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書評 (4)

最重要的是,它能讓你重新審視這世界。當我讀完這本書,再也不能“正常”地看待各種動物了。我眨眼睛時,會想,哇哦,說不定寄居在我睫毛囊裏的蟎蟲們正在開派對,上演一部《3D肉蒲團》呢。當我吃魚時,會猜測,盤子裏這家夥不會剛剛處理完大奶和二奶的矛盾就不幸被網住了吧?我也不再那麽討厭老鼠,畢竟有幾種老鼠是生物界罕見的感情專一的,比如加州鼠,雄性不管發妻多老多醜,都絕對不會嫌棄她,百分之百從一而終。如果動物界一定要拍韓劇,搞不好隻有加州鼠有資格演男主角。本來覺得鷹類長得挺邪惡的,可是黑兀鷹超級正經,堅持性行為具有私密性,應該在鳥巢中進行,如果有同類敢在公眾場合****,絕對會遭到暴打。這麽有道德感,怎麽還沒上《藝術人生》啊?一向覺得天真爛漫的企鵝,其實業餘愛好是搞gay。有種阿德利企鵝,小攻和小受亂搞之前還要互相鞠躬。要不要寫一本以企鵝為主角的小說呢?我很糾結。

對了,我的一個男閨蜜買了這本書,準備給兩歲兒子當每晚的童話書讀。呃,新一代蠟筆小新就要出道了。還有比泡妞的時候開場白是“你知道某種蘑菇有2000種性別”更酷的嗎?如果這小子以後拿諾貝爾生物學獎,我要不要在50高齡,作為獲獎者的遠程家屬,穿低胸裝出席呢?

馮內古特《冠軍早餐/囚鳥》

在書裏畫屁眼的老流氓

馮內古特絕對不是神經病。

神經病都比他瘋得輕。

他隻是個很有萌點的老流氓。

83歲高齡,他接受《滾石》雜誌采訪,揚言要把美國布朗和威廉森煙草公司(美國第三大煙草公司)告上法庭,因為對方在煙盒上明文標注香煙可以致命,但他從十二歲開始抽煙,至今還他媽的活著。“騙人的雜種們,他們的煙屁用都不管。”

這個老妖怪,寫《冠軍早餐》,一上來就畫了個屁眼。

不要問“為什麽一本小說裏要穿插作家本人的亂塗亂畫”這種蠢問題。人家馮內古特是寫給外星人看的,不介紹人類屁眼的形狀,那該有多失禮!他還用幼稚園水準的插畫,貼心地給外星人讀者介紹了甲殼蟲、火烈鳥、手槍、納粹圖案、蛇、分子結構、電椅、墓碑以及毛茸茸的都長什麽樣子。

與整本書短路、瘋癲、東拉西扯、橫七豎八的寫作方式、邏輯走向和句式結構相比,這些插畫都顯得挺靠譜了。

這本書到底寫的什麽故事呢?隻有瘋子才會問另一個瘋子寫的是什麽。

如果非要說,那就是一個準備瘋的瘋子和一個已經瘋了的瘋子見麵的故事。準備瘋的家夥叫德威恩,有錢的汽車經銷商,妻子自殺了,不太記得自己是不是有個兒子,有時跟情人會打她。他遇上了一個叫屈魯特的科幻小說家。作為小說家,屈魯特最大優勢是讀者極少,以及文字和插圖毫無瓜葛。比如,他寫一個科學家用雞湯克隆了一堆孩子,邀請鄰居來分享他的驕傲和幸福,他舉行集體洗禮,一次多達100多個嬰兒。他以一個愛家的人出了名。他的國家很聰明,立法禁止未婚者擁有雞湯。這本書的插圖是幾個白人婦女在給同一個黑人男子的模糊照片。屈魯特寫了本《車輪上的瘟疫》,書商在封麵鄭重做出承諾,內有女人。

小說前半段,這兩個神經病分別幹著蠢事,配角們連醬油都打得莫名其妙,單是這一點就能把邏輯控讀者一口氣逼瘋。

馮內古特很負責的,糊弄不過去時,就用“Andsoon”對付一下。

好在兩位主角終於見麵了。讀者們好歹理出了那麽一丁點頭緒。

這時,作者本人死不要臉地出場了。

他在自己創造的酒吧點了一杯雞尾酒。並且心安理得地和自己對話:

“你在寫的這本書太糟了。”我對自己說。

“我知道。”我說。

又有一批讀者崩潰了。

於是,馮內古特從善如流地製造了一些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常規的戲劇衝突。德威恩花十分鍾讀了屈魯特的一本科幻小說。小說的中心思想是,所有人都是機器。“你的父母是打仗的機器,自憐自愛的機器。你的母親經程序排定要大罵你的父親,因為他是個不靈的造錢機器;而你的父親經程序排定要大罵她,因為她是個不靈的管家機器。他們的程序排定他們要互相痛罵,因為他們是不靈的的機器。於是你父親的程序排定他要離家出走,砰地關上了門。這使你母親成了一台哭泣的機器。你父親會到酒店去,同其它幾個喝酒的機器喝個爛醉。然後這些喝酒機器又會到一家妓院裏去,租用操**機器。接著你父親拖著身子回家,成了一台道歉機器。你母親成為一台十分緩慢的原諒機器……”

在這一大坨富含哲理的鬼話的幫助下,德威恩終於成功地瘋了!道具組,麻煩來點煙花,謝謝!

