不沾塵的時光,娥皇琴棋書畫樣樣工,尤擅琵琶,和李煜一起,憑借殘譜修訂了聲聞天下渺若夢的《霓裳羽衣曲》。

這曲子已失傳了二百多年,曾經見證了李隆基和楊玉環那場綿綿無絕期的愛,是盛唐時不可多得的盛情大曲。

娥皇還經常彈起李煜的詞調,把款款深情都締結在其中低吟淺唱,她不僅僅是李煜生活中的伴侶,也是他藝術上的知己。

唯一個伴字易得,知字難尋。

有這樣的人在身邊,共一食一飯,一晨一昏,他也不虛度,精進的仍是愛情裏的語言,她是他填詞的激情和動力,情之一脈,伏延千古。

李煜此時的作品,是花間濃豔,開在帝王之家,甚至有些荒誕,綺麗柔靡,愁亦悲歡。

當上皇帝以後,壓力驟然放大,賦得新詞,胸間的憂悶和哀愁填滿了寂寞深院。

人生的過程,得失各半,這是個無法衡量和計算的心之症結,有時得的淡然,失也不自知,有時得的艱難,失的痛徹心扉,有人不斷地求,卻不看身後的失,有的放了手,轉頭又看見了守候。

人在世間的期限,永遠都不能無邊無際,然而所有的委屈和堅定,恰恰就來自這無由和無猜。

此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也許一夜寒來,火已燼,花飄落,再一日感歎還未涼,早已是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隻剩滿腹追憶,幾多離索。

作為後宮裏的女子,她獨得了三千寵愛於一身,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宴席還未盡興,天意就要散場,周後突患重病,終日在床,臉上再沒了妍媚光澤。

紅日已高三丈透,香獸裏噴著薄煙正繚繞,再沒了佳人著錦繡,隻有窗邊的簾幕隨風而皺,步搖在妝台等待,琴弦也孤寂了很久。

這朵搖搖欲墜的花,李煜是心裏難以消融的痛,他隻有加倍地嗬護,衣不解帶地朝夕陪侍,湯藥親嚐,她因病而形容枯鎬,他因勞累惦記而日漸消瘦,然而這樣的時日也並不長久,就是那個秋天,再多的留戀也留不住,周後的生命在芳華的歲月就走到了盡頭。

於李煜,是如同命斷,他忘了自己身係家國安危,就要投井殉情,和娥皇再到黃泉作伴,他是世間男子,有著最樸素的情感,他失去了摯愛,也有那份不願獨活的心。

周後年紀輕輕,國色天香,才華橫溢,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天子的寵愛加身,卻自有命數,到了該謝的時候,怎麽也開不成荼靡,這是到了望鄉台也放不下的眷戀,該帶了多少怨恨呢。

可是,再拉長給她一點時間,也注定不會是善終的結局,楊玉環魂喪馬嵬坡,倒不如她,短短的一生,至少享盡恩寵。

這還不算完,李煜的為她不惜筆墨深情,他製誄詞千言,他倚杖立秋風,極盡酸楚。那個女子的身影,一顰一笑一點回眸,就在他的詩詞裏,絲毫不遜色於生平。

情逝茫茫,卻也不是愛情的末路,在周後病重時,她的妹妹進宮來陪伴侍奉姐姐,這個和周後有著同樣血脈的女子,因為年輕而更顯得活潑,李煜在麵對愛人生命的無度消耗時,看見如此朝氣青春的影子,說是調劑或者逃避,似乎有找借口的嫌疑,說他見異思遷,後麵尋死覓活的專情又成了做出來的戲。

李煜對周後的感情,應當是勿需質疑的,隻是在她人生最後的階段,如此深厚的感情能快速地被另一個女子取代,說到底,娥皇還是要有一份怨的,據說周後就是因為知道了這件事,才在生命垂危尚掙紮時,憤而離世。

幾年後,宋軍攻破了南京城,李煜親自燒毀了《霓裳羽衣曲》,那份愛在他倉皇流離,性命尚有可能不保時,仍然在他心裏占有最重要的位置,寧可毀了對不起與這曲子的緣分,也不把有她氣息的珍藏,落入他人手上。

時至那一日,娥皇該放下心裏的那份憂怨了,她最該知道這裏麵的深意,用她的歎息,換他此後深深的惦記,他們在世是夫妻,失了一個,仍是知己。

娥皇逝後,身邊人等自然不能看著他殉情,這是人生的一個坎,一重痛,能不能承受,縱然成頑疾,也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娥皇的妹妹被稱為小周後,她也是惠質蘭心,知書答禮,而且神采歡顏較大周後更勝一籌,李煜的風流倜儻又有了落墨的地方,他的才情也有了更好的發揮。

娥皇的離去,對李煜不是沒有影響的,我讀他的文字,還是能夠感覺得到他的情懷有了改變,不再是以前的依花盛放,閨閣香飄,有了一個鮮活的生命離去為祭奠,他看到了世事無常,太多的風雲變幻,帝王甚至不如一個普通的百姓,他有深深的無助和茫然。

看不透,便逃離,他不理江山,獨對美人,其實從音律歌舞和書畫詩詞上,小周後遠不及她的姐姐,她多少還是沾了姐姐的光,才能得這個英俊帝王的專寵。

李煜和小周後耳鬢斯磨,有一日的良辰就度一時的快活,六宮粉黛是擺設,他隻要這個能和他貼著肺腑的人。

更確切地說,小周後,是李煜打發宮中時日,躲避桎梏枷鎖,遊戲的伴。

小周後偏愛綠色,素喜以青碧色著妝,盤高髻,點紅唇,行走時群裾飄揚,逸雅韻成,飄飄然有出塵的氣質。

有一次,宮女把染成碧色的絹曬在苑內,夜間忘了收,被露水沾濕,未料第二天一看,顏色卻分外鮮明,李煜與小周後見了,也覺得出奇地好,給此種顏色的絹取名“天水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