在眾多發瘋模式中,馮內古特為德威恩選定了具有中國城管風格的一種,那就是,揍人。他把小說後半段出現的人物一視同仁地揍了一頓,連揍十一個。馮內古特宣布“這本書不是那種在結尾中大家都得到了應得的報應的書”,然後他就拉著被咬掉一節指尖的屈魯特談理想談人生了。

Andsoon。

你沒看錯,這就是一本四不像五馬分屍的書。馮內古特是一位很懂規矩的人,這樣他就可以完全不按規矩來了。偉大的書,作者要隱蔽,要假裝自己不存在,馮內古特不僅強行插入,還在裏麵玩得挺high,讀者剛一頭紮進故事又被硬生生地拽出來,他還時不時配個評論音軌,發布一些跟情節完全無關的感慨,並且讓他的人物們全部神經兮兮、瘋話連篇:

我就是靠講這樣沒有禮貌的粗話來謀生的。

大多數國家沒有什麽大錢。許多國家甚至不再適宜居住。它們人口太多,而空間不夠。什麽之前的東西,它們都已賣了,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吃了,而它們的人民仍操個不停。孩子就是那樣操出來的。

像大多數科幻小說作家一樣,屈魯特對於科學幾乎一無所知。

密德蘭市是宇宙的屁眼。

啊,忘了說,在書的後半段,馮內古特還給笨蛋讀者來個友情提醒:“現在該出現這本書的精神了。”

這基本上算節製的了。這個該死的劇透狂,他寫的《五號屠場》,更是情節控的噩夢。序言裏就直接預告了這本書開頭寫什麽,接下來怎麽發展,結尾是什麽。?他直接跟你說,是這樣的,都死了,所有人都活活燒死了。看不看隨便你。懸念、伏筆、意外這些東西都成了狗屎,馮內古特根本不屑一顧。

一個大學時念化學、拿了人類學碩士的淵博的老流氓,有的是資本耍任性。一般作家被問及最滿意自己哪部作品,都裝B地說“下一部”,馮內古特幹脆給自己所有作品打分,他給《冠軍早餐》打了C,給《囚鳥》打了A——關於這個打分,我倒是很想找他談談,這什麽意識形態,這什麽審美觀?世界上還缺一本像《囚鳥》一樣的偉大而正經的小說麽?這還是我愛的那個老混蛋麽?當初愛上他,是因為看了他的《沒有國家的人》,這是他高調宣布封筆之後的第一部作品。在那本書裏,我瞬間就被一句話擊中了:“我認為,任何沒有讀過《奧爾河橋的一次事件》的人都是笨蛋。”他粗暴地把我歸類為笨蛋,這知遇之情,直教人以身相許。

是的,馮內古特就是一個刻薄鬼。他什麽都看不慣,逮誰罵誰。之所以擅長講笑話,是因為他患有抑鬱症(抑鬱症病人都是幽默大師,詳情還可參見崔永元)。馮內古特幾次自殺未遂,被救活還很慚愧,表示自殺這活兒他沒幹好。

他用戲謔來表達悲憤,用瘋癲來對抗“正常”。他把對這個社會的反思、對命運的悲憫,都隱蔽在語無倫次的敘述之下和荒誕不經的情節之中。不然你試試,反複讀他寫的那些笑話,讀上10遍,你會覺得有些搞笑的句子其實很苦逼。比如他在《貓的搖籃》裏,寫某人填表格,在“業餘活動”一欄裏寫上“活著”,而在“主要職業”裏填了“死亡”。

2007年,84歲的馮內古特在家裏因意外摔傷去世,本來他理想中的死亡方式是在乞力馬紮羅山脈死於飛機失事——估計死前,上帝跟他說了,一開始他就設定了馮內古特這台胡說八道機器的死亡方案是摔死,懶得改。

任性比賽中,上帝贏了。也對,任性都不能,當上帝還有什麽意思?

馮內古特死了,美國人如喪考妣。美國人愛他,主要是因為他特別擅長罵美國、罵政府、罵總統,把針砭時弊的文章寫得古靈精怪又刀刀見血,活像一個深刻版韓寒。

讓一個靠罵自己國家的人獲得巨大聲譽並罵罵咧咧地活到了84歲,沒坐牢也沒封殺,美國政府官員真沒尊嚴,都不怕中國同行罵他們無能。

東野圭吾《怪笑小說》

又不是推理小說,誰在乎屍體啊

推薦東野圭吾的最重要原因,是這廝宣布再也不授權中文版權了——據說是看到網上商店大肆販賣東野圭吾全集電子版(中文簡體版加繁體版)之後,被深深地激怒了。

哎,這不是逼我們理直氣壯看盜版了麽。隻要你還寫,隻要你還出版,自然有日本推理翻譯組勤勞勇敢地轉譯成中文,第一時間給嗷嗷待哺的東飯共享。還是免費的喲,親。

比賽潑皮無賴,我們中國人什麽時候輸過。

東野君這一任性,白白損失掉一年幾百萬的版稅,就算你娃不差錢,又何必便宜了推理界其他幾位競爭對手,島田莊司、京極夏彥、乙一、伊阪幸太郎之流,完全不符合你的小說倡導的陰暗、惡毒的價值觀啊,親!

要知道,我讀這本《怪笑小說》時,是多麽深情地謳歌東野君:靠,這廝也太齷齪了!重點是,他還那麽耐心細致、底氣十足地為齷齪立傳。

怕看書費腦子的同學們就多慮了,《怪笑小說》基本上沒推理什麽事,就是些神經病短篇小說,文盲都能一眼看懂。跟《毒笑小說》、《黑笑小說》同一係列,這本更家長裏短、更碎碎念、更冷幽默。

最愛《屍台社區》,簡直是為中國房奴量身定做的戲碼嘛。

當你的小區樓下出現一具肥胖的屍體,該怎麽辦?

報警你就遜掉了。

想想看,死過人的小區,房價肯定要跌的呀,你忍心看著這樣令人傷感的狀況產生麽?於是,小區業主們齊心協力開車把屍體運送到他們討厭的社區——黑丘鎮,誰叫這小區因為附近要修鐵路,房價看漲呢。

扔完屍體,第二天在家裏等著看新聞,以展開大規模幸災樂禍,結果,屍體又回來了。

黑丘鎮的壞蛋們居然也擔心屍體會連累社區形象,於是栽贓我們,太卑鄙了!!!決不能認輸!

大家義憤填膺,當晚又轟轟烈烈把屍體運去黑丘鎮。

第二天,屍體又按時回來了。

雙方都憤慨了,發展成更大規格的拋屍活動。屍體在激烈的運送活動中分崩離析,大家互扔屍塊,死去的胖男人的胳膊、手腕、手指、腳、耳朵和眼珠一股腦兒在空中亂飛,一家門口的信箱裏飛進一片舌頭。

一方奮力拋屍、一方奮力拒絕,戰爭不斷升級,以至於主婦和小孩們都傾巢出動,直到屍體化為白骨仍不停歇。

如果故事就這麽結束了,那就是侮辱東野君了,太溫馨了嘛。

結尾是這樣的,電視台的女記者歡快地播報社區新聞:各位觀眾朋友,我在白黑球場,這裏舉行白金鎮對黑丘鎮足球大賽,比賽規則非常簡單,隻要把球放在對手陣地就算贏。最特別的是,比賽沒有人數限製,雙方的居民幾乎全部參賽。這項傳統活動促進了兩鎮居民友好關係,是一項很有意義的賽事。還有個有趣的地方是,比賽中使用的球稱為‘窟婁’,讓我不禁聯想到骷髏,但二者應該沒有什麽關係吧?以上是記者從現場發回的報道。

至於死去的男人是誰、被誰殺的、為什麽出現在白金鎮,沒人過問,都說了,人家不是推理小說嘛,誰在乎屍體啊。

東野君隻是敬業地寫好一篇荒誕小說罷了,荒誕到讓你看完頓覺“涼風習習、笑容僵硬、嘴角抽搐”(豆瓣網友語),把讀者看出癲癇症狀,也算東野君天賦異稟。

《積鬱電車》同樣寫人性之猥瑣,但內容讓人驚歎,就這點小破事也能寫出洋洋灑灑八千字?擁擠車廂裏,坐著的人拚命找理由想辦法不給其他人讓座,站著的人埋怨為什麽沒人讓座,表麵一團和氣,內心互相羞辱。

上班族怕需要讓座,抱起胳膊,假裝打盹。猥瑣大叔偷瞄美女,認為對方穿短裙就是暴露狂。被瞄的美女看到有孕婦上車,假裝有禮貌地讓座之後,想的是:哼,看你那表情,儼然覺得別人給你讓座是天經地義的,好像懷個孕多了不起似的。不就是跟老公風流快活的結果嗎?連豬狗都會懷孕好不好?

平常我們這些陰險小人也就隻敢想想,東野圭吾就有種把它詳細地寫出來。重點是,完全能讀出寫這些小人心態時,東野君多high,多得意。他還給這篇小說加了個超現實結尾,警方用的自白氣體泄漏,每個人都會說出自己的真心話,腹黑們,有你們好看的!

後記裏,東野君依次陳述了每一篇的寫作動機,家常流水賬似的。最大發現是東野圭吾對教師這個物種有深仇大恨——原因都是些雞毛蒜皮,東野君絲毫不吝展覽自己的小肚雞腸,能寫出一係列暗黑係小說來,沒點人格缺陷怎麽行?